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016回:众说纷纭真相难辨,顺势而为利字当先

“嗯,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柳孟然的眉头微动,眼珠一轮,道:“不妨再想想,除了赵梦龙的‘江汉社’,还有其他可能性吗?即使再小,也不可放过。”

秦妙年换了只手边盘玩佛珠串,边揣测道:“‘横刀’铁奇呢?”

铁奇是‘海河帮’的老大。

“见鬼,一个老棺材瓤子还不够,怎么又把‘海河帮’的青瓜蛋子扯出来啦?”曹东平揉着布满丘疹的酒糟鼻子,越发不耐烦狮吼道:“难道你们打算就这样,放着姜英豪那个王八羔子不管了?!”

他的声音特别大,震得头顶房梁上的铜炉吊灯跟着晃了晃。柳孟然带头全不理会,白纸扇军师沈云从也就跟着无视了,轻咂了一下嘴,发出“啧”的一声,摇头晃脑,慢条斯理往手里磕打着铁扇,道:“以我之见,铁奇的手伸不到这么长。他的‘海河帮’,主要的营生还是在海上,江面上的事务,多数是替海上服务的。他主要关注的是长江下游的入海口区域,对往上游扩展势力,一直以来兴趣不大。”

“有理。否则,‘海河帮’和‘两湖帮’间必有冲突,这些年就没法和平共处了。”秦妙年附和道。

“话虽如此,但吃着碗里馋锅里、尝了五味想六味、有了海上要江上,出炉的好吃食哪有怕炙手的?江湖上的平静多是假相,没哪个老大会嫌弃自家地盘多的。”柳孟然的话,听起来像是锚定了铁奇不会安于现状。

沈云从停下手上动作,道:“确如帮主所言,若是遇上迎风扯帆、逆水下网,顺手得来的好处,‘海河帮’并非没有兴风作浪的可能。只是目前看来,铁奇似乎没法从中获利。”

“从中获利是一回事,自以为可以从中获利则是另一回事。铁奇这人,我知道,素来狂妄,保不准头脑一发热,以为得能得到好处,从而兴怪作妖,也不是没可能。”柳孟然说话的同时,轻轻转动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扳指是秦妙年送他的,和田玉中的山流水料,虽不及籽料油润,但白度更胜一筹。柳孟然向来不喜佩戴物饰,因为是二哥送的,才从不离身。对此,秦妙年很是欣慰。

“不知进退,终是愚人。属下以为铁奇身边不缺稳重行事的帮手,他自己狂妄不假,但能统领‘海河帮’,占据帮派的第一把交椅,绝非好赖不分的愚人,不说从善如流,也不至于油盐不进吧。”沈云从伸直圆腰,摇着头道:“目下‘海河帮’与‘两湖帮’各自为营,互不相犯,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何至于无端挑事,不怕一个不慎偷鸡不着蚀把米,反影响到海上的买卖吗?真要如此,倒是想捡芝麻,却丢了西瓜。”

柳孟然点了点头,似乎被他说服了,道:“照军师的意思,莫非只能是赵梦龙了吗?”

“我只能说可能性很大,但不能排除其他可能性。”沈云从掂量了一下措辞,握紧了执扇的手,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怨。比方说,姜英豪的某个仇家,自家没本事直接上门报仇,便苦心孤诣挑起我们与‘两湖帮’的矛盾,好来个借刀杀人。

又或者哪个曾经吃过‘三剑会’大亏的敌手,没胆色硬杠我们,就想出此种毒计,借姜英豪的刀来对付我们。

诸如此类的江湖恩怨实在太多,数不胜数,想具体到哪门哪派、什么人物,倒是说不准了。”

“有一点还是说得准的,”柳孟然轻哼一声,喉结动了动,道:“那就是背后搞鬼的那伙人,能耐一定相当可怕。”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单枪匹马干不成这样的大事。除了出奇划策的本事、得力干练的人手和绰绰有余的本钱、还得有强大的执行力、可靠的信息网,不然想把‘尤家庄’那么大的一个暗桩给挑了,未免痴人说梦、异想天开。这样的一伙人,怎么可能不可怕?

