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诏王都,紫宸殿。
窗外蝉鸣聒噪,殿内却冰鉴生寒,熏香也压不住弥漫的凝重。
国君林祁并未端坐于御座,而是负手伫立在殿中悬挂的巨大疆域图前。他的目光如同实质,久久地烙在标注着“西靖”与“北域”的广袤区域上,眉头微锁,指尖无意识地在龙雀刀的刀柄上轻轻摩挲。
“消息确认了?”林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殿内温度又降了几分。
兵司主事沈牧之上前一步,语气沉重:“回陛下,多方探报均已证实,北域与西靖的战马交易,近三个月来规模陡增,且交易品类发生了显著变化。以往多为阉割后的驯马或次等马,如今却有大量正值壮年、未经阉割的优良战马被秘密输送至北域。。”他顿了一下,”北域将军麾下的黑骑军,换装速度正在加快。”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司徒文远颤声补充道:“陛下,北域蛮族,昔年于落鹰峡设伏,屠我南诏三千儿郎,此仇未雪,血痕犹在!若再坐视其铁骑膨胀,我南诏边境线漫长,多为平缓河谷,无险可守,届时烽烟再起,恐非边境摩擦那般简单,恐有倾覆之危啊!”
另一名老臣叹息接口:“北域狼子野心,昔日埋伏之仇未报,如今若再得西靖战马增强骑兵,如虎添翼。我南诏边防压力倍增,恐永无宁日。”
林祁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众臣:“西靖…坐拥天马牧场,牛羊遍野,战马雄健冠绝诸国。他们只顾着用战马换取北域的金银皮毛,充盈国库,却看不到北域铁蹄磨刀霍霍的声音吗?还是说,他们以为远在西陲,便可高枕无忧,隔岸观火?”
他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沈牧之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陛下,我南诏将士擅丛林山地作战,水师亦可称雄,然于草原旷野与北域铁骑正面争锋,确非所长。若欲阻止西靖,发兵远征,劳师袭远,胜负难料,且极易将西靖彻底推向北域,形成东西夹击我南诏之势,后果不堪设想。”
“那么,谴责?施压?”林祁追问。
司徒文远苦笑摇头:“西靖王只需一句‘民间商队自发贸易,王室不便强加干预’,便可轻易搪塞。我南诏虽富庶,但仅以断绝往来相威胁,恐难伤其筋骨。西靖…并非无懈可击。”
林祁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的西靖版图,指尖点在其上:“继续说。”
“是。”司徒文远精神微振,分析道:“西靖虽强,却有三大软肋。其一,粮道。西靖境内多草原荒漠,虽盛产牛羊马匹,但粮食产量不足,尤其精米细面,很大程度上依赖从我国及东南诸国进口。而我南诏,掌控着澜沧江下游水道及数条关键陆路商道,可谓扼其粮运之咽喉。”
“其二,出海口。西靖渴望向海外拓展贸易,但其本土海岸线多为礁石峭壁,仅有的几处良港,皆需借道我南诏附属的琉月半岛或支付高昂关税方能使用。我国水师巡弋附近海域,其商船队皆在我注视之下。”
“其三,内政。西靖王年迈,国内并非铁板一块。现任王妃出身大族,其子韩明宇骄纵跋扈,颇得宠爱,而嫡长子韩靖宇因其生母早逝,在宫中地位尴尬,支持他的老臣势力与王妃外戚明争暗斗不断。西靖王对此似乎态度不明,国内政局暗流涌动。”
林祁静静地听着,眼中光芒逐渐凝聚。他踱回御座,缓缓坐下:“所以,西靖并非无所畏惧。他们敢用战马资敌,无非是认定我南诏不敢与其彻底撕破脸,或找不到能真正刺痛他们的方法。”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明白,继续资敌的代价,他们承受不起。他们要贸易,可以,但对象绝不能是北域。他们若一意孤行,南诏不介意让西靖的粮价翻上一番,让他们的商船在海上寸步难行,甚至…让他们的内斗变得更加有趣。”
众臣神色一凛,皆知陛下已动了真怒,且找到了对方的命门。
“陛下英明。”司徒文远躬身,“然这些手段虽可施压,终非长久稳固之策。若要一劳永逸解决此患,仍需一纸盟约,将其彻底捆绑。”
“联姻?质信?”林祁已然明了。
