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开花剑’?!”桓从容兴奋地搓着手,道:“哈,我果然猜对了。”
方天顾‘啧’了声,笑道:“我突然发现,在某方面,你们世家子弟的确非同凡响。”
“你指哪方面,是洞察力吗?”桓从容隐隐自得道。
“不是,我说的是想象力。” 方天顾笑意吟吟地摇头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桓从容疑思道:“难道你不是‘开花剑’?”
“我的意思是,你想在剑身上开什么样的花都可以,开多大程度也没问题。不过,恕我直言,加上那些零零碎碎、华而不实的累赘装饰,代价可是很大的。不但不会使剑身的硬度、韧度、锋利程度有丝毫增加,弄不好还有反效果。”方天顾嘻嘻哈哈道。
桓从容知道,以‘开花剑’当年名动江湖的心气,不用直接承认,只要是没当面否认,就十拿九稳了,但仍受不了他拿着佛经当唱本,顾左右而言他般搪塞,眼角前瞻性地抽搐了几下,眼见着就要发恼。
方天顾注意到了,有意显出夸张的惊讶表情,道:“大桓,你的眼睛怎么了?”
桓从容横眉冷对,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方,你还打算耍多少花枪?”
“我不会用枪,哪里会耍花枪。”方天顾嘿嘿笑道:“倒是你们桓家,在江湖上素来以枪法著称,才是精通此道的吧。”
桓从容听得脑仁突突跳,没好气道:“我不信你所谓的‘开花剑’,就只是在剑身上做文章。”
“你若给得起银子,我还可以在剑柄、剑鞘上‘开花’,总之绝不会令你失望。”
桓从容反诘道:“你不是不肯替别人铸剑吗?”
“不错。别人,我是死也不肯的。”方天顾挑了挑眉,拿那双黑中透红的眸子瞧过来,柔声软语道:“可换成喜欢的人,就不一样了。”
桓从容迷惑道:“什么喜欢的人?”
方天顾菀尔笑道:“喜欢的人嘛,就是有些事,为别人做不可以,为他做就没所谓。”
桓从容试探道:“你的意思是……朋友吗?”
方天顾随意地扔掉掌中的桃核,两只手互相掸了掸,神色磊落,洒脱大方道:“大桓,我忘记说了,我是喜欢男人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得桓从容愕然过后不知所措起来。
一时间,二人无话,除了院内啾啾虫鸣,飒飒风过,再无其他声响。
方天顾耸了耸肩膀,打破尴尬的场面,道:“这种事,你迟早会知道的,不如我早点儿说出来。”
春差日子夏差时,百般宜早不宜迟,看来他深谙此理。
许久,桓从容修眉微皱,浓睫轻颤,嚅嚅道:“我……可能不是你那类人。”
‘可能?’方天顾抓住了自以为是的重点,眉尖一挑,眼珠连转几转,道:“是已经有女人了吗?”
“那倒不是。”桓从容不知为何,心下阵阵发慌:“不过,有个从小玩到大,经常在一起的发小。他人虽然有点儿傻,但长得不赖,是个挺有意思的家伙。”
犹豫了一瞬,他赶紧强调道:“可对他,我从来没有你那方面的想法。”
方天顾讶然笑道:“莫非你以为,如果是我这类人,就该有什么想法?”
桓从容暗暗咽了口吐沫,不好意思的默默点了两下头。
方天顾哈哈笑道:“照你的意思,那就不仅是我这类人,包括喜欢女人的男人、喜欢男人的女人,喜欢女人的女人,但凡长相不赖,随机放在一起,时间长了就定会互生那方面的想法喽?”