柳孟然手按膝盖站起身,面色如冰的把旁边案几上的一叠文书,适时地递给秦妙年,并且道:“这是官家的卷宗,先瞧瞧吧。”

秦妙年接过卷宗。

不出意外,不是原件,而是一份抄本。

想来抄写之人是个读书人,一手馆阁体的小楷写得极为工整,即使不识字的山野粗人望之也觉赏心悦目。

‘什么时候搞来的?’

‘动的什么关系,花了多少银子,通的哪条路子?’

‘连官府的公文都能搞到手了?”

‘我怎么完全不知道?’

……

一连串冒出来的问题,尤其是最后一个‘我怎么完全不知道’,令秦妙年颇伤脑筋,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一想到自己身为帮派的三巨头之一,却对自家不知何时拥有了这样强大的情报能力一无所知,就不免急剧心神不宁起来。会不会还有更多一无所知的权力盲区?若是有一天,柳孟然大权独揽,欲除他而后快时,他是不是也如面对这份突然出现的手抄般一无所知?

秦妙年深知目下的‘三剑会’里,表面上是他们三柄剑共掌大局,但那把‘幻剑’的权力,显然远超过他和曹东平,虽然这是他容许并一步步促成的,毕竟权力越大,担子就越重,操的心也越多,他年纪大了,想过舒服日子,不想再担那么重的担子、操那许多的烦心。可是,人就是这般矛盾,即使主张逐步放权给柳孟然的人是他,也不代表他真的甘心如此。

不过,此时际绝非计较这些的时候,秦妙年当即整理好心情,定睛去看抄本,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顿时满脸泛青,连脖子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

他强摁下性子,瞪起一双牛眼,总算把卷宗一口气看完了。过程中,原先那只有条不紊地盘玩串珠的手掌,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快要把价值不菲的、小叶紫檀的圆珠捏碎了。

他气得嘴唇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杀人不过头点地,怎的这般剖心挖肠,先杀后烧,到底是杀人,还是屠狗?!这帮狗娘养、该挨千刀的,忒不是人了!”

他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吃的就是这碗要命的饭,砍杀别人家的和被别人家砍杀来的血债,何止十几二十条,左不过人命罢了,是以对自家兄弟的死伤虽则痛惜、愤怒,其实骨子里是习以为常的,先前得到汇报上来的概述时,才能保持镇定。直到现时,他亲眼所见手抄上记录的种种暴虐屠戮的细节——那简直是没把人当人,直接当牲畜宰杀烧烤,才激愤不已,难以自抑。

‘圉圉剑’曹东平见了,颇感意外、好奇,老秦不是向来都比他淡定得多吗,这回看见什么了这么激动?于是想也没想,劈手一把夺过手抄,直肠直肚道:“拿来!我瞧瞧写了什么。”可惜磕磕绊绊,没看几行就看不下去了,这才记起自己斗大的字识不了半箩筐,恼火间一个箭步窜到柳剑飞身前,转手把抄本强行塞进对方怀里,但又抹不开面子说自己识得字不多要对方帮忙读,就只管急不可耐的冲柳剑飞连抬下巴加努嘴,那意思不言而喻了。

柳剑飞先草草看过,眉头拧得跟上了锁一样,忙拿眼神去征询柳孟然的意见,得到义父的首肯,才放心地念出声来。

他克制地念着,唇颤心惊,声音越来越小。

沈云从听得肌肉紧绷,白胖的脸上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曹东平则怒气难遏,吹胡子瞪眼,扯着嗓子道:“敌人如此歹毒,你们能忍,我可忍不了!这血仇,不共戴天!非报不可!”

“报!谁不报谁是后娘养的!”秦妙年顾不得手上的珠串,发作起性子,泄愤似的‘啪’的一掌拍在案桌上:“可找谁报?!赵梦龙?江汉社吗?”当他收回手时,那串坚固的、紫檀质地的佛珠中,竟有三颗碎成了八瓣。

这可是他花了一百两银子请到手,再日夜盘玩几年上了浆的心爱之物,说不心疼是假的,但此番见了,也只嘴角抽搐了几下,未发一声。

对此,柳孟然偏过头去,如若未睹,转头问沈云从:“军师,你说如果我们现在和‘两湖帮’开战,胜算如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两湖帮’?

