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多情苦(十)

易潇终于彻底睡了过去。

林岫静静地凝视着易见青的睡颜,到了天明,犹豫再三,也只敢轻轻地伸手把易见青颊边的一缕乱发拢到了耳后,说:“我可能会忘了你,但你会好好活着。你不会怪我的,对吗?”

没有人回答他。

斩情根只消一剑,族老们所言不假,情根一断,他的修行之路就仿佛从崎岖山径变成了平坦大道,心境前所未有的平静,瓶颈几乎没有。林岫用了三天来养伤,又用了七天疯狂地吸收灵力,来提升了修为。

只短短七天,他便一跃成为了元婴修士,年仅十七岁的元婴,这消息倘若传出去,只怕要在整个修真界都掀起狂澜。然而李家不知为何,却把这个能让整个家族增光添彩的消息死死地隐瞒了下来。

林岫对此一无所知。

他还记得是易潇救的自己,更记得自己的承诺,是以伤势还没痊愈,就主动提起,要为易潇去除魔蛊。

族老闻讯而来,道:“休怪我等未提醒你,你此刻修为尚未稳定,心魔蛊非同小可,你若定要此时去,一应后果,便由你自己承担。”

林岫轻轻颔首,眼睛像冰封的湖泊,波澜不惊:“我明白。”

而后他便和族老去了易潇那儿。

易潇的情况已经岌岌可危,整日昏睡,再未醒过。

但他静静躺在床榻上的样子,依然那样的年轻,不显病态,脸色红润,眉目间依稀可见醒着时的张扬,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一场美梦。

林岫低头注视着这张脸,在心里轻声念道:“易潇。”

他还记得之前的事,理智上知道,他是为了这个人变成现在这样,也记得上一次见面,他曾对睡过去的易潇说过什么话,然而此刻看着对方的脸,默念着对方的名字,心里却没有一丝涟漪。

那时的心情,就像遗落在空中的余香,被风吹雨打去,无法捕捉。

他想自己应该觉得难过的,然而也没有。

仿佛那颗曾经鲜活的心,已经在十天之前枯死了。

虽然还在轻轻跳动。

他想起几个月前路过一个闭塞贫穷的城镇,因为天灾,无数人流离失所,沦为乞讨者,身体遭到了巨大的破坏。那些坏死的肢体,看起来还在,其实已几乎失去了一切感知。

林岫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心脏真的坏死了一样,在闷闷地痛着,又因为麻木,那种痛楚很不明晰,似有若无。

他知道要不了多久,他会连这一点错觉般的痛苦都失去。

他转过头,对随族老来的几个供奉道:“开始吧。”

祛除魔蛊,需要他将这几天苦苦修来的饱含无情道气息的功力输进易潇的体内。心魔蛊喜爱亲近狂躁迷乱的七情。若把它喜爱的环境比作温暖灼烫的火山,那无情道的气息无异于冰窖雪窟,能将它活活冻死。

而族老并几位供奉要做的,就是在心魔蛊垂死挣扎的时候封住它的去路,以免它狂暴之下,伤害易潇。

这个过程持续了三天三夜,林岫的法力如开闸泄洪般,没有节制地往易潇的经脉内送去。他境界不稳,灵力也不如往日凝炼,此时便只能以量补质,到得最后半宿,他已是虚脱之身,全凭着毅力,才没在最后关头倒下去。

在这样不要命的法力输出之下,易潇果然活了下来。

心魔蛊在最后的挣扎之后,渐渐失去了生机,又被林岫以灵力逼出了易潇的体内。

易潇猛然咳了起来,吐出一口腥红的血,再躺回去的时候眉头便舒展开来,脸上也没了那种异样的红润,隐隐有些苍白,气息却明显平稳了许多。

林岫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性命无忧了,心里微动,茫茫然地想,这大概也就是他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而后他便眼前一黑,体力不支地晕了过去。

***

两天后,易潇从长睡中醒来,只觉得许久未有过的精神奕奕,就像真的只是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一场好梦。

他睁开眼睛,盯着床幔看了一会儿,想起十几天之前的事,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假如那只是梦的话,可真是一个美梦了。

不过他知道那不是。

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

他的心情愈发美了,试问世间还有比美梦照进现实更妙的事情吗?没有。

即便没在床边看到林岫的身影,也没影响到他的好心情。他坐起身来,轻轻咳了一声,立刻便有小厮闻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盆热水和新帕子,道:“易公子,您醒了。”

易潇发现这是个生面孔,也没在意,含笑问他:“林岫呢?”

小厮道:“我家公子他如今身体抱恙,不好出门,小的便是奉他的命令来伺候易公子您的。”

一面说着,一面服侍易潇净面洗漱。

易潇虽然“觉得”自己精神很好,但也只是他觉得。事实上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的。听说这是林岫派来的人,也就没拒绝,任那小厮手脚麻利地把他收拾妥帖,笑着说:“怎么我好了,他反而倒下了。”

而后他又吃了点东西,感觉那股虚弱之感没那么强了,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太阳刚刚升起,朝霞铺满天际,有一种清透又活泼的瑰丽。

易潇站在霞光之下,只觉晨风拂面,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然后他想,他要去看看林岫。

他向小厮问明了林岫的住处,又沐浴更衣,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便负着手,含着笑,迎着清风走了过去。

林岫把住处让给了他,自己则搬去了另一处相邻的院子。易潇边走边想,现如今林岫才是卧病在床的那个人,他得把房间换回来。

到了那院子门口,却被人拦了下来。

那人道:“公子眼下不便见人,易公子改日再来吧。”

易潇觉得奇怪:“他病得很严重吗?”