桓从容垂下头,小声道:“很多人都是这样吧。”
“你也是吗?”方天顾问。
桓从容不置一词。
“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我不是。”方天顾叹一声,道:“我有过不少兄弟、朋友,他们全是不折不扣的大好男儿,其中一个,长得何止不赖,说是绝色也不为过,但我对他们毫无想法。”他轻舔了一下嘴唇,尝到了桃子残留的味道,缓声又道:“有‘想法’,不为别的,只为‘合拍’。”
“什么才叫合拍?”桓从容问。
“‘合拍’不是世人眼中的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抑或世俗认可的天作之合,那些在我看来甚至比不上王八瞪绿豆——看对了眼。” 他大言不惭道:“不是自夸,在看对眼方面,我向来是很准的。”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桓从容的心莫名发慌,声音轻颤。
“别多虑,我可没说看你像是我这类人。”方天顾安慰他道:“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没遇到那个‘合拍’的之前,那人是男,是女?是这个,是那个?谁知道呢?”
桓从容用力摇头,转又狠命点头,固执己见道:“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看得出来,他很怕被方天顾说服。
方天顾晒笑了声,昂起头道:“我倒觉得,目前你只知道同你‘合拍’的,绝非那个‘挺有意思的’发小。”
桓从容想出言反驳,可又担心言语不当,被他借题发挥,急得用手连拍了几下脑门。
“哈哈,的确挺有意思的。”方天顾忍不住打了个响指。
“你说谁,我那个发小吗?”桓从容茫然道。
“怎么可能是他?”方天顾伸出右手的食指,隔空做势点了点他的鼻子,一脸坏笑道:“我说的当然是你。”
“我能有什么意思。”明知那根食指碰不到自己,桓从容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鼻子,意乱心慌间,企图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我的那个发小……是真有意思。”
方天顾呵呵笑道:“哦?我怎么瞧不出来,不就是个仗着家财万贯,脾气大、性子莽的纨绔子弟嘛。那样一个讨人嫌的东西,哪里有意思了?”
“就有意思就有意思!就不讨人嫌!” 桓从容争辩道:“就招人喜欢!”
每当和方天顾面对面时,他都会产生一种被压制,并强烈的必须反过来压制对方的冲动。
“那样的家伙还能招人喜欢?”方天顾不怀好意地讶笑道:“莫非你喜欢他?”
桓从容忙不迭地解释道:“我说的是朋友间的那种喜欢,可不是你的那种‘喜欢’。”
方天顾会意点头,笑道:“原来你竟喜欢那种赌输了不服气,掀桌子、摇拳头的泼皮。”
“如果不是他,那一次我也没法认识你。”
“未必。”方天顾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着痕迹的浅笑,道:“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没有那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只要你我有缘,就一定能认识。”
桓从容长吁一声,道:“论起自说自话的本事,你真是不输王三宝。”
方天顾完全不介意被拿来同那个游手好闲的玩意儿相提并论,反而轻松地就此闲聊下去:“你老实说,是不是有点儿羡慕他?”
“羡慕他?”桓从容心下微动,嘴上不服气道:“我怎会羡慕他那个一事无成的惹祸精?说是同情还差不多。”
方天顾不动声色,微笑不语了片刻,才道:“别不承认啦。要胡闹就胡闹,想闯祸就闯祸,毫无顾忌、随心所欲的活法,有谁不想?”
那点儿潜藏在心底的小心思,被对方洞见肺腑,桓从容不免有些吃惊,嘴上仍不甘示弱道:“按这种活法,能不穷困潦倒、流浪街头就算不错了。”
“哈哈,被我逮到了。大桓啊大桓,你竟背后诅咒起朋友来了?”方天顾像是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似的。
桓从容撇着嘴道:“以万源绸庄的家底,王三宝哪怕十辈子也败不完,怎么可能被咒中。”
方天顾忾然道:“其实,真败完了又如何?怎么活都是一辈子,大起大落也好,平安顺遂也罢,各是各活法,各有各体会。”
“你倒是认命得很。”桓从容呵呵道:“定是饱经世故,所以感同身受了。”
“不认命行吗?”方天顾从吹过来的夜风中透了一口气,道:“就好像我以前的一个兄弟,家里是田产大户,算得富贵人家,可惜爹死得早,他又是个不学好的,成天吃喝嫖赌,很快把家产败光,所幸一身筋骨不错,打小跟家里聘得的武师习得好武艺,总算能到江湖上混条出路。”
“大家富户多门路,按说即使败落,出路也不会少,何至于流落江湖?”
