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耳方腮的随从眼见自己已被漫天的掌影笼罩住,只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完全不知该防御哪儿、如何防御,一时间深觉惊恐,无所适从,但又不甘心束手就擒,是以替自家打气般大吼一声,迅速收回双手环抱于身前,然后拼尽全力甩了开去。随之,两发凌厉的手刀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凌空绝杀而出!
在他看来,无法防御的时候,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
他当然知道这两发隔空劲力,尽管威力十足、如刀似斧,也断不能抵御方天顾的这一招‘春城无处不飞花’,这才索性以猛攻代替防守,为的就是豁出命去,拼上硬吃对方几掌,也要让对方尝一尝自己的厉害。
分明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当然,如果他的这两下子进攻,侥幸正对上敌手的要害处,逼得敌手不得不变招退让,那说不定还能乱中取巧,扳回劣势,落个先手。
所谓困兽犹斗,须得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这应对,倒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过,他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在方天顾看来就是狗急了跳墙,怎肯称其心意?
方天顾看得真切,身形当即向右前方一压,让开了大耳方腮的随从以右手发出,攻向他左肋的手刀,而右掌则掌势不变,只是把空闲着的左掌上抬,五指微张,真气吞吐,立时已轻而易举地封闭住了对手的左手手刀!
那随从的凌空手刀虽然凶狠,但备不住方天顾左手那微微张开的五指上,提聚起满满的真气,以实对虚,游刃有余。
跟着,“噗噗噗”,一连串的击打声响起,方天顾的右掌连续三次拍出,无一遗漏,全拍在那随从的身上,幸而每一下掌力都是含而未吐、沾身即收。看来他是见好就收,意在给对方一个教训,并非刻意伤人。
即便如此,那随从还是感觉到三股阴寒的真气透体而入,经脉严重阻滞,令得他的真气周转仿佛被冻结住一般,落得个身形僵硬、四肢木钝的后果。
学艺不精,技不如人,如是识实务的就该认输服软了,可那大耳方腮的随从生性勇悍,愈是狼狈不堪,愈觉气急败坏,哪肯就此低头?他勉力似僵尸跳一般后撤开几步,摊手从腰中抽出了一条精钢打造的软链,一边猛力提聚起真气,冲开被方天顾的阴寒真气闭塞住的经脉,一边就准备动用兵器抵死拼杀。
方天顾也向后跳开半步,面上不见任何慌乱之色,转过头,那双半阖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迸射出咄咄逼人的寒光,犹如两枝危险的利箭射向从旁观战的‘主人’,森然道:“这就要操家伙了?你确定今天真的想见血吗?”
“罢了,都住手吧。”不等话音落下,那主人已旁若无人地快步走进场中,冲两名随从云淡风清道:“有道是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切磋而已,点到即可,不必弄性尚气。”
待两名随从狼狈退下,他又说自己夜里没睡好,为免日间疲累,差他二人去前台找掌柜的联系白天外出时的轿乘去了。
那两名随从也瞧出刚才的敌手,同主人家有些渊源,主人家单独与之共处,不至有失,于是各自神色复杂地瞪了方天顾一眼,得令而去。
院内只剩下那主人和方天顾了,那主人爽快邀请道:“既然来了,就随我进屋聊几句吧,想必这也是你的来意。”
方天顾欲行又止,有意无意间回首,往外面那棵高出院墙,由于耸然挺拔、枝繁叶茂,显得总好像向院子里面探头探脑的大槐树上张望了一眼,没头没脑地低语了一句:“这昏天黑地的,等会儿要是下起雨来,还不得淋成落汤鸡呀。”
管这管那还管得了老天下雨吗?那主人愣了愣,转瞬又释然一笑,道:“没事,我屋里备了伞,你需要的话,走的时候可以带上。”
他以为方天顾担心离开时会淋到雨。
而后,他二人一前一后,方天边随他进屋,边皱眉,自顾自啧声道:“没带伞的人可怎么办?”
“你是说我的人吗?你何以关心起他们来?”那主人以为他说的是那两名随从,心下犯疑,道:“我记得你虽常有宅心仁厚的时候,但绝不是这般体贴的人。”
“喔,他二人啊?”方天顾似是而非地应付道:“主要没了他们,谁保护你呀?”