怎么又转回到姜英豪身上了?

刚才,经过秦妙年、沈云从和柳剑飞的细致分析,本以为成功说服柳孟然,暗桩被端一事必有阴谋,不宜妄动。却不想柳帮主锲而不舍,仍有此一问,竟似大有问责姜英豪,向‘两湖帮’宣战之意,倒叫那三人有些无所适从了。

曹东平惊讶过后,以为是柳孟然把他的话全听进去了,顿时喜形于色,眯着眼睛,咧开大嘴,只差没笑出声来。另三人看他的得意模样,只觉很是面目可憎。

柳孟然背负双手,施施然来回踱着步,“常言道未雨绸缪,对这个问题,军师想必早有结论,是时候说来听一听了。”

沈云从虽不明所以,还是平复下心中的讶然,随即挺起胸深吸了一口气,慎重开腔道:“诚如帮主所言,其实几年前,属下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并已有结论。可惜的是,时至今日,结论丝毫没有改变。

咱们‘三剑会’人才济济,拼实力,毋庸置疑比‘两湖帮’强大,但如果无中生有,贸然主动开战,就得跑到‘两湖帮’的地盘上率先发难……”他在椅子上挺了挺圆腰,就此长篇大论起来。

他说得言之有理,天时、地利、人和,可谓面面俱到。天时不可控。地利方面,谁家的地盘,谁家熟门熟路,不在自家的地盘,难趁地利之便;而就人和而言,无事生非,率先发难,难免坏了江湖帮派的规矩,难得人心,倘若顺风顺水,座下兄弟自然越战越勇,所向披靡,可一旦陷入苦战,导致伤亡重大时,士气就难以维持了。毕竟‘三剑会’是攻城略地,不是没有退路;而对面的‘两湖帮’却是绝地求生,极易激起拼死之心。两厢比较,‘三剑会’不免要落下乘。况且,‘两湖帮’也是实力强横的江湖大帮,虽然比不上天下第一大帮,但并非没有把强大的对手拖入苦战的能力,如果长久苦战,‘三剑会’最终的赢面不会超过六成。换言之,即使能胜,也是惨胜,所获利益付不付得起死伤弟兄们的抚恤金、安家费都未可知。

他这一番谆谆之言,实是道出了江湖上绝大多数帮派间打打杀杀的核心目的——利益。帮派间的厮杀可不是赌桌上玩牌九,只比谁的牌大,谁就能毫发无伤,通吃对家。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既然双方都没有底线,全靠拿命来搏,那么其中一方,哪怕好比石头砸鸡蛋,已经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想从另一方的嘴边夺下赖以生存的吃食,也得崩掉半颗牙。当然,只要收益足够大,自当悍不畏死,可若是收益抵不上自家崩掉的半颗牙,就没有动手的必要了。说破天,也是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无人干,这是千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最后,沈云从唉声叹气地总结道:“‘两湖帮’那块肥肉虽好,可我们等了好些年,也没找到下嘴的机会啊。”

“机会?”柳孟然踱到沈云从跟前,微垂眼皮,露出如利刃雕刻出深长的两道双眼皮印迹,嘴角带出一个冷酷至极、杀气凛凛的笑意,“军师的目光还是短浅了些啊。现在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吗,会不会就是我们‘三剑会’的机会?”

这句话,如同重锤一般敲在在场其他四人的心里,尤其是沈云从。

他当即意识到,柳孟然正在思考的问题,已然超乎他们的意识和想象,和他们的想法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当他们还在探讨自家暗桩被血洗事件的真相,以图找出真正的仇家,进而报仇雪恨时,柳孟然真正关心的事却只有一件,那便是如何利用这件事,创造出‘三剑会’吞并掉‘两湖帮’的一个起点。

换句话说,在柳孟然看来,这桩血案是不是‘两湖帮’做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只要‘三剑会’需要它是‘两湖帮’做的,那么‘两湖帮’就必须在光天华日下背起这个大黑锅!

