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朔一晚上都没回来。

沈休也一晚上没有睡好。

后脑的肿块抵在枕头上，抵得一阵一阵的钝痛，沈休只好不停地翻身，可是习惯平躺睡觉，侧着身子就一直睡不着，一晚上辗转反侧，又想起那个男人目眦欲裂的样子，心里一阵慌。

于是沈休六点就起了床。

周末的丹大的六点是安静无声的，天色还暗，路边的灯却已经灭了，风时不时地飘着，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

沈休把手缩进衣服口袋，攥了攥口袋中的钥匙。

冰凉的钥匙染凉了手心，又染上了沈休的体温。

李行科原本是不想把钥匙借给沈休的，但沈休坚持要自己加练，他也只好同意了。

等到了游泳馆门口，天还没亮，沈休刚掏出钥匙，却发现游泳馆的大门是掩着的，并没有上锁。

可昨天李行科明明是锁了门的啊。

沈休不免得又想起昨晚虚掩着的门。

应该，不会吧……

沈休壮着胆子推开大门，绕过大门与泳池间隔着的壁墙，还没靠近，就听到了水声。

他愣了一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六点十二。

这个时间也会有人吗？

沈休在拐角处探出脑袋，看到飞扬的水花和一双挥动的双臂。

青年穿梭在水流之中，手臂随着摆动，肌肉线条尽显，流水敷在身体上，光照之下，熠熠生辉。扬起的水花像光下的蒲公英，自由而洒脱。没有泳帽束缚的发丝沾水，一丝一缕随性而飘动着，青年自水中仰头，发丝牵起一串水珠，散在空气之中，如珍珠链串一般。

是蒋朔。

蒋朔游到池边，双手在池边用力一支，将身体撑出水面，再翻身一转，坐到池边的瓷砖上，左手拽过一旁的毛巾，擦着头发。右手把眼上的泳镜拽下，随手放到身旁，又向后撑着身体，向后仰头，长舒了一口气。

沈休就站在拐角，犹豫着要不要靠近。

蒋朔放松了一会儿，转头，便看到了沈休，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扬起微笑，“你怎么在这？”

沈休和蒋朔对视上后，立马把头低下来了，他右手举起钥匙，“我来加练。”

蒋哥有腹肌嗳……

好不礼貌，他不会看到我盯着看吧……

蒋朔懵了，“加练？”他翻身站起，从一旁的黑色背包里翻出手机，按亮屏幕，惊讶地转过头去看沈休，“现在不到六点半。”

“嗯，”沈休抬了点头，“睡不着。”

蒋朔点了点头，“也是。”

一种微妙的尴尬感蔓延在场馆之内，沈休拽着帆布包的手紧了紧，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蒋朔打破了这种尴尬，“那你先去换衣服？我不打扰你吧？”

“不不不。”沈休忙道，“不打扰。”

“嗯。”蒋朔点头，把手机收回包里，又下了水。

蒋哥不会游了一晚上吧……

沈休想着，往更衣室走，路过蒋朔的背包，觉得包比昨晚更瘪了。

换了泳裤，沈休从更衣室出来，蒋朔还在泳池里。

沈休站在岸上拉伸着身体，观察着蒋朔的动作。

蒋朔的泳姿真的非常漂亮，也非常标准，沈休在社团呆了这么久，都没见过哪个社员游得这么漂亮的，包括李行科。

对比了下自己的姿势，沈休觉得自己输得惨烈。

沈休从另一边下水，瞟着蒋朔的姿势，偷偷学着摆了几下臂。

游得好快啊。

要是能游得和他一样快，就不会拖后腿了吧？

沈休一边想着，一边也开始了游动。

一个来回结束，沈休探出头，发现蒋朔已经在岸上收拾东西了。

沈休犹豫片刻，还是张了口，“蒋哥。”

蒋朔转身，“嗯？怎么了？”

沈休的身子泡在水里，他往下缩了缩，想给自己一点勇气，他道：“你要走了吗？”

“嗯。”蒋朔道，“我还有事。”

“哦。”沈休又往下沉了沉，“好吧，蒋哥再见。”

蒋朔在原地站了几秒，又放下了包，走到泳池边，“别埋太深了，一会儿呛水。”