“有你在,我还需要别人保护吗?”那主人的前脚已迈过门槛,笑道:“我想,你特意来此,总不会是找我打架吧。你知道的,我是个文人,没练过武,浑身不过皮肉包裹些骨头,禁不得你们这样的好汉三拳两脚。何况,你也看到了,如果敌人是你,有他二人又怎样,统统当不得你的对手,凭什么保护我?”
方天顾的后脚进屋,暗道:以兵器而论,‘软链’是专门拿来克制‘长剑’的,没见那人的‘软链’出手,无法判定能否当得我的对手。至于你有没有存心防范我,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就在他反身准备关上房门时,天空一声霹雳,倏地,云合雾集,雷雨交作,风激电飞。闯进来的风雨,泼洒到方天顾的脸上、身上,仿佛把他昨天的回避和怯懦全部冲洗、打落掉了,剩下的是一身坦然和坚定。
他面向门外,仰起头,嘴角含笑,面露怜惜之色,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透过重重暴雨形成的雾帘,落在紧贴院墙外的那棵大槐树的树冠处,像是窥见了躲藏在那里,同样聚起目力,看向他这边的桓从容。
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今天到了桓从容身上,则变成了大树顶上好观战。
此刻的桓从容,正用双腿绞紧树干以稳定身形,左手拨开被大雨打得下落,挡住视线的树枝,右手抬至额前作帽檐状,于枝叶间一边聚精会神地偷看,一边被越来越急的风雨浇得激淋透湿、浑身发冷,真比刚捞出锅的面条还要挂得住水珠子,只不过他身上挂的并非热得冒烟的汤珠子,而是冷得冒泡的雨珠子。
就在适才,他躲在树上,从上望下,视野极佳,把方天顾同那两名随从的比拼尽收眼底。
他撑着十二分的目力,看得兴致勃勃、情绪激扬。尤其到方天顾以一敌二后,使出‘飞花掌’中的那两招,每一招的变化都异常繁复精准,妙到毫巅,令观者目不暇接。
桓从容边看边禁不住在脑海里比划,一会儿把自己摆在方天顾的位置,想着要如何出招能更迅速、有效地打倒那两名随从,一会儿又把自己当成方天顾的敌手,想着怎样应变,才能拆解方天顾攻出的妙招。
等到那主人说出方天顾‘飞花掌’的名称,以及其中以诗句命名的‘落花犹似坠楼人’、‘春城无处不飞花’时,他联想到早先在‘长兴客栈’,方天顾也曾于他面前显露过一手——‘无可奈何花落去,曾是惊鸿照影来’,方天顾说是他的独门轻功,叫作‘惊鸿照影’,这在桓从容听来,同样富有诗意,完全不像寻常江湖人会取的名字。
小方看上去那么颓废、土气的一个人,虽然自称当过书僮,但文化程度属实不高,说他初通文墨都是抬举他了,可怎的使的武功、招式,偏生都有个文绉绉的、引人遐想的名字呢?
桓从容想不通,但越是想不通,越想弄明白。
雨下得太大了,当作帽檐的手,并得再紧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桓从容干脆不挡了,撤下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心里憋闷着想:我就不信这些名字能是小方取出来的,否则头不要了,割给他!
那是谁取的名字呢?他师娘、师祖……还是另有其人?