有了这个黑锅,‘三剑会’向‘两湖帮’开战,即是师出有名,占尽人和!

天时不可控。地利和人和,‘两湖帮’、‘三剑会’各据其一,算是打个平手。但在实力上,‘三剑会’比‘两湖帮’强得不只一星半点,如此,赢面就不再是六成,而是足有八成之多,想要由此打开突破口,进而一步步吞下‘两湖帮’的地盘,便不再是非分之想。

至于阴谋算计的始作俑者是谁,柳孟然并非不想追究,可只要糊里糊涂地将计就计,最终的赢家就是他的‘三剑会’,其他的事儿,哪还提得上筷子?

沈云从低头闭眼,定一定神,思考了一小会儿后抬头道:“帮主说得极是。‘两湖帮’血洗我们的据点,把财物一扫而光,行事龌龊、手段毒辣,兄弟们个个义愤填膺,恨不能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火气大得不行。这种时候无论在谁的地盘上开战,都不用担心士气低落了。有了这个由头,我方气势如虹,对方却会因此三心二意。如果我们立刻同‘两湖帮’开战,不消说,短时间内确能占据绝对的优势……”

说到即将脱口而出的‘但是’时,他停顿下来,一方面是前面话说多了,嗓子干涩,咽口吐沫好润一润,另一方面也是暗中衡量着该不该说。

一杯茶水,适时地出现在他手边的茶桌上,“有话就说,不必顾虑,我正等着你下面的‘但是’呢。”柳孟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沈云从尴笑着从端起的茶杯里喝下一口热茶。

这一刻,沈云从莫名发起虚来,只觉身体毫无重量,轻得压不住,这个军师的身份也可有可无,不再有任何价值。仿佛前半生,他凭借个人努力,把那个记忆里曾经缺吃少喝、半死不活、弱不禁风,瘦得骨头上只剩一层皮、讲起话来磕磕绊绊的拖油瓶小子,好不容易养成为如今功夫了得、胖大沉重、能说会道、在大帮派里极具话语权的白纸扇师爷的成就感,一下子被剥夺了。帮主把他看穿看透了,连带他想说而没说出的话也一览无遗,但仍要他亲口说出来。

他知道柳孟然没有任何彰显威严的意思,但在他看来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云从畏惧威严,同时又崇拜威严。

看他一口茶落了肚,柳孟然稍稍侧脸,做出个洗耳恭听的姿态。

沈云从放下茶杯,不晓得是心虚,还是茶热,额上多了一层热汗,只得继续嚅嚅道:“但是,但是……属下担心的还是人心。开战后,短时间内若是不能取胜,人心还是不好说啊。时间长了,此消彼长之下,搞不好我们仍旧会陷入被动局面。所以……以属下看,还是静待时机,稳扎稳打为妙。”

“人心?呵呵,军师未免太过多虑了。人心是最容易被煽动、操纵的,可同样也最难把握和掌控。”柳孟然无所谓地轻笑了声,道:“短时间的优势,难道就不是优势吗?何况一柱擎天头势重,我们占据的是头势。照你的意思,莫非要放任优势从手心溜走,却不拿来好好利用?”

转脸,他的目光凶狠起来,盯住沈云从,倏忽之前的那抹笑意冻结在嘴唇上,道:“天予不取必有后患。说什么稳扎稳打?稳扎稳打怎么吃得了江湖这口饭!真要事事如此,哪来今日的‘三剑会’?”他又一拍腰间旧创处,正颜厉色道:“又哪来这些要命的伤?沈军师啊沈军师,吃咱们这碗饭,需要算计不假,但给意见时必须记着,瞻前顾后成不了事,可千万别越活越胆小,越活越回去了!”

