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本就睡得极不安稳的桓从容,被尿给憋醒了,恍惚中起床、挑灯,来到角落的马桶边上,松开亵裤,解完手哆嗦一下,便彻底清醒,再也睡不着了。
昨夜,他上床前,外面是此起彼伏的蛙鸣犬吠,颇为吵闹,所以才特意紧闭门窗,以防干扰。结果噪音小了,屋里又闷热得很,害他夜里出了一身汗,黏答答得极不舒适。
于是,他走到窗边,把窗户打开来,想要吹一吹风,可惜外面是同样憋闷的空气。他抬头望天,胧胧的棉花云间,几抹爪牙似的闪电忽明忽灭,隆隆的雷鸣,从天边一层层地压过来,可即便这样,雨还是憋住了不肯下。没有风,一丝一毫都没有,有的只是埋汰的潮湿感。他忽然想起今天恰好是夏至。
夏至的雨点值千金,想凉快点儿,就只能指望着下雨了。
桓从容的心情和这天气一样在指望着什么,只不过他指望的不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水,而是一个最终的“判决”。
再过几个时辰,他就该去到周良胜大人的府上,把家里精心准备的贵重礼物恭敬奉上,也把自己送上门去亮个相。他大伯和他父亲,都猜周家有意联姻,并假惺惺地劝他说是去见个面而已,没有逼他应承下这门亲事的意思,可他心里明镜似的,周家有没有这个意思,也许尚不确定,但大伯他们肯定心急火燎的,巴不得促成这门亲事,至于他本人有没有这个意思,根本不在考量之列。
但冷静下来,理智地站在大伯他们的立场上想,好像也没错,周良胜在位时乃堂堂二品大员,党同、门生遍布朝野,即使人退下来了,也有的是不容忽视的利益共同体们,继续坐在各自的位子上,权力延续的影响力依旧相当可观。有时候,正因为已经不在高位了,反而少了许多顾忌,更方便拉拢和利用以前的人脉资源,并以此获利。
以周家的家世,按说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本不是区区桓家这种江湖富贾高攀得上的。既然这种天上掉下来馅饼的好事,能落到桓家头上,即使有些蹊跷,也无伤大雅,理所当然会被忽视掉,又哪里轮得到费心去考量桓从容个人的意思呢?退一步说,就是做上人的愿意考虑一下小辈的意思,那结论也只能是——此乃桓家二少爷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来的路上,桓从容也曾猜想过,如果周家确有联姻的意思,会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说正经的,他不太相信是因为周大人孝顺,所以把女儿的婚事全交由太夫人做主,也不敢相信太夫人会为着多年前的、连作为当事人的他,都记不起来的一句玩笑话儿,就生出要把周小姐许配给他的主意。
桓从容隐隐觉得不是周家出了什么问题,就是周家小姐出了什么问题,总之是哪里出了问题。既然出了问题,八成不会是好事。
他越想心里越没底,越觉得那个等待中的‘判决’,很难得到一个好结果。诚然,‘很难得到一个好结果’仅只对他个人而言,对整个桓家,则无论怎样,只要成功联姻,都将会是一个期待中的好结果。这就仿佛不知鹿死谁手,鹿总是要死的。很不幸的是,这次他成了那只鹿。
想到这里,他感觉晦气极了,懊丧地返身几步来到门前,就欲干脆把门也打开来,好散一散这股晦气。同时,敏锐的六识,令他察觉到门外似乎有人经过,门打开时,一条黑影,一缕轻烟般从门前掠了过去。
什么人?
难道是小方?!
桓从容立刻忘了晦气,打起精神跟上去,兴奋地想:莫非他打算不声不响,连个招呼也不和我打,就这样灰头土脸地溜走?好歹曾是一盟之主,行事岂能如此鬼鬼祟祟?而且看他平日的举止,挺光明磊落的,就是昨天碰到那个发小时的反应太不正常了。不过,那人是不是他的发小,还得另说,谁知道他说得话是不是真的,小方又没认下来。
正寻思间,他追踪黑影闪过去的方向,不像是离开,倒像往客栈最里面第三进的屋院去了。
那里住的什么人?