“打雷下雨天,上树装猴子,不怕挨雷劈吗?这里没亭没廊没遮挡,我劝你还是快些回屋里去吧。”这句话是方天顾运用深厚的内力,以‘传音入密’的绝技,清楚、直接地传入桓从容耳朵里的,是以既不受雷电风雨声的干扰,也不怕别人会听见。
‘传音入密’乃难得一见的绝技,是用极为上乘的内功,将声音直接送入对方耳中,不容旁人听见的奇术。在外人看来,施术人只有嘴唇张合,却完全听不见声音,但极耗真力,再加上对内功要求太高,本来能习练的人就很少,即使功成,适用的场合也很有限,说混十年江湖未必用得着一次绝不为过,很有点儿屠龙之技的味道。因是之故,会这门绝技的江湖人本就寥寥无几,更不用说遇上一个跑到眼前施展的,特别是,施展的对象竟然是自己,这种待遇,说百年不遇可能有点儿夸张,但说万中无一绝对实事求是。
今时今日,这种芝麻掉在针尖上事儿,就被桓从容遇上了。
当他的耳朵眼里陡然响起方天顾的提醒声时,惊得眼前一黑,腿上一滑,差点儿一个不慎从树上摔下去,还好提气拎劲稳住了身形。
看来已经被他发现了,桓从容懊恼不已地想。
就在上一秒,他还在琢磨,反正那两个随从已被遣走了,下面没人把守,等主屋的门一关,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门边或窗下去听个清楚明白。
是了,神不知、鬼不觉,小方是人,既不是神也不是鬼,所以肯定瞒不住他。唉,这样看来,不是高估了自己的轻功,就是低估了方天顾的六识,亦或既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方天顾。
发现就发现呗,他能耐我何?有本事挑明了,看谁怕谁。可转念细想,又觉方天顾提醒他雨天防雷,分明是关切之意,并无揭穿或责怪他从旁窥探的意思。
“怎的还不关门?小心雨水扫进来。”里面已经端坐在那张漆得油红锃亮的椅子上的主人催促道。
方天顾关好门,将一切隔绝在外面,转过身,直面那主人。
外面,除了风雨雷电,还有个桓家二少爷。
主屋门刚关上,桓从容就施展轻功,纵身一跃,从树上悄没声息地落入院中,当然,即使落地时发出些声响,也被雨打雷鸣声完全掩盖了。再者,院子里没人把守,屋里的人除了明知他在外面的方天顾,只有一个不会功夫的文人,完全没有提防的必要。
浑身上下淌着水的桓从容,猫着腰来到窗边,蹲伏下身,一面聚起耳力,凝神细听屋内动静,一面小心留意院门方向,以防那两名随从保不准什么时候跑回来。
屋内,主人伸手做请状:“坐。”
方天顾没坐,依旧站着,甚至少有的站得笔直。
那主人双眉微皱,忧形于色的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才道:“我该叫你小地瓜?方寸山?还是方天顾?总之,许久不见了。”
“昨天不是刚见过吗?”方天顾低眉垂眼,面无表情道:“谢大人,别来无恙。”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在乎对方怎么称呼他了。
谢大人移开目光,深有感触地叹了口气,道:“以前你喊我‘小开花’的时候,我总想着有一天,能看到你恭恭敬敬地称呼我一声‘谢大人’。可现在听你叫我‘谢大人’,不知怎的,竟很不是滋味,又怀念起被你叫作‘小开花’的时候。”说到这里,谢大人发出一句感慨般的低吟:“帘外景风交雨霰,破晓何人吟今怨。”
蹲在外面窗下的桓从容,这会儿精神紧张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他的耳朵很忙碌,因为正在津津有味地偷听,不放过屋里发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声音。过程中,他的头脑也非常忙碌,因为要对一切所听、所感,随时加以分析推断。
小方称呼他为‘谢大人’,莫非他还是个当官的?不知是多大的官儿。听起来,这位谢大人昨天和我说的不假,真是小方的旧相识,而且他们一个‘小开花’,一个‘小地瓜’,曾经的关系挺亲密。想到这里,他心里没由来感觉一阵不痛快。
屋内的方天顾理解不了谢大人想表达什么情绪,也不能真切地感知他最后那句诗的意境,但经过判断,得出不外乎是发发牢骚的结论,于是道:“何必呢,牢骚太重防肠断。”
“咚”的一声,谢大人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摇头叹惜道:“小地瓜,你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否则明明小我三岁,怎的看起来反倒比我要老相。”
看来,他更愿意叫方天顾‘小地瓜’。
桓从容听得不由在肚子里帮方天顾腹诽反驳:哪里老相啦?说得他自己好像多面嫩似的。小方就不能是不修边幅吗?