桓从容是江湖世家出身,自小通过父辈耳濡目染,视野、人脉、资源都极为开阔,听方天顾说到那人也是富贵人家,便觉和自家差不多了,却不知寻常大户地主同势力望族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有些事在他看来理所当然,在别人却难望其项背。
方天顾嫌他一叶障目,本想说少见多怪,但只皱了皱眉道:“我那兄弟家可不像你家里,哪有什么旁的门路,不过好歹有身武艺,被人骂得呆不下去时,还能出来混迹江湖。”
桓从容‘哼’了声,道:“还好不像我家里,否则你那兄弟怎可能被骂几顿了事,怕已被家法打死,哪有命出来混迹江湖?”
方天顾吃他一呛,却道:“他家里知道事已至此,反倒没怎么骂他。”
桓从容不解道:“那怎会呆不下去?是还不上债,只好跑路了吗?”
“卖了不少地,债都还上了。”
“那他还跑出来做什么?不是该洗心革面,将功补过,扛起全家的担子才是吗?”
“他倒是想呢,可惜不出门还好,一出门简直成了过街老鼠,遇到的,个个是正义大使,人人是道德标杆,不是债主胜似债主,对他指指点点、骂骂咧咧个不休,但凡只要回句嘴,那便是大逆不道、天打雷劈,只得低头认罪,俯首帖耳的好生听着。”方天顾面上神色捉摸不定,如同讥讽,又好像同情:“他一气之下便出来闯世界了。”
桓从容心下嘀咕:骂人无好口,又骂不死人,换成是我,随便骂去,该做什么做什么,重新撑起家里来才是真的。同时,他道:“看起来,一旦有了机会,人人都想主持正义,维护道德。”转念又想:小方的那个兄弟,肯定是‘正义盟’的人,要不要趁机问他当年为何解散‘正义盟’?思量过后,终究还是忍住了。
“主持正义?”方天顾深邃的目光中,透出令人难以理解的无望之色:“什么是正义?骂人就是正义吗?家里人骂他,是他活该,可反而那些全不相干的人骂得最起劲,尤其从他身上捞到大把好处的欢场同好、赌场伙伴、生意朋友骂得最凶。”
“世态炎凉,自古而然。”桓从容喟然道:“总之,是他做了错事。”
“我以前做书僮时,也进过学堂,虽然没学进去多少,想来不是那块材料,但还是记住了先生说的一句话,叫作‘人人得尔诛之’。”方天顾强笑道:“就是这个意思吧?”
桓从容道:“牵强了些,但算是。”
“那是不是只要做了错事,无论什么错,便该如此?”方天顾眉宇锁紧道。
桓从容想了想,道:“是非审之于己。是对是错,自己总该知道的。”
方天顾目不斜视呆呆看他良久,方才道:“你之前问过我,‘如果在什么都不确定的时候,别人就帮你做了决定,即使这个决定等到后来由你来做,结果也是一样。能不能接受’。”
“不错,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方天顾淡淡道:“我不能接受。”
桓从容目光如镜地望向他,方天顾继续道:“我觉得,人这一辈子是自己的,凡事应该由自己来选择。”
“要是选错了呢?”
“既然是选择,可以选对,也可以选错,只要承担后果便好。”
“可我只想选对的。”桓从容冲他翻了个白眼。
方天顾的眼神失了聚焦般混沌起来,发呆般喃喃道:“选对的,同样要承担后果。”
桓从容不禁道:“选对的能有什么后果?真个好没道理。”
方天顾茫然不闻。
“小方?”
“……”
“小方?”
“……”
桓从容连唤几声,不见对方有所反应,怜悯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小方,你经常这样发呆吗?”
方天顾回过神来,恍惚道:“什么?”
