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多情苦(九)

林岫去易潇床头坐了一个时辰便又折了回来,告诉族老们,说他想清楚了。

族老道:“斩情根凶险非常,且情根非比肉身。我辈修士,断肢亦可重生,但情根一旦斩下,便再无逆转之法,你可当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林岫回答,语气十分平静,然而平静之下蕴含着的决心,任谁都能听出来。

“只是在此之前,”他忽然抬头,直视着族老们的眼睛,说,“我希望族老们能答应晚辈一个请求。”

“你说。”族老道,“若是合理,我等自无不允。”

“他是我的朋友。”林岫在这一刻仿佛把十多年来学习的礼数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丝毫不委婉地道,“我希望族老们能够发下心魔道誓,易潇活着一日,李家人便不能伤他分毫。”

这话对这些位高权重的族老们无疑是极大的冒犯,当下便有一位族老道:“胡闹!你当你那个朋友是什么人,你又当李家是什么,他身上有哪点值得李家对付?”

“林岫,你要记得你的身份。”

这些族老修为有成已不知多少年,一怒便有雷霆万钧之势,林岫嘴角淌出血来,但仍旧执拗地看着他们,坚持道:“晚辈只有这一个请求,至于把他救下之后,如何责罚,晚辈愿一力承担。”

“林岫!”

林岫耳鸣了一下,眼睛却仍盯着他们。

“冥顽不灵!”族老们脸色铁青,冷冷地看了他片刻,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答应你。”

林岫心里微微一松,盯着他们发下了心魔道誓,便再撑不住,身体一晃,直直地跪了下去,磕头道:“多谢族老成全。”

他想,这样就算他七情尽消,再想不起要保护易潇,易潇也不会受伤了。

斩情根万分凶险,在此之前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于是接下来几天,林岫便专心调理身体,将功法运转到极致,忙碌之下,偶尔才能抽空去看看易潇,而每次去,易潇都无一例外地,在睡着。

如此十天一晃而过。

次日晚上是月圆之夜,依族老们的意见,正是斩情根最合适的时间。

于是这一天傍晚,林岫结束了最后一次药浴,去了自己的房间。

易潇不出意料地仍在沉睡。

这十天以来,易潇清醒的时间愈发短促,且什么时候醒,也毫无规律。林岫站在床头沉默地看着他的睡颜,一忽儿想,分明每日都在睡,为何他的脸色还是愈来愈憔悴?

一忽儿又想,这或许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了,你知道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不顾一切地叫醒易潇,让他多少跟他说几句话,然而手堪堪伸出来,却又怯弱地缩了回去,心想,他睡得这么沉,他怎么能打搅到他?

日头彻底西沉,人声也慢慢沉寂下去,而月亮渐渐从东山升起,洒下一地清辉。

林岫没有点灯,只借着透窗纱而过的蒙昧月光,静静地看着易潇。

就这么,安静地看了一晚上。

他翻涌的思绪在清凉如水的夜色里逐渐沉静下来,到了半夜,又恍然觉得,其实这样也挺好。

不然,他该怎么向易潇道别?易潇若是问他,他回答还是不回答?假若不回答,他能瞒得过易潇么?

只是有些怅然地想,不告而别的话,易潇大概会怪他吧。

可那时他已经不知道了。

然而这样平静的心境只维持了不到一个时辰。

夜风送来了远处孩童的啼哭声,他忽而一惊,心湖又荡开了层层涟漪。

林岫自幼修习《定禅朝神真典》,虽然并没有人告诉他,他走的是无情道,但的的确确,是一直向着澄明通透的冰雪心境前进。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会有这样多的不甘心。

十天之前,他才知道自己修习的乃是无情道,族老说,只要他斩断情根,就能无情道成,救回易潇。

这本是两全其美之事。

可他竟然觉得深深的不愿。

那一瞬间他恍然大悟,从前与易潇在一起时的诸多心情变化,高兴,不悦,焦急,低落,都找到了答案。

然而他没有资格说不愿。易潇是因为他变成这样的,只要有办法,他便是舍了命也要救他,又怎么能说“不愿”呢?

他不知道家族为什么一直隐瞒着他,为什么非要他走无情道,但他那天在易潇床前待了一个时辰,却想明白了一件事。

家族不喜欢易潇。

起初不告诉他,是因为斩情根有后患,家族不愿意他为了一个外人牺牲;后来告诉他,却是因为,因为看穿了易潇在他心中的份量,若易潇在一日,他便不会愿意修无情道。

而易潇死了,也会对他造成巨大的影响。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因此,便索性将一切摊开来,他不能看着易潇死,便只能斩了情根。

他从始至终,其实没有选择。

他才明白自己的心意,便要亲手将之斩断。

此番困境,才十七岁的林岫,根本无法冷静面对。

他走到易潇床前,一直近到腿挨上了床沿才停下来,俯身凝视着易潇一无所觉的睡容,眼底有什么情绪在涌动。

忽而,他又直起了身,连连退后了几步,深深地为自己方才的念头不耻。

易潇危在旦夕,他怎么能在这时候趁人之危?