“江湖上摸爬滚打,怎比得了大人养尊处优。”方天顾抬起眼,冷冷的瞅向谢大人。
桓从容听得出小方话里的攻击性,心头又莫名一阵舒爽。
谢大人听在耳中,眨了眨眼,明亮的目光把方天顾面上细微的讥讽表情瞧得一清二楚,可非但未显半分不快,反倒扬眉弯眼,露出满足、快慰的微笑,说道:“嗯,你的外貌变了不少,嘴皮子利了许多,不过身手还是一如既往,犹胜当年。”
瞧他明明在笑,方天顾却知道他未必开心。很多时候,谢大人的表情都是难以琢磨的。
当谢大人还是‘小开花’时,笑的时候就并不一定是开心,而皱眉的时候也未必就是烦恼,即使脸上的每一处细微表情,在别人看来都那么实际而传神,却不代表能从中瞧出他的任何切身感受和真实想法。
方天顾想起小时候,他每每和‘小开花’起冲突,起因通常都是比屁大不了多点儿的小事,反正不重要,所以也记不住具体是些什么事了。他吵嘴从来吵不过‘小开花’,就直接开打。那时师娘已经开始教他武功,拳脚上是他的强项,他又有天生个儿高的优势,五岁的娃不输八岁的个头儿,所以长他三岁,但学文不习武的‘小开花’完全占不到便宜,常被他揍得鼻青脸肿。不过,他到底年纪小,加上‘小开花’虽然不习武,但眼睛毒、下手狠,见什么抡什么,只要砸得动的,锅碗瓢盆、菜刀砧板等等,全部往他身上招呼,所以他也会挂彩。
师娘见到这种事,从来不分是非,两个娃放在一起打,拿起扫把劈头盖脸地抽。师娘常说,娃儿小只知道疼,哪懂什么道理和对错,大人说得再多,娃儿看到的也不过是上嘴皮碰下嘴皮,只有真的知道疼了,才会想要听一听道理,分辨一下是非。
每次被师娘教训,‘小开花’通常都是扫把刚落到身上没几下,就哭得稀里哗啦的了,而方天顾皮糙肉厚,不觉得多疼,所以不知道要哭,只会不知所措地发愣。师娘的扫把就会更多地落在方天顾的身上,而且打得也更狠,总要他真疼得哭出声来才肯罢手。次数多了,方天顾也学精了,一看到‘小开花’哭,就跟着哭,否则就怕师娘见到他不哭会打得更凶。
后来,方天顾问过‘小开花’,和自己打架受了伤同样会疼,怎的从来不见他哭?难道被师娘打会更疼,所以才哭得那么惨吗?‘小开花’听得笑开了花,说疼未必就要哭,哭也不一定是因为疼,只是走个过场。其实在挨打前,他早在衣服里面,脊背后面、屁股蛋上的位置,垫了厚厚的纸板,只是打起来啪啪响,根本不觉得疼。
谢大人现在的笑,是不是就如同‘小开花’以前的哭一样呢?
方天顾没再想下去,道:“多谢大人夸奖。功夫再好,不过是些杀人的伎俩。这个世道,杀人最厉害的,第一是权,第二是钱,功夫再好也算不得什么。”
谢大人仰身靠向椅背,哈哈大笑起来,道:“小地瓜,这种时候,我应该把你的那句话送还给你了——牢骚太重防肠断。”
他又笑了,这一次是大笑。方天顾发现他大笑的时候,鼻子会下意识的皱起来,给人一种春暖花开无限美好的感觉。听师娘说,他一出生时就是这样笑的。
‘开花’是谢大人的小名,也是谢大人的娘亲、方天顾的师娘冷夫人亲自给取的。因为出生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也因为一出生不哭反笑,笑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江山无限,春色无边,所以比起谢老爷替儿子取的正儿八经的大名‘谢敬’,冷夫人更喜欢儿子的小名——‘开花’。
有意思的是,可能因为可爱、贴切,仿佛约定俗成一般,所有关联上小孩子的称谓,都极容易被不自觉的,在前面冠以一个‘小’字,那么‘开花’就顺天应人地变成了‘小开花’。况且,虽然孩子会长大,可对于一个娘亲而言,孩子年纪再大再老,在娘亲面前也永远是‘小’的,就好像冷夫人,从小到大呼唤谢大人,也总是‘小开花小开花’的叫。
‘小开花’的笑容向来极具感染力,本该让人如沐春风,可在此时的方天顾眼中却不尽然。他看到了笑容背后的虚伪和挑衅,于是不耐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但满腹怨气地说出来,难□□于幼稚。”谢敬收了笑,叹了声道。
“如果这是幼稚,我宁可永远不成熟。”方天顾坚决摇头道:“我知道,和你比起来,我不是个聪明人。”
谢敬喟然太息道:“小地瓜,你不是不聪明,而是还天真。”
方天顾听得好笑,便不屑地笑了一声,道:“我真没想到,有一天别人会用这个词来形容我。”
谢敬站起身,绕过面前的桌子,款款走到方天顾近前,稍微扬起头,以便更清楚的看他的脸:“呵呵,别人?”
