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十二年,腊月廿九,子时。
细雪飘了一夜,现下雪势更是愈发磅礴,将军府的飞檐屋脊上皆覆满了皑皑白雪。
黎昭昭跪在祠堂的蒲团上,螓首微垂,朱唇轻启,摇曳的烛火映照着她娇嫩的面庞。今夜除夕,她要为父亲和兄长,还有边疆的战士守岁,祈愿他们能早日平安归来。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踏破雪夜。她认得这种声音——玄铁护甲撞击马鞍的闷响,是父亲麾下赤翎卫出征时会有的动静。去年她及笄那夜,父亲和兄长就是伴着这种声音离了家。
可父亲和兄长此刻正在北疆戍边。
小年那天,兄长家书传来,是捷报。只要再拿下这关键一战,父亲和兄长便能得胜归来,一家人就能团圆。
黎昭昭满心期许,是......是父亲和兄长吗?
“砰——”一声巨响打破了她的期待,雕花木门被人用力撞开。黎昭昭惊愕地转过头,只见奶娘形容狼狈,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小姐快走!”奶娘后心插着一支白翎箭,殷红的鲜血顺着箭杆汩汩流下。顺着奶娘瘦弱的身躯,黎昭昭看见漫天火光从奶娘佝偻的肩头漫进来,映得母亲的牌位泛起血色。
“镇国大将军黎睿廷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已伏诛!将军府上下,按律当诛九族,以正国法以儆效尤!”嘶吼声混着骨肉碎裂的声响,不知是谁的声音穿透层层风雪,在将军府中回荡。
黎昭昭听着那仿若来自九幽地狱的冷冽声音,如坠冰窟,抱着奶娘,整个人都僵住了,泪水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不可能......不可能!父亲不可能叛国......”
奶娘气息微弱,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握住黎昭昭的手,“小姐,来不及了,你快逃......你快......逃......”话没说完,手便滑了下去。
“奶娘——”
还未等她悲号,剑雨穿透窗纸,黎昭昭翻身躲过射进来的一只只利箭。
她艰难的来到窗前,翻身出去。父亲的书房有密道,那是父亲出征前告诉她的。
“搜仔细些,一个都别放过!”凶狠的叫嚷声从不远处传来。
还未等她打开密道,书房的门被粗暴踹开,几个手持利刃、身披重甲的士兵闯了进来。
为首的校尉目光在房中扫视了一圈后,锁定了黎昭昭,“这镇国大将军骨头虽硬,但却生了个娇美的女儿啊。”
他哼笑了一声,随即跟两旁的士兵对视了一眼,那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黎昭昭又惊又怒,她堂堂镇国大将军之女,如何能受得了这帮粗鄙之人的污言秽语,当下便是怒目圆睁,严阵以待,“你们休要放肆!”
黎昭昭心急如焚,目光在书房中慌乱游移,试图寻得能防身之物。忽然,她瞥见书桌上父亲曾用过的佩剑,来不及多想,她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握住剑柄,“呛啷”一声抽开剑。
“哟,还想反抗?”那几人见状,发出一阵刺耳的怪笑。
黎昭昭紧咬下唇,手心里全是汗,她知道自己毫无退路,但此时也唯有拼上一拼。
“上!要活的!”校尉一声令下,几名士兵同时攻来。
黎昭昭脑中回想着兄长教她的剑式,艰难的和那几人过了几招。
忽然,那校尉竟从身侧猛地刺向她胸口,黎昭昭侧身一闪,虽避开了要害,但手臂却被划出一道血痕。
“放弃抵抗吧,我还能留你个全尸,否则休怪我无情!”说完,那校尉又挥刀砍向她,攻势愈发猛烈。
黎昭昭再怎么学过几招剑术,但终归是闺阁女子,如何能斗得过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兵。几个回合下来,黎昭昭体力渐渐不支。
想到客死他乡的父亲和满门亲眷,如今只剩她一人,她心中悲痛万分。
但眼下的形势,她也只有死,这一条路可走。
黎昭昭大口喘着粗气,眼里尽是死志,她宁死也不会屈从。
她可以死,但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噗——”是刀剑刺穿□□的声音。
黎昭昭看着眼前被自己刺穿的校尉,只觉脖颈一阵闷痛,她慢慢低下头,那是带血的刀刃。
原来刚刚那声音,是从自己身上传来的。
“噗——”殷红的鲜血溅射而出,染红了父亲的书桌。
黎昭昭捂着脖颈瘫软在地,心中满是悲凉,父亲一生忠君爱国,最后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黎昭昭慢慢的闭上双眼,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桌上浸满鲜血的墨玉笔,那是及笄礼时,父亲从苗疆寻来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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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状元沈淮安见鬼了。
事情还是要从白日说起。
礼闱新榜动长安,九陌人人走马看。
京城的长街今日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喧闹声似要冲破云霄。
“来了!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刹那间,锣鼓齐鸣,声振九霄。
远远的,只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缓缓而来。四名精壮衙役鸣锣开道,两队御林军甲胄鲜明,步伐统一,护卫着游行的队伍。
而当先的一匹高头骏马之上,端坐着一个身着绯红锦袍,头戴八宝攒珠状云冠的年轻男子,金丝绣线勾勒的祥云暗纹随着马行而动,在日光下仿若列列燃烧的火云。
“啊!”忽然间,身侧的人群中传来一阵疾呼,竟是一个瘦弱的乞儿被人群挤搡,脚步踉跄,向前扑倒到马蹄前。
“吁——”
骏马上的男子急忙勒停了马,受惊的马匹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长嘶。
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一时间周围的空气彷佛都凝固下来了。
跌倒在地的乞儿看着约莫十岁,但因太过瘦小,想来该是大一些的。那乞儿双手紧握着一支破旧毛笔,脸色苍白如纸,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负责护卫的官兵迅速围拢过来,很快将这名乞儿包围住。
“大胆刁民,竟敢冲撞本朝状元,该当何罪?”为首的军官面色阴沉,几步上前,厉声呵斥道。
那乞儿吓得浑身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攥着手中的毛笔跪在地上,拼命地摇头,眼中的泪水簌簌而落。
周围的百姓们都面露不忍,但在这威严的场面下,却也无人敢上前求情。
此时,先前在马上的男子翻身下马,几步走上军官面前,神色平静说道:“且慢,这孩子不过无心之失,何必难为于他。”
说罢,那男子微微俯身,将地上的乞儿扶起,掸去他身上的尘土,和声问道:“孩子,你可有受伤?”