沈云从听得卑陬失色,一时间缩颈低头,顼顼然不敢注视对方,良久才抬起眼,正好秦妙年向他这边看过来。二人互递一瞬眼色,同时皱眉。

不管怎样,两个庞然大物般的帮派一旦全面开战,可是不知要填进去多少条人命,即使他们这样拿命不当一回事的帮派话事也没法无动于衷。

柳孟然可没兴趣瞧他二人眉来眼去,一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边提高声调道:“别的不说,有一点,我很赞同三哥的说法。那就是我们的暗桩被人拔了,还坐在家里一味盘算,时间长了只会惹来江湖上朋友们的笑话。”

曹东平听得连连点头,鼻孔里‘咻咻’喷着怒火,随声附和:“就是就是,没有行动,还不都拿我们‘三剑会’当缩头乌龟。”

柳孟然故意让情绪激动起来,严厉道:“说句不好听的,没人在乎真相,就算最后找出真凶,别人也只会记得我们今天的软弱,那我们的‘三剑会’在‘两湖帮’面前就永远抬不起头来了。是可忍熟不可忍!所以,说到底,就算这是个局,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小人挖的坑,我们也得踩下去。放在我们面前的,不是阴谋,是阳谋!而我们要做的是一脚踩上去,不是落进坑里,而是把坑踩平,然后再大踏步的走过去!”

说到这里,柳孟然左右看了一圈在座的四人,见曹东平满脸喜色,点得头都快断了,秦妙年眉头微皱,沈云从沉吟不语,柳剑飞目光散乱,似乎颇感迷惘。

把他们的反应全看在眼里,柳孟然没有任何表示,只管咄咄道:“‘两湖帮’绝非弱手,想要一口吃掉他们,就算我们是天下第一大帮,也容易撑死,所以这个事,不要想,想也白想。”

沈云从边擦汗边不由自主地点头。秦妙年‘嗯嗯’地应了两声。

“但是,吃不掉‘两湖帮’,总要咬下一块大肉来。毕竟,我们的暗桩是在‘两湖帮’的地盘里被血洗的,他们没可能脱了干系,必须得给个说法出来。”

曹东平连忙震臂道:“那是当然!”

“既然我们已经统一了看法,绝不能放过‘两湖帮’,那各位觉得,应该怎么对付‘两湖帮’才好?”柳孟然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了。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当然是杀回九江府,找一个‘两湖帮’的堂口血洗了,血债血偿!”曹东平吹胡子瞪眼大声道。

秦妙年不屑地‘嗤’了一声,“老三,你是不知道厉金刚这些天整日领着一帮手下,红着眼东奔西颠,恨不能把所有江湖人都抓进牢里,里外过一遍堂吗?这种关头,你上赶着跑去九江府,还是先摸摸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吧。真以为州府衙门的官差是吃干饭的?咱们再横也横不过官法,别说去血洗堂口了,哪个傻大胆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到九江府闹事?我敢说,连过路的江洋大盗,剪径的绿林好汉,都惟恐避之不及,脑筋正常点儿的,谁敢去闯九江府啊。”他把对柳孟然隐隐的不满,全发泄在了曹东平的身上。

曹东平大怒,一拍几案,道了声“你!”,却如被卡住了嗓子眼,说不下去话了。

他喜欢逞强,说话经常不过脑子,可不是真的没有脑子,心知秦妙年说的没错,在这个风口上,连只苍蝇都不敢随便在九江府落脚,想杀回九江府血洗‘两湖帮’的堂口,不如头顶海捕公文往法场上去送人头,这和自己挖坑埋自己一样——找死罢了,因此才被噎得没话可回。

柳孟然挥了挥手,算是替被挤兑得说不出话的曹东平打了个圆场,又转头向没怎么说话的义子递了个眼色,想是要听一听他的意见。

义父那考察加测试的眼色,使得柳剑飞不由紧张起来,‘呼’地昂首站立而起,一身筋骨挺得笔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广济那一带的位置极佳,连接着武昌和九江,是贯穿两湖这段江面上最重要的节点。我们之前就一直有心收拢,不如正好借这次的机会向‘两湖帮’发难,挑了‘两湖帮’在那儿的堂口,一举拿下广济。如果能占据下来,就等于在‘两湖帮’的七寸处埋下一颗钉子,从此便可拿捏住‘两湖帮’的软肋了。”