他的表情恬淡,神色平淡,显现出没有情绪,也不觉激动的样子,但不知不觉中拔高的嗓音,还是透露了内心的沸腾:“小地瓜,我不是‘别人’,我是‘小开花’,我太了解你了。至于那些别人,他们全都看不懂你的心。
你知道吗?当年你和我连招呼都没打,莫名奇妙销声匿迹了,江湖上传言你解散了‘正义盟’,我紧张得不得了,以为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担心你被哪个江湖仇家抓走,怀疑你被得罪过的奸人所害,亦或‘正义盟’发生内讧,有成员阴谋夺权,针对你搞内部斗争,囚禁、迫害你?我差点儿就着手给他们安上造反的由头,以便清洗‘正义盟’,直到确定真的是你自己出来,不但宣布了金盆洗手,而且公开解散了‘正义盟’。
我派人找了你很长一段时间,可惜徒劳无功,偶有消息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难有所获。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你是为了要远离我,以及所有我让你去做的事,才断决一切,一走了之的。你要龙投大海,虎奔高山,从此自由自在,我找得越紧,你只会躲得越远,便罢休了。想想也是,以你的本事,要躲起来,谁能找得到?就和小时候玩捉迷藏一样,虽然我比你大,但哪一次不是你找我,易如探囊取物,我寻你难似海底捞针,没有你主动跑出来找我,我怕是找到天黑也寻你不见。”
“你知道就好。”方天顾很冷淡地点点头道:“我原以为这辈子互不相见,才对你我都好。”
尽管二人的对话,在屋外的桓从容听来半半拉拉、一鳞半爪,无法涵盖方天顾的过去,但也大致了解到方寸山之所以变成为方天顾,是因为要脱离这个谢大人。既然小方不想和谢大人再有瓜葛,不想去做谢大人让他去做的事,可见之前是大有瓜葛,并且为他做过很多事的。
他在心里替方天顾一声叹:唉,发小又怎样?江湖之远,庙堂之高,江湖人和当官的终归尿不到一个壶里。
当官的都是些读书人,而且还是读书人中的翘楚。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江湖人绝大多数是武人,所求不过吃饱喝足行侠仗义自由自在。
桓从容上过私塾,读过不少书,除了标配的四书五经,还看过很多文章,先秦到宋元、儒教及诸子都有涉猎,但因为没有考学的打算,不曾精钻八股,因而算不得真正的读书人,况且比起一肚子没用的经史子集,他更喜欢实用的家传武艺,所以他把自己归为江湖人。到如今,他还记得当年私塾的学堂里,两边立柱上的对联——‘立修齐志,读圣贤书’,以及后墙上用楷书写着的朱子家训,他可以倒背如流。
在桓从容的印象里,读书人基本上都瞧不起江湖人,尤其当年教他的那个私塾先生。
先生是个严厉苛刻的老学究。他所定义的江湖人,是好吃懒做、好逸恶劳,统是吃不了读书的苦的,才跑去混了江湖。在他看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读书人是因为大家都吃过读书的苦,所以会惺惺相惜,而江湖人吃不了读书的苦,是以便打打杀杀。
对此,桓从容有不同的看法:读书人和江湖人各有各的苦。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是吃苦,江湖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不是吃苦了吗?读书人因为都吃过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所以惺惺相吸,江湖人难道就不能因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为朋友两肋插刀吗?也有不少读书人,说话只会咬文嚼字、做事专门挑肥拣瘦,却偏偏眼高于顶,自视过人,桓从容作为一个江湖人,反过来最看不起这样的读书人。
毫无疑问,谢大人肯定不是这样的读书人,他的言行举止不骄不躁、不卑不亢,行事作派稳稳静静、游刃有余,真要是官儿,也应该是那种能成大事的官儿。但因为小方的关系,桓从容内心对他并无太多好感。
桓从容想罢,又把注意力放在细听屋里人的对话上。
屋里是谢大人温文尔雅的声音,“我不这么觉得。我们不是早约定好,一个文,一个武,一个庙堂,一个江湖,携起手让这个世道充满正义,做些为国为民的大事吗?”