沈休在水中点了点头，往上伸了一点头，露出鼻子。

蒋朔蹲下来，问道：“加练是为了比赛吗？”

“嗯。”沈休抬头，“我拉后腿了。”

“你不要太在意这件事，今年清序参赛，”蒋朔道，“你愿意上场凑齐名额，已经很棒了。”

沈休摇头，仰头看着蒋朔，被场馆开的灯晃了眼睛，视线有些模糊。他道：“可是我想争一争。”

蒋朔沉默地看着沈休，几秒后，他伸手把沈休额前遮眼的湿发捋到后面，“你是不是因为……”

他顿了顿，没有接着说下去。

沈休眨了眨眼睛，接了下去，“因为这是蒋哥最后一年。”

蒋朔的身子好像僵了一下，然后他站起身，把头偏到一边去，深呼吸一次，转回头，“我以为你不会是那种愿意暴露在公众下的人。”

“的确不是……”沈休把头彻底脱离出水面，用手抹了把脸，道：“但也要改变的，我爸妈还有孙可都说我要改变的，不能这么胆小的。”

蒋朔深深地看着沈休，眼底深邃。他咬了下下唇，道：“好。”

他转身，抓起自己的背包，抬脚，却没有走向大门，而是走进了更衣室。

沈休没有多想，又重新陷入水流之中。

又是一个来回。

沈休探出头，猛地喘了口气。

他还是学不会什么时候喘气。

“你这样迟早会呛水的。”

沈休听到声音，一脸懵地抬起头，看到蒋朔已经换了泳裤，站在池边。

“蒋哥？”沈休感觉自己是不是太累出现了幻觉，但又觉得自己还没练多少次，于是猛晃了下脑袋，“你不是走了吗？”

蒋朔下了水，递给沈休一副泳镜，“戴上。”

沈休接过，但没马上戴上，而是疑惑地看着蒋朔，“蒋哥不是有事吗？”

“不是什么大事。”蒋朔轻咳一声，“你姿势有点问题，改了会游的更轻松。”

沈休又想起蒋朔刚刚游泳的姿势，点了点头，“我在努力的改。”

蒋朔猛眨了两下眼睛，道：“需要我教你吗？”

沈休又感觉不真实了，他道：“蒋哥不用麻烦的，你……”

“没关系。”蒋朔道，“就当我道歉了。”

“什么？”沈休又懵了，他想起昨晚，蒋朔也是莫名地向他道了歉。

他道：“蒋哥为什么道歉啊，我，你没做什么不好的事啊……”

蒋朔顿了顿，伸手把沈休眼边的水擦干净，道：“没什么。”

他转过头，“你先游一段我看看。”

沈休看着蒋朔的后背，觉得很奇怪，但不知道哪里奇怪。

于是他没再多想，听话的游了半个来回。

这算开小灶吗？

算吧。

还挺幸运的。

沈休想着。

“你要学会出气。”蒋朔在沈休探出头后道，“不能憋一口气游到底，很容易呛水。”

“还有，腿不要太绷，容易抽筋。”

“身体还是放松一些，游泳的时候不要紧张，要相信流水。”

沈休看着蒋朔，觉得谈论游泳的蒋朔和平常很不一样。

“相信流水，不要畏惧它。”蒋朔道。

沈休点了点头，“蒋哥，很喜欢游泳呢。”

蒋朔愣了一下，笑出声，“很明显？”

“嗯。”沈休道，“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蒋朔用右手拍了一下水面，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了微笑。他道：“水很自由，游泳的时候，水流穿过身体的每一寸，让我感觉我也很自由。”

蒋朔的眼睛变得很亮，沈休看得出其中来自内心深处的光彩。

这时候蒋朔的笑容，和平常的笑很不一样。

这才是真的他吧。

沈休觉得自己这样很不礼貌，随意地揣测蒋朔的日常状态的真假。

但他真的觉得，这个时候的蒋朔，很真实。

很自由。

沈休看着蒋朔，问道：“蒋哥以后想做游泳运动员吗？”

蒋朔拍水的手停了，他依然笑着，道：“不了。”

他转过头，“你改善一下，再试试看。”