“不然哪有闲工夫想些没用的什么后果?”桓从容觉得占了上风,抹个鬼脸,趁胜追击道:“我瞧你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闲工夫,真该找些事情做,否则一直这么乱想下去,迟早要变傻子。”
“好哇!”方天顾登时眉舒眼笑,顺水推舟道:“那大桓公子肯雇佣我当书僮不就成了吗?”
桓从容连连摆手,道:“这怎么成?你是赫赫有名的‘开花剑’,我可请不起。”
“管吃管喝就行,不要钱的。”方天顾可怜兮兮道。
桓从容戒备地瞧他,斩钉截铁道:“不可。”
方天顾弃而不舍道:“有时候不是可不可,而是想不想。”
“也不想。”桓从容瞪他一眼,道:“我和你不一样。”
方天顾眨眨眼道:“不一样有什么打紧的。”
桓从容欲言又止了几次,面色稍显沉重,郑重道:“我听得出来,你先前的意思是说……我是你喜欢的人。”
“就为这?” 方天顾摊手而笑:“哈哈,你不用有任何负担。我喜欢过好多人,如今还不是一个人好好的?”
“好多人?!”桓从容不知怎的,脑袋‘轰’了声,身不由己地逼前几步,不假思索的连声质问道:“好多人是多少人?全部都是男的吗?小方,你怎么能这样随便?”飞溅的吐沫星,就差怼到方天顾的脸上了。
对他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方天顾吓了一跳,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桓从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着退开两步,用力抿了抿嘴道:“小方,你老实说,到底帮多少人铸过剑?”
方天顾愣了愣,随后似是懂了,扑哧笑出了声。
桓从容心头纠结,目光在他身上游移不定了好一阵子,道:“我们真的不是一类人。”
“你确定?”
桓从容字斟句酌道:“我若喜欢一个人,是要落地生根,终此一生的。”他的声音缓慢而坚决。
方天顾心存目想,凝视他道:“会这样想的人,是极可贵的,应该拥有最好的人。”
“落地生根,终此一生……”他惨然地笑了笑,又道:“虽然我注定成为不了这样的人,但还是希望有幸陪你走一程。”
被他笑容中的寂寥之色牵动了心弦,桓从容道:“那就只做朋友吧?山水有相逢,未来皆可期。”
方天顾并不纠结,朗声道:“好啊,你想做朋友时,我们就做朋友。”故意停顿了一瞬,他抱起双臂,又讳莫如深地笑道:“万一等到哪天,你不想做朋友了,我们再试试别的。”
桓从容先是一愣,转瞬回过味儿来,咬牙切齿地恨声道:“试什么别的?小方!你胡说八道什么!”
“见谅见谅。”方天顾挠了挠头,唉声叹气道:“我一遇到合拍的人,就容易把持不住,胡说八道。”
“你……”桓从容不知该怎么说他好。
“罢了罢了,”方天顾伸了个懒腰,又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脑袋和身体总该有一样多见识见识。读书,我不成,还是走走看看来得实惠。说起来,已有好些年不曾四处走动了,也到该抽抽懒筋的时候了。难得‘又’遇上你这么个合拍的,就跟你走一程吧。”
又?又遇上?就是说之前还有不少。
那个‘又’字,不知怎的扎痛了桓家二公子的耳朵。桓从容撇着嘴,心下邪火升腾,腹诽道:好大的口气,说得好像你一句话就能决定似的,都不用问我肯不肯吗?
所以,当方天顾微笑着看过来,以眼神再次询问他的意思时,他分毫不让道:“不可!不想!不成!不要!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方天顾无奈地叹气,道:“上赶着给你当跟屁虫都不要吗?”
“怎么说都不要。”言罢,桓从容避瘟神般足尖点地,提纵身形,只一跃,就到了两丈开外的院子入口处。
令他想不到的是,他的双足刚落地,方天顾已出现,并欺身到了跟前,快得简直不可思议到先前驻足处留下的影子还没来得及消失干净。
桓从容惊道:“你这是什么轻功?”