“为国为民的大事?!去他妈的大事!”方天顾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忍不住紧握成拳头,竭力压抑着心头的怒火。这怒火,他压了有五年之久,原本准备一直压下去,压到死的那天。他冷冷瞥向谢敬,道:“你知不知道你所谓为国为民的大事,让我害死了多少无辜的人?!”
“哦,你说的是五年前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涝中,我让你炸毁咸保圩大坝的那件事吧。我记得那是我们办的最后一件事。”谢敬回视他的目光,看不出丝毫畏缩,也不见半点疑惑,神情冷静如初:“我说不知道你会相信吗?”
方天顾怒极反笑,唇角带起几分狰狞,眼神中尽是凌厉的愤意:“你说不知道,你自己信吗?季家庄被淹死了多少人?”
普通人被这样的视线盯着,免不了要胆战心惊,可谢敬却没有一点儿动摇,面色如平湖之镜,缓声道:“你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我其实真的不知道具体细节。但第一,我根本不在乎。第二,我估算过最多可能淹死多少人。季家庄统共十五户,人口最多的一家有八口人,所以全庄不超过一百二十口。泄洪到季家庄,才能保全其他四座城镇共计八十余万人。一百二十口和八十余万人,这个选择题对我而言很简单,权衡利弊就足够了。如果不炸大坝,不淹掉季家庄,会死更多人,你想过吗?”
谢敬说话时淡定的表情、平和的语气,使得方天顾忽觉一阵不寒而栗。他想起一位曾从悬崖绝壁上救下过谢敬的采药老头,对谢敬本人说过的话:‘年纪轻轻的,就这么不要命,以后肯定能杀人。’谢敬问老头为什么这么说,老对的回答是:‘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哪里会在乎别人的命呢?’
那次,是私塾放课后,谢敬领着书僮方天顾,和一班同学偷摸进去山里玩耍,等大家把折树枝、拔稻草、掏鸟窝、抓虫豸、捅蚂蚁洞等全玩过一遍后,来到一处险峻的悬崖,发现下面几丈处,青灰色的石壁上,竟然盛开着一簇白得发亮的太行花。
漂亮又稀罕的东西,年轻人谁不想要呢?同学们全围在悬崖边上不舍得走,可光是往下瞧看,就感觉头晕目眩、手软脚酸了,是以没人敢下去试一试,所括孔武有力的方天顾。只有谢敬铁了心,一定要把那簇太行花搞到手。他本身没有武功,手脚力气也一般,可胆子却奇大。
这一点,他和他老爹谢开谢老爷简直走了两个极端。谢老爷十分有才,但胆子极小,总说官场如战场,说什么也不愿出仕。除了读书,他对其他任何事都不感兴趣,身体不好的时候,就边喝药边读书,身体好些了,就边给儿子的学习开小灶边读书。好在他的物质需求不高,靠着祖上的荫庇和冷夫人的嫁妆,尽管什么都不做,也得偿所望地渡过了战战兢兢、躲躲藏藏,勉强算得随心所欲的一生。
有的人,简单生活容易,赚到简单生活的银钱很难;有的人,赚到银钱容易,却没法甘心简单生活。谢老爷则运气极佳,完美自洽。
除了读书方面,谢敬和谢老爷完全不同,他一定要得到绝壁上的太行花。悬崖上光秃秃,连一棵可以拿来作为固定的大树都没有,但谢敬不在乎,拉着方天顾满山跑,找藤条编长绳,绳不够长,他就把同学们的裤带全借来,让他们提着裤子等着,几条裤带并一根,打着结连在长绳上就够用了。他让方天顾在上面扎好马步,长绳的一头系在方天顾的腰上,另一头系在他自己的腰上,然后就徒手爬下绝壁去摘那簇太行花。
花最终是采到了,但藤条、裤带结成的绳子实在不牢固,在他没爬上来前就断了,要不是遇上那个同在绝壁上采仙子草的采药老头,谢敬怕就摔死了。
方天顾记得,他死里逃生上来时的表情,就和现在一样淡定,对救他的人表示感谢时,语气也和此刻一样平静,在上面扎着马步的方天顾倒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急着让我带人连夜去炸毁大坝时,为什么骗我说下游的季家庄早就搬空了,已是废村一座?”方天顾的表情从愤怒转变为痛苦。
