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到了宋府门口,谢氏带着苏玉茹,并家人仆妇,早就在门口迎候。
正等的心焦,好容易盼到车队从皇宫的方向回来,当先却是太医院的黑漆金印马车,本就提着心,这一下子悬到了半空。
等看到儿子儿媳从马车上下来,儿子行走如常,只是官袍开绽,白衣染血,稍稍松了一口气,又一眼望到儿媳眼神闪躲了她,心下猜疑又是傻儿媳惹了祸,正待发作脾气,却见花白胡子的院判陆大人提着药箱,从马车上下来,于是暂且耐住了脾气,去招呼院判大人。
宋汝璋由力气大的男仆搀扶着,一行人进了府,再由关系切近的几个人,簇拥着回住处,先行诊疗治伤。
薛灵儿主仆一路跟到宋大人日常安置的南书房,院判陆大人和随行徒弟,并几个要紧男仆,进了伤者卧房,谢氏与薛灵儿、苏玉茹等女眷,外间水榭的厅堂,喝茶等候。
半晌过后,太医师徒俩提着药箱出来,谢氏忙迎上前去,请二人落座歇息,令下人奉上了上好清茶。那陆大人饮下一口茶,闭目歇息半晌,方才开口说话。
“老夫人不必担忧,宋大人受的不过是皮外伤,并没有伤筋动骨。”
谢氏绷紧的面皮这才松下来,舒了一口气,道谢道:“有劳陆大人费心诊治了。”
陆大人接口道:“老夫人无需客气。老夫想来,公主要责打宋夫人,也不过是一时之气,那宫人动手的时候,自然心里有数,故此下手格外轻些,只是皮开肉绽,看上去格外有些骇人,将养些时日,自然就痊愈了。”
谢氏本就在狐疑,好好的入宫受封诰命,怎么闹成这个样子,搞得跟闯了龙潭虎穴一样,一听太医院判说明了原委,果然毛病还是出在傻媳妇身上,当时脸皮又绷紧,只是口内答应着太医:“如此说来,陆大人可有什么治伤灵药吗。”
陆大人又饮一口茶,抬了一下下巴示意徒弟取药。那年轻太医从医箱内拿出药膏,又细心叮嘱如何敷在伤口之上,谢氏狠狠盯了傻儿媳一眼,秋香扭了薛灵儿肩膀一把,薛灵儿忙站起身,垂首恭敬听完,悉数应下。
忙乱了一阵,送走太医院的人,谢氏携着薛灵儿转回宋汝璋的书房,薛灵儿一看苏玉茹被特意遣走,秋香也被留在水榭,心道不好,婆母这是一刻都等不得,要跟自己算账了。
果然,谢氏一张脸板的铁紧,拉着薛灵儿的衣袖,脚下生风,便闯进了宋汝璋养伤的卧房。
宋汝璋因伤在背后,刚被太医料理包扎敷药,如今面朝下,伏在春凳上安静养伤。一见母亲面色不善,一手扯着薛灵儿闯进卧房,心里也是一紧,赶紧开口:“母亲,儿子不要紧,只是皮外伤。”
宋汝璋因养伤姿势压住了胸口,说话声音比平日微弱些,听在谢氏耳朵里,却是受伤气弱,可怜之状,再一看爱子白布裹身,血迹斑驳,越发心如刀割,把薛灵儿往宋汝璋的春凳边上一搡,板着脸问罪。
“她说不清楚话,你来说。究竟怎么回事。”
宋汝璋知道母亲心思缜密聪慧,也不敢隐瞒,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先是,被皇帝召到乾清宫下棋,可皇帝也不知为何,心神不宁,中途离开又回来,一盘棋三番两次,终于成了残局。
等离开乾清宫,中途却碰到了灵越公主,拉住他的衣袖理论当年是非,不成想薛灵儿一头撞了来,三言两语之间,就动了气性,如此原原本本,把经过讲了一遍。
谢氏听得明白,点了点头,目光威严,对着薛灵儿说道:“跪下。跪在夫主身边。”
薛灵儿今日也不知自己冲撞了哪路神仙,不过进皇宫封了个诰命,先是要被前世的小姑子打,回到家里,又要被名义上的婆母打。怎么办,还能像在皇宫一样故伎重演,一跑了之吗,她眼珠转动着,没拿定主意。
宋汝璋又抢先说话了:“母亲,不怪灵燕,公主恼的人,本就是我,不过想拿灵燕出气罢了,儿子以身护她,应当的。”
薛灵儿又被气到了,这个钢铁男子,挨打也不长记性。无论是对付媳妇还是娘,他都堪称冥顽不灵,女子最忌讳听到的,就是另一个女子比她重要。抽空真得想个法子,教教他。
正想往门口挪蹭,趁机逃跑,就听谢氏长叹一口气:“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知,我如今也不是迁怒你媳妇,只不过,有一番侍奉夫君的道理,要教给她。”
薛灵儿一听,这婆婆倒是不同于一般婆婆,跟她儿子一样,能讲道理,于是暂且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依着婆婆的话,在宋汝璋的春凳身边跪下。
就见谢氏神色端肃,语声低沉:“灵燕,从你进门来,我观你说话行事,也并不像传说中那般傻气,还是有几分灵机,有些道理,为娘的得教教你。”
薛灵儿听着这话不像是歹意,于是垂头答应了一声:“灵燕明白。”
谢氏脸色宽慰了些:“今日之事,并不是由你而起,本来怪不得你,可是你依旧错了,你可知错在哪里?”