“无可奈何花落去,曾是惊鸿照影来。这是我的独门身法‘惊鸿照影’。”方天顾的口气里隐隐含了几分自傲。
闲时去追男人对他而言真不算稀奇,但追男人追到要运起独门轻功,还上赶着当免费书僮,怕是平生头一遭了。
桓从容不由赞道:“不愧是‘开花剑’!好一个‘惊鸿照影’!”
“你们桓家的‘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也早有耳闻,什么时候能露一手给我瞧瞧?”方天顾道。
其实,‘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轻功绝技,并非桓家祖传,而是素有‘淮北独一南’之称的南家,也就是桓从容的母亲、桓翀的妻子南红玉的娘家一脉相传下来的。
南红玉年轻时,对家里规定武功传媳不传女,不准她习武极度抵触,所以嫁到桓家的那天,私自把临摹的轻功秘笈带了过去,因此南家现在的家主——‘回马刀’南琼,即南红玉的长兄,为此已同桓家老死不相往来了。
“想得美,才不给你瞧!”桓从容拿鼻子冲他道。
方天顾哭笑不得道:“你堂堂世家子弟,怎的如此小气。”
桓从容不为所动道:“对我不感兴趣的人,我向来很小气。”
方天顾掏掏耳朵,不解道:“之前你和邪剑传人聊得那般投契,不就是因为对我感兴趣吗?”
“你可拉倒吧。我感兴趣的是‘正义盟’盟主‘开花剑’方寸山,不是装傻充愣的打铁匠方天顾。”桓从容不屑道:“男子汉大丈夫,理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倒好,‘正义盟’解散了,盟主不当了,为避人耳目,竟连名字都不要了。”
方天顾苦笑不止,道:“大桓,你这可是冤枉我了,我本名就叫方天顾。反倒‘方寸山’这个名字,是当年闯荡江湖时特意取的花名。”
桓从容终是耐不住探问道:“你当年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都过去了。踌躇满志也好,万念俱灰也罢,那时候的方寸山都经历过了。”方天顾的目光暗淡下来,显然是不想再提。
“我想知道你的经历。尤其你因何解散‘正义盟’,退出江湖。”桓从容干脆直来直去道。
“想知道?”
“嗯。”
“有多想?”
“很想。”
方天顾佯作叹息道:“我突然发现,你们世家子弟的某项欲念,也非同凡响。”
“什么欲念?”
“刨根问底的欲念。”方天顾满意地笑道:“既如此,等早上一起上路时,我找机会告诉你。”
“现在说不可以吗?”桓从容执着而急切道。
“不可,不想,不成,不要。”方天顾边说边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
桓从容的牙根开始痒起来了。
方天顾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道:“我困了……趁天还没亮,得回去打个盹儿。走的时候,你可一定记得叫上我啊。”他再不理会桓从容,转身拨风也似的,在桓从容那双瞪得大大的、蹭蹭窜着火星的桃花眼里消失了。
桓从容气得直想跳脚,却是没处发泄,只得憋闷着也回去歇息了。当疲惫的身体终于挨上安逸的床榻,桓从容仍觉肚里好生愁闷,浑身说不出得别扭,好像仰面躺着不对,侧面卧着也不对,盖上被褥不对,不盖上还是不对,总之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小方死乞白赖地跟着我,真的只为同行一程吗?
会不会是他到武昌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为便宜行事,想拿我当挡箭牌?
要不要叫他一起上路?
不叫?
可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当然为什么急流勇退。
要不,还是叫上吧,等把谜底套出来后立刻分道扬镳?
可他不但大方表明有断袖之癖,还直言喜欢我,这便难办了啊。
难办?
有什么难办的?我又不喜欢男人!
万一他仗着武功高,来个霸王硬上弓……呸呸呸!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鱼死网破!凭我一身能耐,真要在江湖上闯名号,未必就输给他!
不对呀!我的天呐,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真要命,每次遇上他,晚上都睡不了觉。
难道小方的失眠会传染?