因为堤坝毁损,洪水泛滥,季家庄淹死七十三口,找不到尸首算作失踪的十六口,侥幸活下来的寥寥无几。也因为事故责任重大,所属地的官员从下往上,被追责的、被革职的不下十余人。
“因为来不及了。我若不骗你,你做不来。为了舍小保大,只能出此下策。”谢敬垂下眼帘道:“不然自有下属的河道总管派人去炸毁大坝,哪里需要我私下动用你们‘正义盟’的力量。”
他没有说的是,如果提前通知所属地的河道官员,对方只会上奏抗辩,根本不会容他实施毁坝泄洪。
“算了吧,你实在是太聪明了,我永远没法知道你真正的想法。”方天顾失望地摇头。想到那些被追责、革职的官员,他很怀疑谢敬此举不是舍小保大,而是顺道排除异己。
但五年了,终究只能是怀疑,没有答案,否则他真能一剑杀了他。
外面的桓从容快要听不下去了。小方被他那个当官的发小给坑了,借他的手害死了好多无辜的老百姓。他替方天顾心疼得狠命吸了吸鼻子,不想涌入鼻腔的是混合着土腥的潮湿味,差点儿激得他打起喷嚏来,只好转头再去看雨。雨太大了,大到极致的雨都不像雨了,往上看是万箭穿心,往下看是破碎一地。
“小地瓜,你终究是不信任我啊。不过,他人之疑目皆莹莹之火,只会照亮我脚下这条为国为民行事的路。”谢敬仰头皱眉,望着屋顶天花,长长地叹息一声,道:“不入仕者视我,不过井底蛙看天上月。真正为官行事了,才理解什么是一粒浮游望青天。”
桓从容在外面听得鼻子都快气歪了:他竟自诩‘青天’?哪有这么往自己脸上贴金的。
方天顾像从来不认识他一般看他,道:“谢大人,那么多条人命,你晚上睡得着吗?”
方天顾自那之后便患上了失眠症。
“为什么睡不着?我有做错什么事吗?我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谢敬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负,“当然,行大事不拘小节,想获得重大成就,不可能没有牺牲,”话到这里,他迈前半步,一字一顿着重道:“小地瓜,但我没有牺牲你。”
方天顾感觉心在往下坠。
“你现在只是还没有想通。我一直相信,只要你没死,等想通了,就一定会回来,继续和我一起携手行事。看,你不就来找我了吗?我知道,你还没有想通,但没关系,我可以试着说服你。这就叫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自有命中定。”
方天顾的心好似坠到脚底,同时一股寒气窜上丹田:“小开花,知道我为什么说,这辈子互不相见对你我都好吗?”
“为什么?”看他神色不对,谢敬怔了怔道。
“因为我怕……”方天顾面色沉凝,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黑气,眯起眼,咬着牙,逼迫自己不去看谢敬的眼睛。
“你武功高绝,还怕的什么?”谢敬疑道。
“我怕忍不住想杀你。”方天顾的声音喑哑,气息紊乱。
谢敬禁不住往后退了一大步,第一次感到心有点儿发慌,突然开始后悔没把漕帮帮主钟明秀派给他的那两名护卫留在身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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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018回:依稀往事两小无猜,物是人非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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