那乞儿望着年轻的男子,眼中尽是感激和景仰,结结巴巴说道:“多谢沈状元......小的......小的没事。”
这男子便是今科状元,沈淮安。
那为首的军官见状,扯着嗓子打着官腔道:“这乞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拦截状元游街队伍,怕是对圣上大不敬啊。”
那乞儿一听军官的话,吓得双腿瞬间发软,“扑通”一声又重重地跪了下来,瘦小的身子簌簌发抖,只得不停的磕头,带着哭腔大喊,“小的不敢,小的真的不敢!求官爷饶命!”
那军官嘴角微微上扬,冷笑一声,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哼,不敢?你这等冲撞状元游街的行径,分明是大不敬之罪,岂是一句不敢就能了事的!”
说罢,他伸手一挥想要唤身旁的军官将他押下。
沈淮安见状微微皱了皱眉头,抬手将那军官的手拦下,弯身将乞儿扶起,转身面向皇宫方向,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作揖。
“我朝以仁孝治天下,今上仁慈,广布恩泽于四方,纵是今上在此,也是会怜恤这孩子的。即是无心之失,也不该如此苛责。”沈淮安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四周。
百姓听闻此言,原本高悬着的心落了地,纷纷点头称赞,此起彼伏的声音在人群响起,说着皇上仁德、沈状元仁德,一时之间,阵阵掌声和欢呼声从人群中响起,将方才紧张的氛围冲淡了几分。
军官见状,先是一愣,而又面色阴沉,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只能就此作罢。他双手抱拳,语气生冷道:“状元郎所言极是。”
说罢,那军官视线先是往人群中扫了一圈,又落到旁边茶楼二楼的某处,停留了片刻,眼神中闪过一丝惶恐。而后落到沈淮安身上,冲他敷衍地施了个礼,便领着众官兵不甘不愿地退回到两侧,继续静候着。
今日戏码本该是状元游街,当街将乞儿踩踏致死。
这军官原本得到命令,配合人群中那人制造混乱,将乞儿推搡出来,破坏沈淮安的名声。
没成想计划没完成,倒还让这沈淮安挣了个仁德的好名声。那军官此时只觉后背发凉,既惶恐自己未完成任务可能触怒了上面的人,又害怕接下来会受到惩罚,站在队伍中一颗心始终悬在嗓子眼,久久难以平静。
沈淮安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递到乞儿身前,温声道:“好孩子,这些银钱你拿去,买些吃食罢。”
乞儿双手颤抖着接过银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多谢沈状元,我娘亲说我要好好识字,将来跟您一样,做个有学问、有仁德的人。”
沈淮安微微一怔,随即又露出和煦的笑容,俯身轻轻拍了拍乞儿的肩膀,说道:“好孩子,有志气!你可要听你娘亲的话,好好努力学习,将来定能有一番作为。”
说罢,沈淮安又想起乞儿家中拮据,求学怕是艰难,再次从怀中多拿了几两银子,递给他,嘱咐道:“城西的书馆每日都有先生讲学,你同那先生讲,是我叫你来寻他,他便会让你跟着学习。若日后有难处,不必害怕,尽管去沈宅寻我。”
那乞儿见此眼眶瞬间红透,急忙说道:“沈状元,你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这笔是我娘亲给我的,它可厉害了,里头还住着一个仙女姐姐,她可以保护你,您一定要收下。”说着,便将一支略显陈旧的毛笔递到沈淮安面前。
见那孩子坚持,沈淮安无奈,只能收下。想着不过是一支笔,往后多多照拂他便是。
待乞儿离去,沈淮安将手中的毛笔塞进怀里,整理了一下衣袍,翻身上马。
队伍继续向前。
骏马上的沈淮安面如冠玉,眉眼疏朗,那一身绯红的圆领冠服此时更是衬得他整个人挺拔如松、气宇轩昂。眼角微垂,薄唇轻抿,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既有鲜衣怒马少年得志的豪情,又不失世家子弟的温润谦和。
沈淮安此人生于江南,其父沈崇文乃当地有名的富商,极具商业头脑。后因机缘巧合举家迁居京城,自此更是如鱼得水,在官商两道皆游刃有余。
其祖父沈鸿儒于学问一道钻研至深,盛年之时心怀壮志,投身科场,然屡试不第,抱憾至今。早年,沈鸿儒将期望放在沈崇文身上,但沈崇文此人独爱经商,对功名毫无兴趣。因此,这期待便落到了沈淮安身上。
