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老石,石头的石。

晚上,上官寒跟他坐在同一张老木桌边。刚好到了小城的稻谷收获的季节,老石煮了一锅新米熬的粥,配上自己在屋后的缸里腌制的野菜,借着吃饭开口的时机,两个人一来一回聊起来。

老石大概一个人待了很久没人说话,上官寒一打听,他就跟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叽里咕噜地就开始说自己的故事。

上官寒边把热粥捧在手心里捂着暖手,边轻轻沿着碗沿往碗里呼气,把面上的一层粥吹得不那么烫,慢条斯理地喝粥,留心听着老石讲话,眼神时不时和老石接触上。

老石讲话让上官寒想起城里那些摆摊的说书先生,摇头晃脑。不过拿腔拿调是一回事,故事情节又是一回事,上官寒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游人,听着与平常不一样的故事,自然入迷,粥碗一下子忘了放下。

老石人如其名,还真是个和石头打交道的工匠,不过打的不是普通石头的交道,是玉石,他是个制玉器的匠人;而许泊城呢,恰是个盛产玉石的地方,却因没什么人听闻而资源丰富,老石就是想到这一点,才来这个偏远的小城求生计。

这一求,就是十多年。老石在这里从一个壮志青年变成一个平淡的中年男人,老石把他的半辈子都凿进石头里。

天色渐晚,夕阳沉进稻田的堤下,等到几点星子初出天际,挂在墨色的空中了,老石放下手里的酒碗,摇摇晃晃,推开屋门,酒足饭饱,大摇大摆地往外边走去,上官寒怕他形影单只神志不清闯出什么事情,放下手里空了的碗追上去。

他沿着来时的小路摸索一阵。

全凭感觉随意乱走的下场,上官寒算是领教了——他摸进了一片竹林里。

上官寒平时司的神职锻炼出了他惊人的胆量,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还刮着肆意的大风,茂竹随风摇晃,有的打在一起发出脆响,放在眼睛派不上用场的时候格外吓人。这样的鬼天气和环境,上官寒干什么?

上官寒把挡在一起的竹子往两边掰开,腿一伸就进去了。

毫不犹豫。

只剩空荡荡的小路上飘落几片被扯下的竹叶。

竹林茂密,然而并不深,只是小小的一片,上官寒脚下“咔嚓咔嚓”不停地踩过枯枝败叶,发现几根竹子之间其实还有一条隐蔽的小路。

小路通到哪里?

找不着人,现下与漫无目的也无根本区别,别无他法,上官寒权当这是土地的指示,脑子一转,脚下就顺从地跟着小路走了。

林子深处漆黑的视野并没有持续多久,没走几步,前方就透进细细碎碎的光来。上官寒眼见前方有光,脚下却并未着急,依旧闲庭信步,走得从容。

等到逐步趋近光照的地方,上官寒伸手掰开最后一层竹子。

今天是个好天,夜空中没有一朵残云,借着月光的清辉就可以看清,竹林的外边原来是一块草原。

芳草萋萋,长到上官寒的脚脖子,其间还零星有几点白色的野花生长着。

彼时正有风吹,风连草动平川,直抵天际。

上官寒好久没有看到过这样好看的景色,草叶翻飞,她久违地想起了将近十年前,漫天的桃花。

还有青珂。

忆桃兀立在草原中央许久不移动,像极了山坡下稻田里杵着的稻草人。

她想起了青珂。

对啊。

青珂。

长风吹着野草,连同青珂的长发,初秋的风里,久久地飘。

好像永不将息。

好像她心里又一次燃起了燎原的火。

上官寒与原主有通感,他也感受到了。

凡人微不足道的心尖一颤。

“耶?小桃?”上官寒没想到,头顶传来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这声音他听了一整个傍晚。

“老石?”上官寒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身后方才没看见的地方竟还有一片小山丘,连着他自己脚下踩着的这一块草地,拱起一个鼓包,老石坐在鼓包的顶点处,向下俯视着他。