莫不是那个‘小开花’?
可是,不应该啊……小方不是一看见那人,就和避瘟神似的躲进屋里去了嘛,怎的才一个晚上的工夫,就主动跑去他住的地方了?
小方到底想做什么?
转念,他又反诘自省:他做什么,与我屁相干。大家不过萍水相逢,我管他那许多做什么,我自己的晦气都管不过来,哪有心情琢磨他的事。
话虽如此,但脑子说不要,手脚却挺诚实,还是轻手轻脚地尾随了上去。与其东猜西疑,不如跟上去瞧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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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进的屋院,是太平客栈里规格最高的住所,有单独的围墙和厚实的院门,与前面两进完全隔绝开,私密性相当好,等同于一座独立的屋院。
实际上,各地但凡有些档次的客栈,一般都会建有这样的雅院,最早的用途是专门预留出来,给往来当地、以及当地的上层官员们入住、招待贵宾使用的,普通人即使花大价钱也住不进去。然则,在如今礼崩乐坏的世道下,行情不好时,管你是谁,只要愿意花钱,花得起钱,肯定也是能住的。只是,独特的雅院毕竟是稀缺资源,真到特殊时期,不够分配,需要争抢时,那光有钱便完全排不上号了。民不与官斗,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的空话。
天色未明时分,那条黑影的身法快如鬼魅,在黑云压顶、电闪雷鸣间,宛如一道无声的、袅袅的黑烟,似散似聚,飘忽不定,瞬息间已飞驰而过。倏然,飞舞的黑烟陡然停滞下来,而后凝固成了方天顾那条高大、瘦削的身形。
他微垂着头,立于雅院紧闭的院门前,凝思片刻,抬手正欲敲门,却在手指即将触碰到门板时,停顿在了半空。他歪头想了想,可能觉得时辰尚早,屋里的人想必还没起身,便又收回手,缓步行至门侧的围墙边,既没有弯腰屈膝,也不曾伸手扶墙,不待半分作势,忽然间身体直绷绷地拔地而起,一个旱地拔葱越过了院墙。
以他的轻功,这一下纵身入院,本该轻松无比,却不成想落足处居然‘哗啦啦’一阵乱响,在这压抑感十足的黎明,着实吓人一跳。
一下子弄出这么大的声响,方天顾自也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这间雅院的围墙内侧,居然不知被谁,沿墙乱七八糟地摆上了一排大大小小的各类坛坛罐罐,以至于他刚跃过院墙,脚一沾地,就连锁反应般稀里哗啦地倒了不知多少只,弄出一片响声。
其实,以方天顾的轻功,纵然脚下误踩上杯碗瓶罐这一类易碎的物件,也不至于把它们踩破或弄倒,可叹这排瓦罐,本就放得极其随意,歪歪斜斜、七零八落,可谓一触即倒、沾上就翻,纵然轻功绝世,也拿它们无可奈何。
方天顾当然不会认为是客栈小二图方便随意摆放的。
这是雅院的住客,出于安全考虑特意为之,怪只怪他大意了。这种看起来小孩子扮家家的玩意儿,倘若运用得当时,纵然是江湖一等一的好手,一个不小心,也难免要着了道儿。
就在此时,左侧耳房的房门发出一声响动,打里面‘嗖’地窜出来一道黑影,揉身而上,连声招呼也没打,直扑向方天顾。
另一侧右边的耳房内,则传出一声冷喝:“什么人!”
左侧耳房内的黑影是先窜出来的,然后才有了这声冷喝,所以声音响起时,黑影已到达方天顾的身前,不管不顾,双拳一上一下,上拳直奔面门,下拳正对腰腹,携着风声,发力打来!