对他的答案,柳孟然褒奖的低低‘嗯’了声。柳剑飞听了,面上和没听见一样波澜不兴,心里则得意得很,而后重新坐下。

沈云从多谋善虑,向来想得比旁人多,也更为谨慎,这刻皱眉道:“真要能拿下广济肯定是好事,可‘两湖帮’在那儿的堂口,是姜英豪的师弟,也是他的左膀右臂——‘恨天无把’宋百川坐镇。宋百川是‘两湖帮’的七大豪之一,力大无穷,武功强横,怕是不好对付啊。”

曹东平终于咽下了方才憋着的一口气,正要反驳沈云从是在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时,柳孟然已先行开腔道:“宋百川固然了得,但只要我们舍得出动帮中高手,发动雷霆一击,打个措手不及,倒也并非拿不下。”

有帮主当嘴替,曹东平乐得轻松,只瞪了沈云从一眼。

柳孟然走到厅中央,道:“可惜,据我得来的情报,事发之后,姜英豪迅速调兵遣将,把几乎所有人手全撤出了九江府,转而增援沿江的几个重要堂口。广济的堂口已经得到增援,实力空前强大。此番我们要去攻打广济,压力不亚于主力大决战,绝非咬下‘两湖帮’一块肉这么简单。”

四人一起望向柳孟然,沈云从发问道:“那帮主的意思是……?”

柳孟然沉吟了一下,道:“你们觉得望江如何?我想选在望江开战。”

沈云从脑中如有地图,是以别人尚在茫然中,他已第一个反应过来,放下手中铁扇,拍手叫好道:“妙呀!想来必能一击得手。帮主选的地方的确妙呀!”

跑船的都知道,从出海口到九江,是‘海河帮’铁奇的地盘,过了九江,就是鄱阳湖和洞庭湖间的水域,即为‘两湖帮’姜英豪的势力范围。

望江,是沿江的一座偏僻小城,位于九江府和安庆府的交汇处,地理位置上更靠近九江,但偏生不归九江府管辖,而是隶属安庆府,大有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婆家不理娘家不搭的意味。是以,本着井水不犯河水,友好共处的原则,‘两湖帮’和‘海河帮’约定好以望江为分隔区,望江以下的区域是‘海河帮’的地盘,望江以上的则归‘两湖帮’管辖。

‘两湖帮’最靠近望江的主力,盘踞在彭泽,望江这边的堂口实力相对薄弱,而‘海河帮’等于放弃了望江,主力更是远在池州,而且安庆府内只安置了一个级别不高的分舵。

所以,目标如果定在望江,一来能避开此刻因为大案正暴跳如雷、逮谁抓谁的九江府衙门公差,二来正好打击在‘两湖帮’的薄弱环节。

柳剑飞年纪虽轻,经验尚浅,但是人是极聪明的,否则也不会被柳孟然选为义子,这时也恍然道:“我怎么没有想到呢?还是义父英明!只要我们杀将过去,一举拿下望江,对外,各路江湖人士、大小帮派,看到的是我们狠狠反击了‘两湖帮’,有杀鸡儆猴之效,惹上我们‘三剑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对内也安抚了帮内兄弟们的怒火,报了一箭之仇,一雪前耻。而且,有了望江这块地盘,此后我们在长江上就有了坚实的据点,方便扩展赚钱的业务,还可以更好地接触‘海河帮’,打通下游的买卖。更有甚者,‘两湖帮’想要把买卖做到长江下游,望江乃必经之路,说不定吃过我们的这次大亏后,他们还得灰头土脸的再花钱向我们借道。

更兼之拿下望江,便钳制住了‘两湖帮’向下游的扩展壮大。哎呀呀,真是一举多得,妙不可言,不愧是义父,令孩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呀!”