“是我呀!”老石喝了酒,面色红润。

“小桃,上来坐!”他像个小孩儿一样拍了拍旁边的空地,叫忆桃上去坐在他旁边。

上官寒应言,提起长衣摆走上去,挑了一块空地坐下来。

老石和他并排坐着,坐在这个草原的最高点;老石把头昂起来,迎着迎面吹过来的风,还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看上去很享受夜风拂面。

“你为什么跑来这里?”上官寒问老石。

老石转过头,看看忆桃,又转回去,舌头在嘴巴里捣鼓。

“嗯……”他在思考,“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喝了酒的脑袋总要宕机。

上官寒不问话了,闭上嘴巴,默默地跟着老石往同一个地方看。

半盏茶功夫,老石又闲不住了。

“诶,小桃,你知道这地方为什么叫‘许泊城’吗?”

“……”

小城的故事很长,很久,没有整个国家的历史那样久,但是足够老石喝完几大碗米酒侃侃而谈。

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三百年吧,也可能是四百年,那时的许泊城还不叫许泊城,它还是一个小村子,很普通的村子。村里的人们一直过着很慢很慢的日子,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漫长得好像不止二十四个小时。

直到有一天,有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来到这里。

小村子里头从没来过外人,村民们都好好奇,书生在小路上走,村里人就偷偷地跟在后面,或者藏在道路两侧,暗中观察。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挑出来,对着那个书生就问:“你是来做什么的?”

书生笑而不答。

人们不知他来干什么,听说这个外来的书生神出鬼没,天天不干别的,就在各种草地上,竹林里,凡是有植物的地方,书生就要走一遍,摘一朵花或者拈一株草,看一看,闻一闻,有时还咂巴两口,属实是个怪人。

过了几年,八十多岁的老村长生了一场大病,病入膏肓,成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还在梦里呓语,神神鬼鬼惹人猜想,流言蜚语传遍村庄,有人说阎王锁他命,有人说飞升渡天劫——老村长确实做了不少好事,村里人爱戴他,但村里人也迷信。

据说当老村长就要离开的那天夜里,书生悄悄地出现在他的床头,没有一个人看见书生进来了,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书生是怎么进来的。书生就这样在老村长床头静静地站着,青白色的月光打在书生本就白皙的脸上,看上去简直不像活人。

半晌过后,书生抬手、落下。

然后,像进来时一样,他又悄无声息地出去了,怎么出去的?

有人说,是消失了。像一个幻像一样,变淡,变淡,然后整个人就不见了,原地消失,像个野鬼。

这事发生的次日早上,老村长起得比谁都早,但是书生就不见了,连同来时乘的小船,原本好好地停在村里象征性建造的狭小的渡口,也没有了。

后来,就有人在地里挖出了玉石。

从最初的一个,两个,到后面几十个,几百个。这座城里的玉石多得好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老村长,他老人家往后老当益壮,活到九十七高龄。

他寿终正寝那日,村里人围在他周围,老村长举起一根手指。

“十年前……”他的嗓子眼里挤出一串气音,“叫……”

所有人屏息凝神。

“许……”

老村长的手指就落了下去,再也没有了后文。

老村长走了之后,他的儿子成了下一任村长,他认为,书生给村庄带来了富饶,给父亲带来了长寿。

于是在村口的牌子上大笔一挥,三个大字,“许泊城”,顾名思义,姓许的书生歇过脚的小城,村里的人们争相传诵,传到现在,村里人也变成了城里人。

“本来就挺冷的,你这故事一讲,我现在背后发凉。”上官寒抱着胳膊,整个人缩成一个虾子,说句实话,虽然常年与鬼魂打交道,真正讲起鬼故事,他还是会害怕的。

老石哈哈仰天大笑。

“你这姑娘胆量真奇怪,敢一个人到不认识的地方,却连鬼故事都不敢听?”