薛灵儿心里发虚,依旧垂着头:“灵燕不知。”
谢氏长叹一声:“夫妇本为一体,夫君挣来的荣华富贵,你受了,夫君带来的灾殃,你也不能躲。况且,女子以夫为天,就是为夫君舍命,也是应当的,哪有自身躲开,让夫君以身相代的道理。”
薛灵儿一听这篇大道理,根本无可辩驳。前世她入宫侍奉君王,母亲也曾对她说过这番话,想起母亲慈和的语气,温柔的面庞,薛灵儿心内一酸,语声带一丝颤,答道:“母亲教导的是,灵燕知道错了。”
谢氏唇边露一丝笑意:“认错就好,责罚却也不能免,我宋家赏罚分明。”便转头吩咐守在门外的大丫鬟:“取家法来!”
薛灵儿立刻觉得上了当。
这老太太跟她母亲完全南辕北辙的两个人,毫无半点慈爱之心,这是要用大道理来辖制人了,赶紧眼神一溜,看向门口的方向。估量着,有几成把握,能一把推开守门的大丫鬟,夺路而逃。
这时候春凳上的宋汝璋费力抬起头来,开了腔,发了话。
“方才母亲教育灵燕的一番道理,固然有理,可是儿子不能赞同。”
谢氏虽然早料到他有此一说,真听到他说出口来,还是气得眉头一皱:“哦?你有何道理?”
薛灵儿好奇心升起,暂且放弃逃跑念头,冷眼偷观,见宋汝璋虽然被压着胸口,气息微弱,面色发白,依旧侃侃而谈。
“母亲方才讲到,夫妇本是一体,那么灵燕既然是我妻子,这刑杖无论谁来承受,于对方而言,也算不上过错。至于母亲说的,女子以夫为天,这道理固然不错,可灵燕她,心智未全,说话行事如同孩童,这样的女德女训并不适用于她。苛责她,无异于欺凌弱小。”
薛灵儿眼前一黑,打算从此以后,对宋汝璋的庇护不报指望。
论道理,当然是他对。
想那婆母谢氏是侯府之女,在女子之中已经算是不凡,但宋汝璋是掌管翰林院的二品大员,整天在文人学子之中,讲经论道,高谈阔论,讲论大道理,谁能讲的过他?是以谢氏堂前教媳的两番道理,被宋汝璋反驳了一个体无完肤。
可惜,做人这回事,从来不是以道理论输赢的,否则也用不着像她爹安国公那样几十年如一日,在边关用兵打仗了。
谢氏果然被儿子激怒得面孔发红,直声斥问:“我是她婆母,我教不得她,罚不得她?”
薛灵儿心内叹息,刚直之人,招数当真有限,这一轮,谢氏拿身份压人了,跟宋汝璋在皇宫里的招数一模一样。
宋汝璋倒也直接干脆:“母亲所言没错,只是儿子要护灵燕周全,动什么家法,儿子愿意以身相替。”
谢氏声音都变了:“你说替就替?你是我的儿子,父母之命你敢违抗?”
宋汝璋竟是丝毫不退:“父母之命虽不能违抗,可我现是族长,家族一事我也管得。”
谢氏朗声一笑:“好个族长!如此一说,也不用你以身相代,倒是我要以身相代,我这就去领罚,去祠堂思过。”
谢氏说完,脚下如风,携着大丫鬟离开了宋汝璋卧房。
薛灵儿万万没料到这种变化,撑着身子从地上起来,膝盖已经跪得发麻,她前世今生加起来,见过许多奇人奇事,见过很多大场面,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尤其还是个女子,也是感到不知所措。
忍不住就张皇望向了宋汝璋:“大人,怎么办,我去祠堂认错,把婆母请回来?”
宋汝璋摇摇头:“与你不相干。母亲是与我争执,你去了也没有用,且现下她刚动气,也得等她消消气,明日伤口好些,我去请她。”
薛灵儿点点头。她只见过人生气的时候折腾别人,没有想过,世界上有这种人,要折腾自己来出气。
此时流云进来:“大人,遵陆大人的嘱咐,此时该敷药了。”
宋大人对薛灵儿笑一笑:“你回悲寥轩吧,折腾了这么许久,也累了。”
薛灵儿一想,自己在旁,敷药也是不方便,于是点点头:“大人我走了。”
走到门口,就听流云在里头说:“大人,小的不擅长敷药……”
宋大人叹一口气:“去找李妈妈来。”
薛灵儿又折返回去:“大人,我给你敷药。”
她欠他良多,现在真心愿意服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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