1926年冬至。
这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一些。
呼啸的北风卷着黄土高原特有的细碎沙尘,抽打在张家四合院的青砖墙上,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哭诉。这风声,也刮进了张鹤年的心底,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塬上,不太平了。
直奉战争的溃兵刚走,土匪“黑三枪”便开始在周边作乱。悍匪们如同鬼魅般在丰源塬周边的沟壑间流窜起来。这伙人行事狠辣,来去如风,专挑大户和过往商旅下手,绑票勒索,稍有不从便杀人立威。“黑三枪”的名头,很快成了悬在塬上所有富户头顶的一把利剑。
张家四合院的高墙,能挡住溃兵,却未必挡得住这些熟悉地形、如同跗骨之蛆的本地悍匪。一封封措辞阴狠、画着骷髅和滴血匕首的恐吓信,开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张家祠堂的供桌上、张鹤年的卧房门口,甚至直接钉在堡门之上!索要的银元数目一次比一次巨大,威胁的言语一次比一次露骨。
“东家,黑三枪派人送来了帖子,要咱们每月交五千斤粮食,不然就血洗张家四合院。”独眼龙管家张福全脸色苍白地递上一张字据,上面用鸡血画着个狰狞的骷髅头。
“召集族老们议事。”张鹤年咬着牙说。
祠堂里,族老们吵成一团。有的说交粮保命,有的说跟土匪拼了,还有的说去求官府出兵。张鹤年听着众人的争论,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张鹤年眼神疲惫而沉重,“硬拼?拿全堡子老小的命去拼?还是指望那些废物官差?”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带着一种无奈的苍凉,“这世道…虎狼当道,龙蛇混杂。想保全这一堡子人…有时候,不得不与虎谋皮!”
几天后,一个阴风怒号的黄昏。丰源塬深处,一处名为“鹞子窝”的断头崖险峻所在。崖下是深不见底的乱石沟,风声如同鬼哭。张鹤年只带了两个心腹、胆气最壮的家丁,抬着一口沉甸甸的箱子,来到了崖顶。对面,十几个穿着杂乱皮袄、手持长□□、面目凶悍的汉子早已等候多时。为首一人,身材高大,一脸横肉,左脸上有一道蜈蚣似的狰狞刀疤,斜挎着一支擦得锃亮的驳壳枪,正是“黑三枪”。
寒风卷起砂石,打在脸上生疼。双方隔着十几步距离对峙,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张老爷,好胆量!单刀赴会?”黑三枪的声音粗旷,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张鹤年和他身后的箱子。
张鹤年面色沉静如水,拱了拱手:“大当家的,久仰。今日张某依约前来,只为求个塬上的太平。”他示意家丁打开箱子。盖子掀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白花花耀眼的银元!“这是头一份心意,五百现大洋。请大当家的和兄弟们喝茶。只求大当家的高抬贵手,放过我张家堡和这土塬上的乡邻。日后…每月初一,自有孝敬送上。”
黑三枪的目光贪婪地在银元上扫过,嘿嘿笑了两声,笑声如同夜枭般难听:“张老爷果然爽快!不过…空口无凭啊。”他一挥手,旁边一个喽啰立刻捧上一个粗瓷海碗和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喽啰熟练地割开一只活鸡的脖子,鲜红的鸡血汩汩流入碗中。
“江湖规矩,歃血为盟!”黑三枪拔出腰间的匕首,在自己左手掌心飞快地划了一刀,鲜血顿时涌出,滴入那碗冒着热气的鸡血中,迅速融为一体,颜色变得更加暗沉粘稠。他举起血碗,独眼死死盯着张鹤年,“张老爷,请吧!喝了这碗血酒,从今往后,你张老爷就是我‘黑三枪’道上的朋友!丰源塬,就是兄弟们的‘善地’!如何?”
两个家丁脸色发白,紧张地看着自家老爷。张鹤年看着那碗浑浊、散发着血腥气的血酒,胃里一阵翻腾。
与匪首对饮血酒,结为兄弟?这是何等的屈辱!何等的不堪!然而,堡子里那一张张惶恐的面孔,族人无助的眼神,在他眼前一一闪过。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决绝。为了张家堡,为了这塬上一方水土的安宁,个人的荣辱,算得了什么?
他缓缓上前一步,接过匕首。冰冷的刀锋在掌心划过,带来一丝锐利的刺痛。鲜血涌出,滴入碗中,与那鸡血、匪血彻底交融,不分彼此。他端起那碗沉甸甸、黏糊糊的血酒,浓烈的腥气直冲鼻腔。他看了一眼对面黑三枪那张狞笑的脸,一仰头,如同饮下世间最苦的毒药,将那碗象征屈辱与妥协的血腥混合物,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滑过喉咙,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更烧灼着他作为一族之长的尊严。
“好!痛快!”黑三枪哈哈大笑,拍着张鹤年的肩膀,“从今往后,张大哥就是我‘黑三枪’的兄弟!张家堡的事,就是我的事!哈哈!”
张鹤年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僵硬的笑容,对着黑三枪拱了拱手,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张家堡的太平,是用鲜血和耻辱换来的,脆弱得如同这塬上初春的薄冰。
忍辱负重为族民,委曲求全苦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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