这双拳一击,看似寻常,实则歹毒。
一般二人对决,头脸自然是最为要害之处,通常也是敌人选取的首要攻击目标。但是,头脸也是身体上最灵活的部位,可以有高低左右多种闪躲腾挪的位置变化,因而很难一下子被击中。如果那黑影一扑上来,就出拳直奔头脸,方天顾至少有三、四种闪躲加反击的手法来应对。
但是,他这一双拳头,一上一下,上拳对头脸,下拳照腰腹,而腰腹相对于其他部位,是很不灵活的地方,想要闪躲,总得把注意力放到扭腰侧身上,这种时候就很容易顾此失彼,头脸部极易露出破绽,被对手的上拳重创。相反的,如果只专注于躲避上拳,难免顾上顾不了下,腰腹间就要硬吃对手一记重击。
对付这种情况,一般来说,最好的办法是迅速后撤,等对方的双拳落空后,再组织进攻,予以猛烈反击。因为,此种双拳齐出的套路,虽然拳路凶猛,下盘却会慢上一些。
可惜的是,偏偏方天顾刚跃进院内,背后是结结实实的墙壁,实在退无可退,是以黑影的这招双拳齐出,竟是把敌我的环境位置利弊关系,全部算计在内了,当真精妙绝伦!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方天顾甫一看清对方拳势,就知来的算得高手,加上对方虽然不声不响,但握起双拳冲上来时,激荡起的猛烈拳风,刮面如刀,声势骇人,当真非同小可,不免心下微惊,暗忖:他身边何时有了武功高手?
他毕竟曾是‘开花剑’方寸山,行走江湖多年,身经百战,眼看拳锋将至,原本还有些许忐忑的杂念,转眼全抛诸脑后,只一扪心思对敌。
眼见敌人凶猛,他遇强更强,胸中一口豪气运营而生,口中喊了一声“好拳!”,右掌于胸前一立,旋即化作一记云手,向右侧甩开,手背微翘,和小臂形成一个夹角之势,恰好钩住了对手的上拳,随及拖动对手手臂,把攻来的上拳向外推开,正谙了横破竖的内家拳法精要!
此时此刻,下拳也到了,方天顾深吸一口气,就在下拳击来,将到未到之时,腰腹猛的向后凹下,以至于对手的下拳本来正要发力,却突然间产生了一种打空的感觉。
高手对决,力道全随着气机感应而动,此刻一旦感应到出拳要落空,手臂条件反射般,不受大脑控制的便要收力。就在此一时际,方天顾‘呼’的真气回转,气沉丹田,腰腹鼓胀,向前一挺,突然间胀凸了回去,竟反过来把对方的拳头给顶了出去!
扑上来的那人惊觉上拳被带动滑向一边,下拳吃了对方腹部反顶回来的力道,顿时上下失衡,重心不稳,心道来人必是高手无疑,不免担心一个照面不小心着了对方的道儿,索性脚下一发力,向左边侧面跳开半步,以求先确保自己不失,容后再做打算。
方天顾趁此机会,也是一个旋身,向与对手相反的侧面一个滑步,绕过半圈,留出空间,避免再度背后贴墙,令身法受制。
待身形站稳,他定睛看时,对面那人正是昨天那个‘主人’身边的随从之一,乍看比他要矮上一头有余。方天顾本就属于个子很高的,别人比他矮再正常不过,就连身材颀长的桓从容,也要矮他小半头。
那个随从个头虽不高,但身材壮硕,是个水桶样的汉子,着窄袖灰裤褂,一身小打扮,腰里扎着条宽大的牛皮腰带,腰带上挂着一只不起眼的,高约三寸,直径两寸左右,称砣模样的东西。看脸上,他的年纪应该不小了,有四十出头,但头顶秃了,就显得更老一些。
方天顾的目光落在那只称砣模样的东西上,心里轻‘咦’了声,这人是漕帮的?
显然他瞧出那称砣模样的东西,并非称砣,而是水上航行所需的铅锤,是用来纠偏航向、停泊寄碇时的辅助工具,只有漕帮的人才会随身携带。
方天顾不禁心生疑问:他身边怎么会带着漕帮的人?