上官寒摸摸鼻头,吸吸鼻子。“赶路又碰不上鬼咯。”

“赶路可能有危险,听个鬼故事又没有,”老石往后一仰,两手撑在草地上,“你反倒害怕鬼故事?”

上官寒眼珠转几下,说了一句极其违心的话:“我很怕鬼的。”

老石侧过头来看看上官寒,仿佛对这个回答感到有些许的惊讶,几秒后,又从喉咙里送出一阵直爽的笑声,还感慨着。“姑娘,姑娘。

“你知道我为什么肯收你做学徒么?”

“不知道。”上官寒实话实说。

“那个老车夫说的确实没错,姑娘,你确实看着娇生惯养,但是,”老石话锋一转,“但是,我能看出你很执着。你明白自己做事的动机,也明白自己当下的需求。”

“我当然得明确自己做的事情,”上官寒随口搭话,“我独自一个人。”

“对啊,你独自一个人。”老石一拍手,“有这勇气和冷静,你学什么都不会差。”

“你可别现在说好话,”上官寒有点不厚道地笑了笑,“我到时候学不会你就没话讲了。”

老石又笑,他今天真的很开心。

“没事的,姑娘,慢慢学。”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沾着的草叶,“现在,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带你在城里转转。”

“那我什么时候开始跟着你干?”上官寒随后站起来,随口问。

老石抬头仰望天空,咂巴咂巴嘴,发出一个“啧”的音节以表他正在思考。

“后天吧。”

上官寒应了声好,跟着老石从另一条路回了屋子。

他的心放下来了,老石人很好,完全符合他的面相,自来熟,爱讲故事,既然后天就开始学,那就能说明老石打定主意要让他学。

这是个很好的开端。

上官寒心里雀跃,初秋的凉风这会儿吹在身上都不觉有多冷。老石帮他收拾了一间客房,铺了床。凡人的身体是会疲惫的,上官寒久违地感受到这个词的真实意义,包袱一扔,外衣一解,连打数十个哈欠,仰面往床上一栽,眼睛一闭,就坠入一场黑甜的梦里去了,把所有刚刚所见所闻的全部抛之脑后。

第三天,上官寒开始真正地做老石的学徒。

老石是个手艺极好的匠人,虽然隐居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却操着一双灵巧的手,这双手里做出来的作品样样精良。

老石扔给上官寒一张砂纸和一个看上去已经十分精致了的玉花瓶,圆润的瓶身上雕着几根细长的柳树枝条。

“好好看的瓶子。”上官寒做了那么多年师父,头一次做学徒。他捧着瓶子来回看,赞叹不已。

虽然天庭也有不少花里胡哨的瓶子罐子,甚至用的是比玉石还要更名贵更华丽的原材料,不过一个由凡人之手制成的工艺品,这样的细致程度,已然能与天庭里的作品媲美。

这叫什么?巧夺天工。

老石正观察一块还没开的玉石——玉石不是一整块璞玉就露在外边的,它们的外壳就想最普通的石头,但凡不是专业制玉器之类的匠人,普通人根本不会发现它们的存在——他顺便跟上官寒搭搭话。

“好看啊,当然得好看,这叫观音瓶。”老石亲手的作品被徒弟夸了,老石现在面上满面春风地暗自高兴。他很愿意和自己的学徒讲这些不同的瓶子的做工。

“观音瓶上要有三根柳条,多一根,少一根,都不行。而且还得注意每根柳条之间的间距,间距不控制好,那这个瓶子就不好看……”

上官寒有点畏惧地咽了口唾沫——老石的话匣子又打开了。

他拿着砂纸低头开始一点一点打磨起来,不再管老石究竟一张嘴说了些什么事情,让他自己和自己聊天去——上官寒不太喜欢打断爱说话的人,包括对自己的徒弟,他不扼杀对方说话的自由,不过他有权不回应。

比如简言生。

话说简言生人究竟去哪了,上官寒到现在还不知道。

让他自生自灭可好?

随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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