只是。

这是最后一面了。

明天之后的我,便再也不是我了。

林岫一只手攥紧了另一只手的手腕,目光在易潇的脸上流连,不受控制地走近,又挣扎着走远。

如此来来回回了不知多少次,他突然注意到了天际的月影已西沉。

他的心一下子就被无名的恐慌攫住了。

他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坐在了易潇的床头。

易潇的眼睛紧闭着,睡得很沉。

这样无害的睡颜在无形中催化了林岫心中某个无法宣之于口的念头,仿佛在诱惑着他,有个声音叫嚣着,没关系的,他又不会发现。

不会发现,就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不会发现,那林岫在易潇心里就一直是好朋友。

林岫无法自制地俯下了身。

他落在床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床褥,睫毛因紧张而不停地颤抖着,而后他闻到了易潇身上传来的药香。

在此之前,林岫从来不觉得药味儿有什么香,但这一刻,他确实觉得那种味道很好闻。

他的鼻尖蹭到了易潇的脸颊。

只要再近一点点……

可这一点点,他却再也无法推进了。

他眼中明暗不定,好半晌,到底抵不过心里浓烈的罪恶感,默默直起身,给易潇掖了掖被子。

而后,他就坐在那儿,静了片刻,想起什么,抬手抚上鼻梁。

他慢慢地红了耳朵。

心想,这便够了。

等到天亮了,他就离开。

他这么想着,然而,没过多久,易潇却皱着眉哼了哼。

林岫一惊,几乎要跳起来,心跳快得简直要蹦出嗓子眼。

但他没能跳起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易潇睁开眼睛,用有些迷蒙的目光看着他,片刻后说:“你怎么在这儿呀?”

声音也是含糊的,有些哑。

林岫的心慢慢安定下来,给他倒了杯温水。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对他而言已经不一样了的朋友,便只好像从前一样板着脸,尽可能地放柔声音,道:“我来看看你。”

易潇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说:“有什么好看的,大半夜的不睡觉。”

因为他自己没什么力气,方才林岫是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背把他扶起来以后再喂他喝的水,几乎是被林岫半抱在怀里。他喝完了水,嗓音清润了些,但仍然有气无力,听起来懒洋洋的。林岫听在耳里,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难为情。

更让他难为情的是,他发现自己不想把易潇放回床榻上。

其实之前他们也有过许多肢体接触,易潇自来熟,和他一起走路时老爱把一只胳膊搭在他肩膀上。他们一直是很亲密的朋友。

可那种亲密,和此刻这种亲密并不一样。

林岫不反感易潇的触碰,可他也从未像此刻这样喜欢。

他忐忑地假装自己忘了要把易潇放回去这回事,嗓音发紧地接话:“之前一直没跟你说,你体内的魔蛊可以除去了。”

“真的吗?”易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这么厉害!”

林岫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头:“嗯,你一定会活下去的。”

对于他这有些平静的反应,易潇只当他是脸皮薄不好意思,一笑而过。

他体内的魔蛊还没除去,然而听到这个消息,他就好像已经从未来预支了一些生机,引着林岫说了一大堆的话。

林岫正求之不得,一面担心他的身体,一面却还是不由得对他的每一句话都作出回应。

只是看着易潇明亮飞扬的表情,他便愈发不敢将真相告诉他。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天际开始泛起一线鱼肚白,易潇从未来预支的精力也耗尽,便打了个哈欠,说:“我又困了。”

林岫低声回答:“嗯,你睡吧。”

易潇被他小心翼翼地放进被窝里,他给易潇掖被子的时候,易潇就眼睛含笑地看着他。

林岫不是很明白那眼神里的含义,只当他是因为能活下来而感到高兴,叮嘱道:“睡吧,我走了。”

“好。”易潇乖乖地闭上眼睛。

林岫站在床边,心头泛起强烈的不舍,这情绪是如此的汹涌而不受控制,他的双腿仿佛都被这绵长的情绪拖住了,迈不开,目光更是长久地凝在易潇的脸上,迟迟不肯离开。

谁知,下一瞬,易潇便忽然张开了眼睛,小声说:“对了,忘了问你,方才你是不是想亲我呀?”

林岫的心骤然一跳,又是悸动,又是难过,怔怔地看着易潇狡黠的笑容,最后却只是扭过了头,否认道:“没有。”

“好吧,那就是没有吧。”易潇半只手探出被窝,冲他小幅度地挥了挥,“快走啦,天要亮了。”

语气十分地欢快。

林岫心里默默说,是啊,天要亮了。

心头一片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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