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秋夜,寒意已悄然浸透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国家博物馆庞大的建筑群在霓虹闪烁的城市天际线下,犹如一头匍匐的巨兽,沉静而威严。东南角那栋不算起眼的办公楼,此刻大部分窗口都已陷入黑暗,唯有三楼东侧,刑侦技术中心的几扇窗户,依旧顽强地透出冷白色的光芒,像巨兽不曾闭合的锐眼,警惕地审视着夜幕下的秘密。
实验室内部,是一个极致静谧,却又充满无形信息流的世界。空气净化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吟,维持着恒定的温度与湿度。一排排高精尖仪器如同沉默的哨兵,指示灯在幽微中闪烁着红绿绿的光点,仿佛它们拥有独立的生命和呼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是高纯度酒精、精密仪器冷却液、以及某种极淡的金属离子气息混合体,冰冷,洁净,不容一丝杂质。
言小时就置身于这片静谧的中心。
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实验服,面料挺括,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一副设计极简的无线耳机牢牢嵌入他的耳廓,彻底隔绝了外界可能存在的任何杂音——空调风口的微弱气流声、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车鸣,甚至是他自己平稳的心跳和呼吸。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眼前那方寸之间的微观宇宙。
他正俯身在一台超高倍率的扫描电子显微镜前,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稳定而专注的弧度。显微镜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顶灯的光,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的鼻梁很高,嘴唇薄而紧抿,下颌线绷得有些紧,透出一种长期高度集中精神带来的疲惫与坚韧。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此刻正稳稳地搭在焦距调节旋钮上,指腹感受着那微米级别的反馈。这双手,曾经在无数微不可见的物证上,剥离出惊天动地的真相。
载物台上,固定着一粒比盐粒还要细微的尘埃。在普通人眼中,它或许与北京春日恼人的沙尘别无二致。但在言小时操控的这台价值千万的“眼睛”下,它正展现出令人惊叹的复杂结构。高分辨率屏幕上,图像被放大到极致,那粒微尘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层次分明的几何形态,色彩斑斓,仿佛一块微缩的、未经烧制的琉璃。
“成分吻合,微量元素比对成功。”他对着悬在唇边的微型麦克风低语,声音透过线路传输到另一端。他的语调平稳、清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朗读一份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实验数据,冷静到近乎漠然。“可以确定,上周景德镇‘明清官窑珍品展’预展上,那件‘清乾隆胭脂红地轧道洋彩瓶’颈部的细微划痕,是有人用含有这种特定釉料的工具,进行了专业性极高的、试图掩盖的微损破坏。工具材质推测为特制骨针或某种高硬度复合材料,尖端经过特殊处理,以匹配釉料特性。”
耳机里立刻传来专案组临时负责人、老刑警赵大成那特有的、带着嘶哑和烟熏火燎感的粗犷声音:“小时,你百分之百确定是人为?不是搬运过程中的意外刮擦,或者……他自己热胀冷缩裂了?” 赵队的用词总是带着一线干警的直白和些许对“精细活儿”的不适应。
言小时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对“热胀冷缩”这种说法有些无奈,但他回答的语气依旧毫无波澜:“赵队,非人为意外因素导致此种形态损伤的概率,低于千万分之一。痕迹的受力角度呈现标准的十五度倾斜,深度均匀保持在微米级,这需要稳定的手腕和精准的控制力。残留物的形态并非自然脱落,而是工具与釉面摩擦后,在特定压力下转移、熔融再凝固的特征。对方是高手,不仅非常了解陶瓷的微观结构,更清楚安保巡查的盲区和监控的死角。这是一次蓄意的、带有展示意味的行为。”
他关掉显微镜的电子束,屏幕瞬间暗了下去,那绚烂的微观世界随之隐匿。接着,他极其小心地用精密镊子将那片承载着微尘的样品台取下,放入一个真空密封的样本盒中,贴上标签,记录时间、地点、样本编号。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遵循着严格的流程,如同经过编程的机械,精准而高效。
实验室里重新回归到仪器低沉的嗡鸣主导的寂静。这起案件,从表面看,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蹊跷。没有失窃,没有明显的破坏,只有这样一道需要借助顶级设备才能察觉的微小划痕。像是一个技艺高超的窃贼,费尽心机潜入戒备森严的宝库,却只为了在价值连城的珍宝上,用只有内行才懂的方式,轻轻划下一道印记。这更像是一种挑衅,一种测试,甚至……一种宣告。言小时不喜欢这种模糊的感觉,他习惯于证据链条构筑的坚实堡垒,而非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的恶意。
就在他刚刚直起身,感到颈部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传来细微酸胀时,实验室那扇厚重的、带有气密设计的门,被人“嘭”地一声从外面推开了。
这声响动,粗暴地撕裂了实验室精心维持的静谧结界。
“喂!言大专家!都几点了你还在这儿修仙?准备羽化飞升啊?”来人嗓门洪亮,带着一股子与这严肃环境格格不入的活力,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他像一阵不由分说的热风,裹挟着夜晚的凉意和都市的烟火气闯了进来。
这就是吴时月。部里挂了号的犯罪心理侧写专家,也是言小时在过去半个月里,被迫与之临时搭档的、行走的“麻烦源”。