以他当年作为方寸山闯荡江湖时,那洞察秋毫的眼力,本该在一见面时就有此疑问,但直到此刻才发现不对,并非是疏于磨练,眼力退化,而是昨天第一时间见到了那个不想见的人,无可救药地屈服于内心深处迫切要与之回避的感受,哪还顾得上观察他随行人员的衣着打扮?
漕帮,又名粮船帮,成员多为船工出生,也有少数识文断字、不求功名的读书人,是承接官家漕运业务的江湖白道,简单来讲,就是帮助官家南粮北调的特殊民间组织。
名义上,漕帮只负责运送官家调配到各地的粮草,实际上也会夹带私货,谋取额外利益。因为有官家的背书,是以各地江河湖海的帮派势力,都会给他们几分薄面,因此漕帮的船只途径各地水路时,只需提前打好招呼,基本畅行无阻。
刻下,右侧耳房中,也有一人推门跃出,看衣着打扮和前者雷同,但年纪较轻,生的大耳方腮,约莫二十**,同样肌肉雄健,正是另一名随从。这人没有上前加入阻击方天顾的行列,只几个大步来到主屋前,挡在门口,双目炯炯、满脸戒备地盯着方天顾瞧看。
方天顾和那个疑似漕帮的秃顶汉子对峙着,左手掌虚按在小腹前,右手腕微微转动,是个随时准备御敌的姿态。
虽然适才他的右手以云手之势,化解掉了对方的上拳,然而对方的拳头着实势大力沉,只一接触,手背处就已隐隐发麻,更不用说以腹部硬顶了一下对方的下拳,那块肌肉处也正火辣辣地生疼着呢。
那秃顶汉子面色阴沉,右手轻抚左手手腕,看起来也吃了点儿小亏。刚才他左拳攻下路,被方天顾一吸一放之间,着力不稳,手腕差点儿扭伤,此时心中亦是大为凛然。
他在漕帮素以‘铁拳无敌’著称,非是籍籍无名之辈,二十余载间,这双铁拳会过不知多少英雄好汉,似此番善用地势,再抢到先手,说是占尽便宜也不为过,结果却反而吃了点儿暗亏的情况,实是从未发生过的事,因而面上虽不显怎样,心下却难免肉跳神惊,一时也不敢随意出手了。
半晌,考虑到自己理亏在先,方天顾直起身子,率先放弃御敌姿态,挤出一个笑容,道:“老兄,我们可能有点儿误会……”
毕竟他是不请自来,而且跃墙而入。
不等他说完,那秃顶汉子已怒喝一声:“好贼子,擅闯私地,打死勿论,哪来的什么误会!”话音未落,趁着方天顾欲出言解释,从而反应变慢的当口,他抓住机会,一个箭步窜上来,抡起左臂,虎虎生风,直抽向方天顾的右耳!与此同时,他的另一条右臂竖在面前,看样子是也想防护头脸处的破绽。
尽管在一定程度上,他有攻有守,做足防范,但这看似暴怒的一击,还是颇为大胆。毕竟选择如此堂而皇之的攻击方式,是很容易暴露出自家身体上的诸多空门的。
方天顾见状,本能的突然生出一种危险的感觉,没敢趁机反击,只也将右臂一立,挡住了对方的一抡之势。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秃顶汉子的身体一贴近到他的身前,不等左臂抡到,就突然扭腰转身,那原本竖在面前,让人以为是拿来防御的右臂,骤然间抬起、弯曲,一记凶猛的肘锤,狠狠砸向方天顾的面门!
旋风回身肘!
这一记肘锤刚猛爆裂,带起的劲气罡风隐有风雷之声,显示出对方杀心已起。要是被这一下打中,不死也得重伤!