这顿分析兼马屁,拍得柳孟然神清气爽,不想秦妙年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望江?嗯,望江这地方卡在彭泽和安庆之间,离咱们的地盘很远,后援不易,贸然跑去开战,万一‘海河帮’和‘两湖帮’联合起来,两面夹攻咱们,如何是好?”

几句话醍醐灌顶,似乎在提醒几人,姜还是老的辣。他说这话,当然是因为确实有这方面的担忧,但多少也有点儿看不得柳孟然在规划事务上面力排众议、独占鳌头的意思。

柳孟然立刻点头,道:“二哥言之有理,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主要得看铁奇是怎么看待我们‘三剑会’,又是怎么看待姜英豪的‘两湖帮的。大家以为怎样?都说说看。”

其余四人嘴里不说,肚里踌躇,一时无人接话。

柳孟然失笑道:“怎么,都不说话,莫不是怕了‘海河帮’?”

沈云从干咳一声,道:“帮主误会了,咱们不至于怕他,只是眼下和‘两湖帮’的冲突在所难免,倘若再加上一个不弱于‘两湖帮’的‘海河帮’,不免要在心里好好掂量一下。”

“既然大家都不说,便由我来说几句,当作是抛砖引玉了。”柳孟然说着,扫了一眼秦妙年,道:“如果‘海河帮’在此种情况下插手我们和‘两湖帮’间的恩怨,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海河帮’和‘两湖帮’间存在远超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交情。同时对付这两个帮派,于我们而言,赢面着实不大,恐怕得认栽一次,稍后再改变策略,避其锋芒,徐徐图之。”

“认栽?”柳剑飞不解道:“孩儿不明白,如此一来,我们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亏大发了?真到那时,也不知能不能坐稳天下第一帮的交椅了。还不如选择别去望江抢地盘算了。”

“你以为是选择,我却说是代价。”柳孟然果断摇头道:“付出这样的代价,如果证实了‘两湖帮’和‘海河帮’竟是穿一条裤子的,虽然算不得赚到,实际却不亏,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亏的。试想,如果他们两个帮派是休戚与共、联手对敌的兄弟帮,‘三剑会’碰到其中任一,都只能退让,那和有没有望江一战,其实没甚分别。只要认了输,天下第一帮的位置也就自然易主。

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小,不能因此自缚手脚。铁奇和姜英豪二人,一个自认单手刀天下第一,一个自诩双手刀天下第一,互相之间的不服气由来已久,以常理推断,不可能有太好的私交,更不可能暗里私交很好,却演了多年的台面戏给别人看,否则都去当戏子好了,做得什么帮主?不怕手底下弟兄们笑话吗?”

说到这里,他感觉甚是畅快,又道:“所以,攻打‘两湖帮’在望江的堂口,关键有两点。第一,要快,集中精兵猛将,迅速拿下;其次,一旦得手,要密切关注‘两湖帮’和‘海河帮’的动向,发现不妙,不要有任何犹豫,立刻放弃望江,断不能把我们的精锐葬送在敌人的联手反扑中。”

紧接着,他手一扬,道:“这个任务,谁来领头干?”

在场之人你望我,我望他,他望天。

秦妙年仰天打了个哈哈,道:“我看这个人选非曹三弟莫属呀。曹三弟三尺青锋,有万夫莫当之勇,进可攻,退可守,再合适不过了!”

曹东平张口想要反驳,却不知说什么好,愣了半晌才道:“我看左护法不错,‘憨佛陀’崔显中素来有勇有谋,必能当此大任。我,我有好多年没在一线打杀了,这等出风头的好事,还是交给儿郎们吧。”

秦妙年极其不屑的抹了把鼻子,嗤笑道:“卖嘴就天下无敌,干事就犯怂包病。”

曹东平一拍桌子,怒道:“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试试!”