想到这里,桓从容用力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许再想任何与方天顾有关的事。但是,即便如此,那双透着淡淡绝望,却饱含暖意的眼睛,还是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忍不住伸手到枕头下,握住了那只裹在枪套里的枪头。
或许,他们真算是有点儿缘分的。
有缘分的人,一起走上一程,可能也不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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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府最大的渡口叫红石矶,对岸是一江相隔的鹦鹉洲和汉阳城,无论是远上西巴蜀,还是下达南直隶,或者只是过去对岸的旅客,都会尽可能选择在这里登船。
此时,正值长江的枯水季节,红石矶完□□露出来。连接岸边的坡道分为三层,上面是又宽又散的平缓石阶,再上面是圆弧状的石质平台,可以容纳百多人同时候船。
夜色沉沉,水不扬波。
渡口处鳞次栉比、帆墙林立的船只一艘紧挨一艘,被沉重粗壮的锁链牵绊着,落下锈迹斑斑的铁锚,黑压压地贴伏成一片。
除了一艘船。
这是一艘平底方头的沙船,船身纵横一体、宽大扁浅,一望而知适航性十分卓越,江河湖海皆可航行。它在此地停靠有段时间了,值守渡口的差管对它应该有些印象。前一阵子,‘江汉社’的仁义大爷‘闪电剑’赵梦龙还特地跑到船上呆过个把时辰。
在这块地盘上,赵梦龙的势力根深蒂固,‘江汉社’真比差管还能管事,只要和他们有关系的船只,是没人敢招惹的,连官家都睁只眼闭只眼,当然,如果有可能,两只眼睛都闭上才最好。
已是丑时,船内灯光晃动、人影摇摆。
舱内坐了两条大汉,衬得他们面前的平桌小里小气的。桌上有酒、有菜、有肉,可二人没一个端碗动筷子的。
“干坐着有什么劲?吃啊。平日里这猪耳朵、臭豆干不挺对你味口嘛?”坐在上首处的是个鹰勾鼻、高额头的汉子,正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替对面的倒酒。
对面的相貌威武、苍髯如戟,摆出一张苦瓜脸,摇头道:“二哥,一想到你要走,以后八成见不着了,兄弟我嘴里就发苦,吃喝不下去。”
“少矫情!”‘二哥’面露不快之色,撂了手,抱怨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该吃吃,该喝喝!别搞得最后这顿饯行酒,倒叫俺心里不痛快!”
“二哥,你别走,好不好?”苍髯汉子明知对方不可能答应,还是苦着脸道。
“怎么,你来不是替俺饯行,是替小凌子当说客的?”‘二哥’的脸色冷了下来。
“唉,二哥听着扎耳朵,就权当我没说。”苍髯汉子转念又犹豫着道:“再有,咱们做下属的,这么称呼凌盟主,不太好吧。”
“俺已经卸任了,不是‘天道盟’的人还‘下属’个屁。”‘二哥’拿起筷子挑挑捡捡地夹了块肉,又不称心的一甩手扔回到盘子里。
“凌盟主那边不是还没应承下来嘛。”苍髯汉子不确定道。
“哪个要他应下来?俺是给他面子,否则抬腿走人,哪个奈何得了?”