怎么会连人都不能见?

那人避而不答,只是道:“易公子改日吧。”

话说得客气,目光却冰冷如鹰隼,紧紧地盯着他,仿佛只要他敢再靠近一步,便要引来雷霆之击。

易潇看出来了,虽然觉得这人警惕过了头,但也没多想,只是以为林岫当真是情况危急。他有些担忧,然而他一个客人,出身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便是再担忧,此刻也无法帮上林岫,便只好笑了笑,道:“那我改日再来。”

他走了几步,忽而回过头,踌躇一下,问:“恕我冒昧,林岫他……”

没等他说完,那人便冷硬地打断了他:“我不知道。”

易潇心里暗暗叹气,眼神在那紧闭的门上停留片刻,想象了一下林岫虚弱无力地躺在床榻上的样子,终于还是转身走了。

他想,那就过几天再来看林岫吧。

此刻日头已升起,他披着一身灿金的阳光渐渐远去,与他一门之隔的院墙内,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

朝阳被高耸的院墙挡在外面,整个院子都笼在不甚明亮的阴影里。屋子门窗紧闭,厅堂里只点了几只白色的蜡烛。神龛上燃着熏人欲眠的香,袅袅烟雾缭绕,直将整个屋子都变作模糊一片,神龛下则有一堆香灰,隐约可见纸钱的形状。

地面上跪着好几个人,当先一个,一身素衣,脊背挺直,半睁半闭的眼睛却毫无神采,宛如一个盲人。

——那人口中病得不能见人的林岫,并没有卧病在床,反而跪在这阴诡的厅堂里。

他身后跪着的,是几个族老和族长林易。

族老们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掐着繁复的法诀,好一会儿,忽听一位族老大声喝道:“拜!”

林岫便随着这一声拜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登时见了血。他却好似一无所觉,眼神仍是一片空洞。

——这一幕已经持续了一整夜。

林岫是被他们从床榻上拖过来的,那时他还在昏迷,到了半夜才勉强恢复了一点意识。可惜这一点点清醒在族老们的念咒声下根本没有丝毫作用,如风中残烛一般,很快就湮灭了。

至此他身上属于“人”的气息已经淡得几乎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玄之又玄的气息,冰冷,无情,仿佛凌驾于众生万物之上。族老们原本跪坐着,但随着这气息渐渐浓郁,他们竟然被压制得弯下了腰。

而林岫的神情,也愈发的混沌,木然。就好像他的灵魂已随着那气息的降临而逐渐消蚀,慢慢变成了一尊徒有美丽外壳和暖热体温的傀儡。

族老们的头已低得快挨到地面上,可他们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异样狂热的光。他们艰难地对视一眼,心里都在想,快成了。

——这是一场不为人知的仪式,为的是,请神。

李氏作为大衍帝国的皇室,整个中州都没有哪个势力敢撄其锋芒。但只有这些轻易不出世的人知道,李氏看似风光无俩的繁荣之下,藏着巨大的危机。

仙门已经很久没有开过了。

仙门不开,意味着李氏会少一位守门人作为靠山,意味着李家的那些已濒临顶点的太上长老无法飞升,只能在下界蹉跎至死,同时,还会影响到整个李家子弟的资质。

没有人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

这些年里,李家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求解决之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二十年前,也总算叫他们找到了一个法子:

以无上的灵体为祭,请神明降临,将神明的魂魄,引渡到这尘世中来。

在找到这个法子之后,林岫降生于世,天生便是无垢道体。

这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

李家至高无上的《定禅朝神真典》,之所以除了林岫无人修行,不仅仅是因为它门槛高,还因为……这是为了请神而创造的心法。

修行此心法的人,七情六欲会逐渐消失,道法愈是精深,人便愈是冷漠。

到最后,情感泯灭,身体却强悍至极,便成了一具合格的“容器”了。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地跪在最后的林易忽道:“岫儿他是否当真能成事?”

“自然能。”一名族老道,“你可是心疼了?”

林易沉默摇头。

族老看着那犹有些单薄的背影,淡淡道:“心疼也于事无补。我等本想让他顺其自然地修行下去,可惜……他注定该命绝于此,我等也无法。”

命绝于此。

任谁都知道,今日之后,世间再也没有林岫这个人。

那单薄少年身上的气息愈发强盛,肃杀中透着无尽的苍茫,林岫的神情则越发的木然,生机也飞快微弱下去,到了最后,竟然有随时要断绝之感。

族老们都没了交流的心思,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但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原本应该早就失去了自我的“容器”,突然皱了皱眉,睫毛剧烈地颤抖,眼中神光忽明忽暗,竟好像要挣扎着醒过来。

而那苍茫的气息也不稳定了起来,族老迅速发现不对,正要顶着压力去查看一番,便听前方传来了微弱的,断断续续的一声:“易……易潇……”

族长林易愕然,脱口道:“岫儿?”

那降临在他身上的厚重气息波动了起来,林岫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支撑,重重地仰面倒了下去。

族老眉头紧皱。

清醒只是一瞬,生机的流逝已让他虚弱到了极点,他竭力睁大了眼睛,视野却仍一片模糊。

他说的第二句也是最后一句话是:“我……我想见他。”

而后,便彻底没了声息。

这个时候,易潇距他只有十丈之遥。

族老们面色凝重,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分明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怎么会突然出了差池。

请神倘若失败,不仅多年筹谋付之东流,还要白白失去一个前途无量的天才,这等代价,便是他们也承担不起。

幸好,在林岫心跳停止的那一刻,那股子模糊又强大的气息,再度壮大了起来。

这一次,没有出任何差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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