秦妙年习惯性地翻了个白眼,正要开口,柳孟然面有不豫,沉声打断道:“好了,一口锅里吃饭,都少说两句吧。偶尔几句话不中听,不过是对事情的看法不同,权则罢了,点到即止,莫要伤了兄弟们的和气。”

秦妙年顿时闭口不言,只是和曹东平怒目相视,鼻子里呼呲呼呲地喘着粗气,心坎上扑通扑通地生着闷气。

柳孟然不再管他二人,低头兀自思考片刻,道:“这次我们的反击,非比寻常,是‘三剑会’的脸面,因而出手一定要漂亮。”

他转向曹东平,郑重道:“三哥,我思前想后,这次还得劳你大驾。你亲自挂帅,左护法也一起行动,全凭三哥指挥。同时,我会让‘雷组’的精锐一起出动,配合你们拿下望江!”

‘三剑会’有‘风’、‘雨’、‘雷’、‘电’四个特别行动组,成员俱是帮里最精锐的兄弟,由帮主柳孟然直接指挥。

听闻有‘雷组’护驾,曹东平立时由怒转喜,撇开秦妙年,大步上前,欣然受命。

这一回,柳孟然愿意派出‘雷组’的精锐,还把左护法悍佛陀也分到他手下,由他领着去对付一个在‘两湖帮’中分量不重的望江分舵,可谓志在必得,十拿九稳。在曹东平看来,这是他的好帮主把战功往他怀里送呢!

来到秦妙年面前,柳孟然用力点了一下头,道:“二哥方才顾虑得极是。”又转头嘱咐曹东平,道:“因此三哥得手后,切忌贪功,只留左护法坐镇望江,发觉情势不对,立刻撤离。哼哼,如果铁奇真跑出来横插一杠子,我们就得认真地想一想,暗桩被毁是不是铁奇和姜英豪合起伙来算计我们‘三剑会’了!”

秦妙年愕然道:“你的意思是,他二人勾结起来,故意血洗我们的暗桩,挑衅我们,然后趁伺机暗算我们,抽冷子给我们一记狠的?这……不能吧?”

“一般来说不至于,那么大的案子,两个大帮派想联手搞黑,牵涉的人员必然庞杂,人多是很难保住秘密的。我们‘三剑会’耳目众多,却完全没有获得这方面的信息,所以应该不是。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驶得万年船,多防一手总没什么坏处。”

对柳孟然的思考、规划、处事,秦妙年深为信服,只能点头不语。情感上,他不想承认柳孟然比他更具备统领‘三剑会’的素质和能力,但理智告诉他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那边曹东平还在拍着胸脯,嘴呱呱个不停,说定然不负众望,拿下望江,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吩咐过望江的事情后,柳孟然立于大厅中央被灯火照得最亮的一块地方,沉思默虑着,似乎还有什么想说。几人一言不发,围在他旁边,望着他、等他开口,古怪得如同守灵。

没让他们等多久,柳孟然终于道:“剑飞,你立刻动身,去武昌走一趟,暗中行事,观察一下赵梦龙的动向,尤其注意他身边有无什么新面孔或可疑的人马。这件事,我思来想去,终归还是赵梦龙的嫌疑最大,因此他那边不能置之不理,听之任之。”

沈云丛嘴里发出讶异的‘嘶’一声,道:“帮主这是在怀疑……?”

像是听懂了他没说出来的话,柳孟然微微颔首,道:“赵梦龙曾经是姜英豪的手下败将,如果这一回真是赵梦龙捣鬼,肯定是有了新的助力,否则‘江汉社’江河日下,拿什么再向姜英豪叫板?当年姜英豪羽翼未丰时,就能血洗了他的‘江汉社’,如今‘两湖帮’坐拥两湖,势力如日中天,赵梦龙有几个胆子,敢这时候冒出头来?所以,我让剑飞前去打探,如有异常,当可看出些许端倪来。”

有任务才有立功的机会,有功劳才能在帮众中立威。柳剑飞满脸激动,神态飞扬,大声应承下来。

外面,弦月西垂,鸡鸣五更,再过不久就该天亮了。

柳孟然的目光闪动不歇,似是仍有心事,口中却令各人按计划行事,便结束了这次夜谈。

大家各自散去自不必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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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016回:众说纷纭真相难辨,顺势而为利字当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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