见对方凶性大发,贸然对自己下狠手,方天顾纵然平日一贯处事淡然,此时也不禁心头火起。
在他看来,对方第一次双拳紧逼,虽然也有偷袭的嫌疑,但毕竟怪自己翻墙而入,无礼在先。可第二次他已站直身体,放弃格斗的架势,并意欲说明误会,但对方完全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还要肘锤偷袭,取他性命,委实过于歹毒。何况对方一直跟在那个主人身侧,他不相信没能认出他就是之前他家主人主动打招呼的目标对象。
方天顾这人,平常看起来不声不响、人畜无害,但本质上绝不是好相与的善茬儿,见对方痛下杀手,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手底便也再不多留情面。
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方天顾眼见肘锤将至,不退反进,身子一矮,半蹲了下去,轻松让开了这记肘锤,而后霍然向前一扑,双臂探出,如同钢箍一般,已锢住了秃顶汉子的腰身,并仗着臂长势强,手臂相交牢牢反扣住,不容对方逃脱。旋即,不等对方作出反应,双足忽地一蹬地,顷刻间抱着对方,腾空向前飞起!
那秃顶汉子一下子失了重心,深知不妙,只得急提真气,运于整个后背,双腿蜷曲起来,预备着后背一落地,便来个兔子蹬鹰,反击方天顾。
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似他们这般高手,一旦把距离拉近,短到构成近身肉搏之势,则会无比凶险。
由于距离短,任何一方,哪怕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令对手骨断筋折的威力。因此表面看,是方天顾一下子把秃顶汉子扑到,貌似沾到了点儿便宜,但若不能借此一举将其制服,那么对手接踵而至的反击,也将是凌厉绝伦、难以抵挡的,稍有不慎即会落败。
方天顾可不是初出江湖的雏儿,对敌经验相当丰富,应变招数也绝对老道,岂能轻易被对手料其先机?
就见他人在半空,已猝不及防的忽然扭腰旋身,一下子把那秃顶汉子厚重的身躯,猛的朝坚硬的院墙,横着甩了过去!
这一下子,秃顶汉子计划好的后招全然落了空,被迫在空中突兀的转体使得他头晕眼花,不知身在何处,紧接着又“咚”的一声,直不楞登、重重地撞上了墙壁,身体仿佛散了架,最后摔在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肩疼肋痛、骨骼欲裂,浑身没一处好受的。
不过他也是江湖上的高手,此番虽吃了瘪,但反应十分机敏,人倒在地上,当先想到的是如何防止对手趁胜追击,立刻一滚身,五心向天,手脚凭空一阵乱踢乱打,以期护住自身要害,直到发现方天顾没有趁机逼近,才一个翻身重新站立起来,拉开马步,架起双拳,守住位置,抓紧时机调息胸腹内已成一团乱麻的真气。
方天顾早已落地站定,拉开马步,明明可以稳占先机,却没有率先发动进攻,而是冷眼旁观,看他起来摆好架势,等他调息稳住阵脚后,才冷笑了一声,道:“拳硬肘重,深合冷、弹、快、脆、硬之妙,果然好身手。不过,有所谓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你一身外家功夫着实了得,却不知内家功夫如何。不如吃我一掌试试看!”说罢,扭腰收掌,吐气开声,一掌拍出。
二人间距离尚远,他这一掌是万万够不到对方的,但是刹时间,一股沛然莫御的掌力凌空吐出,直奔对方胸口而去!
秃顶汉子一见对方凌空出掌,声势骇人,大惊失色,立刻双臂交叉架于身前,护住面门,同时屈膝弓身,口中猛虎般发了声喊,硬接下了这一掌。
方天顾的掌风击中他的小臂,发出沉重的硬物撞击皮肉的闷声。
秃顶汉子虽然有马步加持,架子压得很低,仍是脚步不稳,一连后退出好几步才重新站稳脚跟,再低头去瞧自家手臂,袖子上破了好几道口子。因为疼痛难耐,他止不住连连甩手。尽管极力强忍住不发一声,但脸上还是表现出咬牙切齿、缩鼻赖嘴的痛苦之色。
这时候,主屋的门栓轻响了声,那个文士模样之人打开门,走了出来。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方天顾的身上,那双特别大的眼睛仿佛更亮了。他再拿眼光扫过一圈,似是对当下的情况已有所查,但只嘴角含笑,全不发话,光是站在那里瞧看,似乎在等待什么。
守在门口的,那名大耳方腮的随从,冲他行了一礼,道了声“主人”,看样子好像想劝他回屋暂避。那人只是笑着摆了摆手,表示无妨,然后做了个手势,示意那名大耳方腮的随从不用担心他,也可以下场去练一练身手。
大耳方腮的随从,刚瞧见方天顾显露了一手内家掌劲,心知场中同伴不是对手,稍微迟疑了一下,便身形一跃,跳入场中,口中道:“好厉害的劈空掌,只不知你还能拍出几掌来!”