沈休眨了下眼睛。

好奇怪。

又重新回到水流之中，沈休闭上眼睛，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感觉。

水好像，真的很自由。

他没有那么喜欢游泳，但他喜欢自由。

蒋朔立在水面之中，眼神随着沈休的身体移动着，右手仍旧轻摸着水面。

时而陷进去，时而浮在水面上。

浮浮沉沉。

水流声轻飘在场馆之中，就像馆外如世界之外的风一样。

蒋朔并没有停留很久，在教沈休游泳后的不到半个小时，他就被电话催走了。

沈休在水里看着蒋朔，蒋朔从上岸，到收拾完毕，不到五分钟。

蒋朔拽着包，大概觉得这样突然离开很不好意思，他转过身，对沈休说：“你不用太大压力，有需要都可以来找我。”

沈休点头，“蒋哥再见。”

“嗯。”蒋朔道，“别泡太久了。”

步履匆匆，蒋朔离去。

沈休目送着他离开，又重新把泳镜戴回眼上。

还没等沈休又入水中，他的电话就响了。

沈休一个激灵，“哗啦”一下游到池边，胡乱甩了下手，拿起手机接听，“喂？孙可？”

“你在游泳馆吗？”孙可的声音带着兴奋，“我来找你吧？”

“嗯。”沈休道，“好。”

孙可一激动就话多，电话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沈休趴在岸边，笑着听，时不时地回应几句。

“我觉得我那天可以穿我那身小香风，你觉得呢？我买个耳钉配怎么样？”孙可兴致冲冲地规划着自己试戏时的服装，沈休回道：“我觉得可以，但是不是穿得方便点会更好适应不同的场景演绎吗？万一你抽到的是动作比较大的片段不会限制发挥吗？”

孙可长“嗬”了一声，道：“是诶。”他在电话那头“mua mua”了几口，道：“还是我的小沈休考虑周全。”

沈休笑着，“我比你大。”

“三个月！！！”

“那也比你大。”

“我不管我不管小沈休小沈休小沈休。”

两人嘻嘻哈哈笑着，突然孙可那边有人叫他，“孙可，今天和我去见一个老总，收拾一下。”

沈休一下子就屏住了气。

是孙建业。

那个领养孙可的、叱咤商业界的巨头。

全国没几个人敢惹的大佬，连孙可都要缩头缩尾的大人物。

“爸，我和朋友约好了……”孙可声音直接弱下一个度，“我今天能不能……”

“不能。”

虽然孙建业已经六十多岁了，但声音丝毫没有老年人的慈爱，而是不怒自威地压迫感。

孙可还想争一争，“我晚上饭局一定赶到的。”

“孙可。”孙建业道，“我说了，不能。”

“我知道了……”

沈休都能想到孙可现在低着头委屈的样子。

这种环境下长大，真的好恐怖。

沈休太清楚了，孙可的生活并没有网络上人们对他羡慕的那样自由潇洒，孙建业的控制欲很强，虽然孙可的确有用不完的零花钱，但是他活的并不快乐。

从被领养起就不断的议论质疑，男生女相受到的非议，身边阳奉阴违的朋友……

种种种种，都差点把孙可逼入深渊。

沈休记得当时刚认识孙可的时候，孙可是寸头。

那是孙可最迷茫的时期：女相被骂娘炮，于是留起了寸头；被朋友骗钱背叛，于是隔绝了自己的内心；被孙建业骂没远见不懂事，于是每天跟着孙建业和无数个叫不上名字的老总应酬……

沈休简直没法把那时的孙可和现在联系起来。

还好，孙可走了出来，留了长发，不再在乎他人的流言，开始为了梦想不断奋斗着。

成为了真正的孙可。

沈休很佩服孙可。

“我去不了啦。”孙可的声音低了些，但还是笑道：“你只能自己安排啦。”

沈休心疼，但没办法，他道：“我下午去找你吧，你应该不会一下午都在忙，我陪你。”

“不不不不，你千万别来。”孙可道，“享受假期吧，好好训练别偷懒哦，我就不来监工了。”

沈休只好道：“好吧。”

孙可挂断了电话，沈休泡在水里，觉得有点冷了。

希望孙可也能像水一样自由。

沈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