沈淮安自幼在祖父的严苛管束下,修身正己,言行皆循规蹈矩,活脱脱一副礼教模子印刻出的谦谦君子相。
如今年方二十又四便连中三元,真真是个年少有为的奇才。
游行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从长安街行至沈宅。沈淮安的祖父与父母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
只见那沈鸿儒身着一袭深灰色长袍,袍角绣着精致云纹,整个人显得庄重而威严。此时,他望着远处缓缓而来的队伍,神情中满是自豪,隐隐有泪花闪烁。
沈淮安骑着那高头大马,行至宅前,利落翻身下马,快步走向家人。待在祖父面前站定后,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好孩子,好样的!我沈家终于出了个状元郎!”沈鸿儒颤抖着双手,用力拍了拍沈淮安的肩膀,声音因情绪激动而略显沙哑,却充满了力量,仿佛多年的夙愿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
沈崇文站在一旁,脸上亦是满是骄傲,重重点头,说道:“不错,不错,不亏是我沈崇文儿子。”
沈鸿儒听到这话,立刻来了精神,重重的在地上拄了两下拐杖,吹胡子瞪眼的骂道:“跟你有什么关系!淮安自小就聪慧努力,那是他自己的本身!你眼里就只有那几两银钱!”说罢,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对沈崇文冷哼了一下。
沈淮安见两人又要拌嘴,无奈地笑了笑,赶忙出声打圆场:“是是是,跟他没关系,是祖父平日教导的好。”说着,便一手稳稳地扶着祖父,一手热情地招呼众人入宅。
沈崇文见好就收,高声招呼众人入宅,吩咐道:“开宴,今日只管吃好喝好!”
宅中早已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红烛摇曳。丫鬟小厮们身穿崭新的衣裳,穿梭忙碌,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待宴席结束,沈淮安回到自己的房中,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茶入口,才发觉是凉茶。今日宴席,宅中小厮忙了一天,大概是忘了,也罢,凉茶醒脑。
他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放下茶杯,稍稍揉了下额头。今日热闹,陪着父亲和众人多喝了几杯,沈淮安现下觉得头脑有些不太清醒。
他起身将外袍脱下。
“啪嗒。”似有什么东西从他怀中掉落,沈淮安低头。
是先前在街上那乞儿给他的毛笔,想起那乞儿的话,沈淮安低声轻笑了一下,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这世间哪有仙人,若有仙人又怎地能忍心看着黎明百姓受苦受难呢?
沈淮安拢了拢外袍,将地上的毛笔捡起,走到书案前,坐下。
那书案上有一碟精致的糕点,想来是晚间下人新添的。
沈淮安将笔置于手中端看,这笔笔杆为竹雕所成,上头雕着花鸟纹,细看可见花卉争相斗艳,绶带鸟展翅飞舞其间。但因年岁已久,加上养护不当,外皮颜色发暗,纹路稍稍磨平。
沈淮安用指尖轻拨了下笔毛,是上等的羊毫,虽经岁月,但依旧劲健如初。笔肚墨水已完全干结,想来是许久未用。
沈淮安将笔置于案上的玉笔洗中,用手指轻轻地拨弄笔毛,待笔腹里的墨发散出来。随后用刷子顺着笔毛四周梳洗,刷后,拿起案上的宣纸吸干,并用手将笔头团好,如未开笔状。
沈淮安做完这一系列,随手将笔悬挂在案上的笔架之上。闭上眼,微微仰了仰头,长时间的低头让他的脖颈有些僵硬。
而后长身而起,缓步走到屏风后,将身上的长袍脱下,叠放于一旁的梨木几案上。一旁的浴桶之中,是方才下人换上的热水,腾腾的水汽袅袅升腾而起,如轻纱般缭绕在四周。
他缓步踏入浴桶,温热的水瞬间包裹身躯,白日里的疲惫与纷扰,在这一池温水中得以舒缓。
而那屏风外的书案前,一名年轻的女子正小心翼翼的从碟中捏起一块桃花状的糕点,那樱桃似的小口此时还咬着半块糕点,腮帮微微鼓起,眉眼弯弯的,好不快乐,当真是应了那句“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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