原来,这种可以隔空伤人的内家掌法虽则厉害,但极耗自身真力,一般高手也就能发个两、三掌,大多数都是留作杀手锏使用,哪可能随随便便想发就发,否则能不能克敌制胜不知道,累死几个江湖傻子倒是肯定的。
方天顾咧嘴一笑,道:“打不了几掌的。你想和我赌一赌我能打几掌吗?其实,我可以开个盘口,就怕你不敢下注。”
文士模样的主人听闻,心下发笑,暗想:他这好赌的毛病,想来没得治了,怕是要一直带进棺材里。他边想边情不自禁的把头微微向右侧倾斜半分,那双渐渐眯起的大眼睛里,蕴含着动人心魄的神采,显示出对接下来场中的比拼,有着极大的兴趣和期待。
大耳方腮的随从没接方天顾的话,只嘴里‘哈’了声,面上却严然肃杀,不见半点笑意。他一个箭步窜到方天顾身前,但仍小心地确保二人间的距离,尚在拳脚攻击能接触到的范围之外,右手凌空陡一挥,一记手刀便劈向方天顾的脸颊位置!
他这一手化掌为刀的功夫,居然也是不折不扣的、可以凌空伤人的内家功夫!
方天顾眼中精芒闪动,连带眼底的血丝都凭添出几分光彩。面对同样拥有内家功夫的高手,他非但毫不畏惧,反觉异常抖擞,左掌一挥,掌上真气鼓荡,拦向对手的这记右手手刀,右掌则四指并紧,拇指弯曲团向掌心,手形似剑似啄,直戳向对方咽喉!
他这一招是标准的‘锁喉手’,按说即使戳中,杀伤力也一般,但考虑到他练的内家功夫、凌空掌力,如不加以防范,那么真气吐露间,别说是戳中,连接触到都不用,就能当场要人性命!
当方天顾的左掌和对手的右手手刀碰在一起时,立刻感到手刀上的真气,有种甚为诡异的变化,飘忽不定,忽轻忽重,捉摸不透,令人难以发力。
方天顾虽感惊疑,却不至慌乱,左掌上力道悬而不发,静待对手发力后再伺机而动,此乃后发制人。
大耳方腮的随从见他不发力,只用手掌粘住自己的右手,也猜到方天顾的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他非常果断,当即决定将计就计,立刻沉肘压腕,真气迸发,手刀全力斩落,就想夺取先机!
方天顾落了后手,力道上自然难以抗衡,但左掌如封似闭,彷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吸力,扯动、化解着对方的劲道,同时右手掌剑加速戳向对手的咽喉!
大耳方腮的随从见势不妙,又不想因为闪躲,失了位置,从而遭到方天顾的连续攻击,只得探出左手,化作掌形,护在咽喉前,挡住了袭至近前的掌剑。接着,方天顾的掌剑指尖,狠狠地刺中他的左手掌心,是时,一股真气直冲掌心的劳宫穴。
顿时,那名随从的左手掌心处如遭铁矛穿刺,痛彻心扉,并且一股阴寒的真气,霸道地冲入劳宫穴,在他的经脉里横冲直撞,到处肆虐,令得整条左臂又酸又麻,倏时真气郁结,运转不灵!