“正是。我南诏可许以西靖最渴望的边境五市全面开放、降低关税、保障粮道畅通等厚利,换取其立誓断绝与北域的战马交易。但为确保盟约不被轻易撕毁,必须要有足够分量的‘质押’。西靖必须遣其嫡子入质南诏。如此,西靖王投鼠忌器,国内反对势力亦有所顾忌,盟约方可稳固。”
林祁沉默片刻,眼中锐光一闪:“仅仅如此,还不够。要让他们先痛一下,才知道听话的好处。告诉西靖使臣,在他们表现出足够诚意之前,澜沧江通往西靖的运粮船,一律暂扣查验;琉月港对他们的商船,加征三成‘安全护航税’。至于联姻…” 林祁的声音低沉下去,指尖轻轻敲击着御座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西靖若真有诚意,我南诏宗室之中,并非没有适龄贵女可许以婚约,以示两国修好之谊。”
林祁的策略迅速而有效。澜沧江上数艘满载粮食前往西靖的商船被南诏水师以“例行安全检查”为由扣留,琉月港也对西靖商船开征高额附加税。西靖国内粮价开始波动,商贾怨声载道,压力很快传导至西靖王庭。
数日后,西靖正使公孙明获准进入南诏王宫。他被引至一处更为僻静的偏殿,而非此前接待外使的正殿。殿内依旧清凉,冰鉴散发着丝丝寒意。
南诏国君林祁端坐于主位,神色平静,甚至比上次会见时更显淡漠。几位南诏重臣分列两侧,眼神锐利,沉默如山。
公孙明步履沉稳地走入殿中,依礼参见。尽管他极力维持着使臣的镇定,但眉宇间那抹精心修饰过的从容已然褪去,眼底深处藏着难以完全掩饰的凝重与焦灼。南诏不动刀兵,却直击七寸的手段,让他真切感受到了这位年轻君主的冷酷与决断。
“公孙先生,”林祁并未寒暄,声音平稳地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几日过去,不知西靖王对我南诏之前的提议,考虑得如何了?”
他的目光落在公孙明身上,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仿佛早已看穿对方所有的挣扎与算计。
公孙明深吸一口气,知道任何虚与委蛇在此刻都已无用。他拱手,语气沉重了许多:“回南诏陛下,我国王上深知陛下维护边境安宁之苦心。然,战马贸易牵连甚广,骤然断绝,恐致我国北部以牧马为生的部落生计无着,激起民变,此绝非我王所愿见。”
他试图强调困难,以期换取更多谈判空间:“且,嫡子出质,事关国本,纵使我王心怀天下,亦需考量国内非议及世子安危…”.
“部落生计?”林祁轻轻打断他,指尖在扶手上点了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南诏许以的边境五市全面开放,所允诺的交易量及利润,足以让那些部落获得远比贩卖马匹给北域更稳定、更丰厚的回报。若西靖真心为民,此乃良策,何来生计之忧之说?”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古井深潭,望不见底:“至于质子之事,皆为保障盟约,免生猜疑。世子入南诏,孤必以国士之礼相待,其安全与尊荣,南诏以国格担保。莫非…西靖王对我南诏的信誉有所疑虑?还是认为,继续资敌而致边境烽烟再起,比其嫡子的安危更为重要?”
这一问,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公孙明一时语塞,额角隐隐见汗。南诏的条件看似给了甜头,实则堵死了所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林祁并不给他喘息之机,继续道,声音冷了几分:“公孙先生,孤不妨直言。澜沧江上的船,可以继续扣。琉月港的税,还可以再涨。甚至我南诏镇守西境的军队,也很久没有大规模操练了。西靖是选择接受南诏的友谊与即将到来的繁荣,送上质子以换取粮道畅通、商路大兴;还是选择另一条路,孤…拭目以待。”
最后通牒已然下达。
公孙明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深知己方已无多少筹码,最终艰难地躬身,声音干涩:“陛下之意…外臣已全然明白。外臣…即刻将陛下最终的态度与条件,一字不差,快马加急传回国内,呈报我王定夺。”
他知道,真正的抉择和风暴,此刻才真正降临在西靖王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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