这个‘二哥’根本没拿‘天道盟’盟主凌凝之当盘菜。
苍髯汉子边察颜观色,边动之以情道:“凌盟主待我们兄弟不薄,对二哥更是敬重有加。我知道二哥是性情中人,特别念旧,嘴上说走,心里定是不好受的。”
他说得意切,‘二哥’却完全没这个意思,想到什么说什么道:“拉‘正义盟’的人头建‘天道盟’,俺佩服小凌子的好手段。不过,既然方盟主撂了挑子,小凌子这么做,俺也没有二话说。几年前,俺是得了他的好处,成了‘天道盟’的‘二当家’,但也帮他拉进来许多兄弟,包括你在内,所以不欠他人情。”
这个被唤作‘二哥’的,正是‘天道盟’近日主动提出卸任的二当家,也是以前‘正义盟’的‘义堂’堂主,绰号‘不服不忿’的纪伯仲。江湖人称他‘不服不忿’,就是冲他那副势死也不肯低头的脾气。
“当初要不是俺拉你进‘天道盟’,以你的那枝‘七星杆’足以在江湖上立足,绝不逊于凌凝之的‘燕尾刀’,开山立派也无不可,何必屈居他手下。”
苍髯汉子便是江湖人称‘七星煞神’的孟长远,是当年‘正义盟’的‘仁堂’堂主,也是现时‘天道盟’座下的三当家。孟长远的武器是一根经过处理的七节苦竹,每节长七寸,杆心被掏空后灌入七钱水银,因此称作‘七星杆’,兼具轻灵、沉重两种优势,施展开来威力无匹。
江湖有云:莫说轻轻不为兵,轻灵无比有仙踪。长短兵器它不怕,轻则拆骨重塞经。
孟长远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是啊,当年我也是一堂之主,同小凌子可是平起平坐的,现如今……唉,只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凌子还是很有本事的,我不如他。”
说着话,他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好些年没叫他‘小凌子’了,果然比‘凌盟主’顺口,畅快啊畅快。”笑罢,他给自己倒了碗酒,一饮而尽。
纪伯仲也笑道:“想当年,在方盟主麾下,你统领‘仁堂’,俺掌管‘义堂’,小凌子执法‘刑堂’,和其他五位堂主一起,各司其职,同心协力,没什么座次之争……”
孟长远满上一碗酒递过去,打断他道:“二哥,没盼头已经够难受了,明知没盼头还忍不住地盼,只会更难受啊。”
纪伯仲接过酒碗,也是一口饮尽,抡眉竖目道:“谁敢说没盼头?!”
孟长远拿衣袖捋到腋窝处的右胳膊抹了把嘴,道:“唉,我们的方盟主,不会回来了。”
纪伯仲‘嘿嘿’连笑数声,得意道:“不怕告诉你,我打探到他的踪迹了。”
“什么?你讲真的?”孟长远讶异道:“他在什么地方?”
“杭州!”
孟长远将信将疑道:“不应该啊,杭州那么热闹,真要人在那里,早被找出来了。你不会不知道吧,谢大人暗里一直在派人找他呢。”
“方盟主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不想被谢大人找到,谢大人怎么可能找得到?”纪伯仲对自家认可的盟主很有信心。他总觉得方盟主和谢大人间大有问题,搞不好方盟主解散‘正义盟’,和兄弟们老死不相往来,主要就是为了躲避那个谢大人也不一定。
其实方盟主和谢大人间的关系,他并不知道多少,更不知道方盟主是怎么搭上谢大人的关系的,但他平素就是个机灵人,隐隐感觉到正是因为谢大人的缘故,‘正义盟’着实做过几件与官家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事情。那些事,确实当得起‘正义’二字。也因为那些事,使得他在‘正义盟’时产生了不同于寻常江湖帮派的使命感。
“说得好像他想被你找到一样。”孟长远不以为然道。
“这可不好说。”纪伯仲笑咪咪道:“前一阵子,杭州城的九曜山上,有人放了一只特别大的花脸纸鸢。”
孟长远扯着胡子,不明所以,道:“二哥,你这是昼盼日光夜望灯,盼望得太久了,犯糊涂了吧?纸鸢和方盟主有什么相干?”
“花脸的。黑脸膛、绿眉毛、蓝眼框,印堂处一团红。这些,还不能让你想到什么吗?”纪伯仲提醒他道。
“啊!听起来很像方盟主每次在江湖上行事时,都戴的那副花脸面具。”孟长远如梦初醒道。
“我也是最近才得知的。”纪伯仲目光深远道:“而且,据可靠消息,三年前,同样的季节,同样的纸鸢,同样出现在杭州城的九曜山上。”
孟长远低下头,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这个脑子是搞不明白了。如果放纸鸢上天的是方盟主,那就是说,他在把我们解散后,跑去不知哪里晃荡了个两三年光景,然后突发奇想跑到杭州放起了纸鸢玩儿,然后隔了三年再放一次?这种事太离奇了吧?”