眼见这个照面,自己的手刀只是因为占了先手之利而取得少许优势,但左掌却硬挨了对方的掌剑一刺,吃了大亏,那大耳方腮的随从心知来人手段高明,功力深厚,且内家真气还附带杀伤力极大的阴寒属性,着实不好对付。
不等他反应过来,方天顾顺势手臂一送,右掌手掌根处猛力前推,化‘掌剑’为‘冲掌’,以掌根结结实实地拍在那名随从喉咙下方的锁骨处!
那名随从‘噔噔蹬’地直退出五六步,手捂咽喉,煞白着一张脸,又惊又怕,疼得说不出话来。
目睹同伴在方天顾手底也栽了跟头,先前那个秃顶汉子大吼一声,跳将上来,一个左弓步,左冲拳,拳头猛击向方天顾的胸口处!
这一拳看似冒失莽撞,任个田间村夫肉搏斗殴都使得出来,其实下盘扎实,硬桥硬马,实是暗藏后招变化,不容小视。
方天顾瞧得真切,挑了挑眉毛,嘴角不以为然地噙起一抹冷笑,额上的那道断眉,令得他在做挑眉的动作时极不协调,形成左低右高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因此显得加倍轻蔑。
他侧身后退了半步,左脚前,右脚后,左小臂向外格挡对手的冲拳,手臂上真气鼓荡,虎虎生风!
双臂相交,对方的手臂上传来的可怕力道,方天顾混不在意,丹田间一口气顶上来,意发功至,左手顺势翻臂,一搂一按,瞬间化解掉了秃顶汉子的这一拳,随即上右步,又是一记掌剑直刺对方面门!
近身格斗,距离就是一切,所以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方天顾的‘掌剑’,比起拳头,在距离上要长出一指有余,比起普通的掌形,则要长出一手的距离,何况他个子高大,四肢长,更加剧了此种优势。更有甚者,他功力精纯,内力到处,指尖犹如钢锥铁刃,威力足以致人死命,这一下‘掌剑’刺出,那秃顶汉子竟是无力反击。
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无论做出何种反击,结果都会先被方天顾的掌剑击中!
其实,那秃顶汉子还有连续两击精妙的后手拳,能够和当胸的第一拳,构成一连串的杀招,这本是他的绝招之一,叫做“连亘三绝拳”。但在遭到方天顾无情的反击后,竟无法继续施展出来,唯有放弃攻击,先求自保。于是,他后撤闪躲,同时收拳化作双掌向上托起方天顾的小臂,想以此化解袭来的掌剑。
还好,他一身外家横练功夫,双臂力逾千斤,此刻一托之下,方天顾竟也压制不住,这记掌剑锁喉遂被化解。
不过,这一切似乎早在方天顾的预料之中。他没有丝毫的犹豫,趁着秃顶汉子双手上托,露出胸腹处破绽的一霎那,突然一蹲身形,左手也化作掌剑,直戳向对方的气海。
要是被一击戳中,只怕一身硬功当场被废!
这还得了?秃顶汉子吓得魂飞魄散,再顾不得其他,双足疾点地,身形仓皇后退,只求先躲过这一击再说。
干净利落地打退了秃顶汉子,方天顾一笑置之,也不追击,只管直起身来,负手而立,眼光先后在两名随从身上稍作停留,道:“单打独斗,你们二位恐怕还差一点儿火候!”
其实,他这么说是太谦虚了,试想三合之敌都当不上,差得何止一点儿火候?
两名随从不由对望一眼,均在对方的眼神中,读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和惊讶。恐惧的是这个家伙的功夫居然这么高,惊讶的自然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家伙的功夫居然这么高!
对于某些人,尤其骨子里好勇斗狠的家伙们,恐惧是拿来鼓舞斗志的,惊讶是能够激发好奇的,至于权衡利弊、及时止损,从来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是以,二人在眼神交流的一瞬间,已心意相通,就打算联起手来,看看这个狂妄之徒到底能有多厉害。
不过,他们毕竟是漕帮派来,给这位主人保驾护航的,背后有严格的帮规、家法,凡事必须听从这位主人的命令,因此蠢蠢欲动的二人,又同时向不远处的主人望去。
那主人波澜不兴,淡定自若地微点了一下头,对他们接下来的行动表示了认可。
那个会内家功夫的、大耳方腮的随从大喝一声,跃身而起,向方天顾直窜了过来。
他人在半空,双臂大张,聚起毕生功力,以一个双鬼拍门之式,抡圆了双掌向前拍去,登时劲风狂涌,猛击向方天顾的面门!
这一击非同小可,离体而出的内力奔腾翻滚,如长江大河,兜头盖脸,卷向方天顾,那掌风几成实质,有碎石开碑之力。
同一时刻,那秃顶汉子将全身团成一个肉球,滴溜溜贴着地面滚向方天顾,待到近身时双腿一伸一绞,就想掀翻敌手。可以料想方天顾一旦倒地,迎接他的必将是一连串的地面绞杀。
这二人联手,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远程真气伤人,一个近身肉搏制敌,居然极为娴熟、默契,应该是经常这般配合施展的。
面对二人来势凶猛,方天顾眼中寒光一闪,杀意涌现,既然这位故人的两名随从身手了得,不亮点儿真功夫怕是降他们不住。
他没有弯腰做势,眼看二人的杀招将要攻到面前,突兀的一个后空翻,避开大耳方腮随从的两鬼拍门,同时抡起飞腿,反踢对方的下颌!这时刻,他人在半空,头下脚上,翻手一掌拍下,正对着团地滚来的秃顶汉子!
一个跟头翻过来,居然同时应对住了上下两路的袭击!
“好一招‘落花犹似坠楼人’,你终于还是用上了《飞花掌》。”,站在主屋门口的主人,看着场中的三人,喃喃低语道:“一别已数载,相逢犹不识。落花飞掌处,惊觉故人归。”
眼看方天顾翻着跟头倒踢过来,脚上真气如刀,罡风猛烈,大耳方腮的汉子心知无法置之不理,只得撤招收掌,忙在面前架起一个十字,先挡住这一脚再图他计。
“噗”的一声,他只觉得巨力袭来,双臂如遭铁棍重击,骨头彷佛断裂开来,被踢得倒翻了回去。
恰时,秃顶汉子一面向前滚动,一面感到沉重如山的掌力,自上而下笼罩住了全身,巨灵神重压般把他往地心里摁,心知不妙,赶紧一个转身,平躺在地面,双腿团于胸前,猛力踢出!
他的双脚准确无误地踢中了方天顾的双掌,遗憾的是,即使以脚对掌,也没能讨到半点好处,倒成了只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两眼发黑,浑身骨骼欲裂,胸口处仿佛被铁箍紧紧勒住,令他的一口浊气憋在腔子里呼不出来,吞不下去,难受至极!
方天顾一脚逼退了大耳方腮的随从,双掌压制了秃顶汉子,接着脚尖发力,借着大耳方腮的随从的格挡之力往后一翻,稳稳落了地。那个大耳方腮的随从勉强算是站定了,可那个秃顶汉子一时间就爬不起来了。
方天顾杀意已起,自然没那么容易罢手,趁着对手阵脚大乱,二人联手完全失效的机会,悍然强攻,向左前进一步,不待站稳,又转向右前进一步。那大耳方腮的随从正要防范,方天顾却又左前进了一大步,落地时还滴溜溜一转身,不知怎的就到了他的身后!
大耳方腮的随从大惊失色,自己后面正是空门大开,如此强敌到了身后,处处都是破绽,那还了得?他急忙想转身应敌,方天顾侧身一晃,一掌拍出,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如银瓶乍破,那随从瞬时只觉耳边风雷大作,一片掌影笼天罩地,宛如漫天花瓣飞舞,分不清哪一朵是真,哪一朵是假,哪一朵是虚晃,哪一朵是杀招,翻翻滚滚杀将过来!
“‘春城无处不飞花’,这一招竟能施展出如此威势!想不到你蛰伏多年,功夫倒是更上一层楼了!”那主人不禁唏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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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017回:单挑不敌三拳两脚,联袂难挡春城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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