不等他抬起头,一块臭豆干便砸到了他脑袋上。“你这个木瓜脑子,能想明白什么?!”纪伯仲恨铁不成钢地抓了块豆干扔过去。
“二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就是只炮仗,扔哪儿炸哪儿,哪有脑子拿来想事情。”孟长远捡下豆干,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地吃了,抹了把嘴,道:“二哥,直说吧,你怎么想的?”
纪伯仲很肯定道:“那种样式的花脸,是方盟主自己折腾出来的,和戏班子里的那些个脸谱不一样,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虽然搞不懂他弄这些虚头巴脑的为的什么,但纸鸢不管是谁放的,肯定和方盟主脱不了干系。要俺猜,八成是别人拿来和他,或他拿来和别人联系的某种方式,很可能是要见面的。所以,俺觉得纸鸢出现的时候,他本人一定在杭州。”
“因此,你才卸任二当家,要去杭州找他?”
“小凌子在替谢大人办事,‘天道盟’脱不了干系,要是不抽身而出,我怕就算找见方盟主,他也不愿搭理我。”纪伯仲瞪起眼,目不别视,似是要透过孟长远望到遥远的杭州。
孟长远探身向前,苦口婆心道:“二哥,我觉得是你想多了。那些都过去了,你怎么就是放不下过去呢?”
“我眼里瞧着现在,心里念着过去。眼里瞧的尽是不痛快,心里想的才是真心实意。”
孟长远有些急眼了,抢白道:“给你找见他,他也不是当年‘正义盟’的盟主了。”
“他是谁不重要,所作所为才重要。从前在‘正义盟’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痛快!做的事,虽说没有一件是为着咱们自己,但正因如此,桩桩件件都理直气壮、拿得出手!俺混迹江湖这些年,就只有跟着方盟主的时候,只有在‘正义盟’的那段日子,才能骄傲地活,才会觉得自己算得一号人物,不再和其他江湖人一样只为吃好喝好睡女人。”
孟长远急声道:“找到他又怎样,已经回不去了。”
“回不去,还可以重头来过!”
“要是能重头来过,他当日就不会发颠,解散咱们‘正义盟’了。”
“他定是有苦衷的。”
“能有什么苦衷?被哪个兔儿神拿下了?”孟长远嗤笑一声。
纪伯仲气得嘴都有点哆嗦了,道:“你!你这个有奶就是娘的混帐玩意!换成你,会为喜欢的女人离开‘正义盟’和咱们这些兄弟吗?”
孟长远虎里虎气地摇头道:“当然不会。”
纪伯仲无限鄙夷地瞧他道:“哼,你都不会,方寸山身为盟主竟不如你了?”
“这……”孟长远一时语塞。
“害怕的天天忧闷,胆肥的夜夜笙歌。”纪伯仲目光深沉,轻叹道。
孟长远疑道:“二哥,你没有夜夜笙歌,是也会害怕吗?”
“二哥和你一样,你会二哥就会。”
“二哥,我们混帮派的,可是不能害怕啊。”。
“在‘天道盟’呆得越久,我便越觉害怕。最怕的就是变成你嘴里混帮派的人。”
“你说的,我懂了。的确,以前跟着方盟主时,是不会害怕的。跟着他,做再大的事,遇最险的阵仗,都有底气,都不怕。”
纪伯仲道:“所以我要去找到他。至少,他要给我个交代。我得知道他解散‘正义盟’的真正理由。”
“二哥,我是想劝你别走,‘天道盟’正是用人之际,而且凌盟主能领着咱们弟兄吃香的喝辣的。但是……但是你这么坚决,我劝不动,也不好意思再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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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012回:推心置腹惊鸿照影,不服不忿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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