他今天穿了件棕色的旧皮夹克,领口随意敞着,露出里面深色的T恤。夹克看起来有些年头,皮革表面带着些许磨损的痕迹,却更添了几分落拓不羁。他身形挺拔,肩宽腿长,简单的衣着也掩不住那股蓬勃而出的精气神。脸上挂着灿烂得几乎有些晃眼的笑容,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永远燃烧着用不完的热情。他手里拎着两个印着老字号logo的纸袋,此刻正散发着诱人的食物香气,与实验室冰冷的化学试剂味形成了尖锐的对立。
言小时甚至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门口,继续整理着刚刚生成的电子报告。他的声音透过实验室的背景音传来,带着明显的疏离:“实验室重地,禁止饮食。还有,吴时月,你身上有烟草和……夜市烧烤的味道,这会严重影响微量物证分析的准确性,可能导致交叉污染。”
吴时月浑不在意地“啧”了一声,大大咧咧地将还冒着热气的纸袋放在门口专门用来放置外来物品的不锈钢桌子上,那桌子光洁得能照出人影,与油渍斑斑的纸袋形成了鲜明对比。他随手拉过一张办公椅,椅腿与光洁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毫不在乎地坐下,身体舒展开来,占据了不小的空间。
“得,就你规矩多。鼻子比警犬还灵。”他翘起二郎腿,晃了晃手里的纸袋,“看清楚了,城西‘陈记’的蟹黄汤包,排队排了老子半个钟头!就因为你上次路过的时候,好像多看了他们家招牌一眼。别说你不饿,我都不信。”他顿了顿,收敛了几分玩笑的神色,“说正事,案子有头绪了?赵队那边催得紧。”
言小时终于转过身,将一份打印好的初步分析报告递给他,动作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感,连续三十六小时的高强度工作,让他的眼底沉淀着淡淡的青黑色,但这并未削弱他眼神的锐利,那目光依旧像经过最精细打磨的刀锋,能够轻易剖开任何伪装。
“初步判断,是内部人员,或者对博物馆内部流程、安保布置以及陶瓷修复技术都极度熟悉的外部人员所为。”他的解释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侧写方面,你有什么发现?进出人员的行为模式分析有结果了吗?”
吴时月接过报告,却没有立刻翻阅,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言小时略显苍白的脸,忽然毫无征兆地凑近了些,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皮夹克的皮革气息,以及窗外带来的秋夜凉意,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瞬间包围了言小时。
“我说言小时,”吴时月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带着探究,“你这个人是不是天生就缺少那根叫做‘累’的神经?或者说,你的电池是核动力的?”他的靠近让言小时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试图拉开距离。吴时月身上那种蓬勃的、不受控的、仿佛正午烈日般灼热的生命力,让习惯待在阴影、静谧和绝对秩序中的言小时感到强烈不适,甚至有些烦躁。
“什么会议?”言小时避开他的目光,语气冷淡地重复了一遍问题,试图将对话拉回正轨。
“大事!绝对是能写进内部档案的大事!”吴时月猛地站直身体,眼神里闪烁起兴奋的光彩,像是猎人发现了值得追逐的猎物,“听说上面下了决心,要成立一个全新的、以前从未有过的部门,专门处理那些跟国宝级文物相关的、邪门儿的、用常理没法解释的诡异案子!”他用力拍了拍言小时的肩膀,力道不轻,“我们俩,嘿嘿,好像都在初步拟定的核心成员名单上!这下有得玩了!”
言小时的眉头瞬间蹙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讨厌变动,讨厌计划外的安排,更讨厌“邪门儿”、“诡异”这类充满不确定性和非理性色彩的词语。他的世界建立在物理学、化学、材料学构成的坚实基石之上,任何试图动摇这一基石的因素,都会引发他本能的排斥和警惕。
几分钟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位于同一楼层的会议室。言小时步伐稳定,吴时月则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会议室里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除了面色黝黑、眉头紧锁如同老农般的赵大成队长,还有一位穿着深灰色中山装、气质儒雅沉静的老者。老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睿智而深邃,此刻正带着一种沉重的忧虑。赵队简单介绍,这是国家文物局的资深顾问,国内外享有盛誉的考古学与文物鉴定泰斗,杨守仁教授。
“两位专家,情况紧急,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杨教授没有一句寒暄,直接打开了连接着笔记本电脑的投影仪。冰冷的白光投射在幕布上,显现出一张高清晰度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像是一个昏暗、杂乱的地下仓库,光线不足,只有探照灯打出一片惨白的光区。光区的中心,是一个铺着黑色绒布的托盘,托盘里,静静躺着一块约莫成年人手掌大小的金属碎片。
那是一片青铜器的残片。
但吸引所有人目光的,并非它的古老,而是它上面那种极其不寻常的锈蚀状态。青铜器常见的绿锈、蓝锈在这里并不多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暗沉如凝血般的深褐色,其间夹杂着些许诡异的、仿佛脓疮破裂后的黄绿色斑点。锈层并非均匀覆盖,而是呈现出一种扭曲的、仿佛具有生命般的脉络状突起,仔细看去,那些脉络竟隐隐构成了一张模糊不清、扭曲痛苦的人脸轮廓,这就是所谓的“神面纹”。然而,最令人不安的是,在碎片边缘,锈蚀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被强烈腐蚀的痕迹,像是被某种强酸或者未知的特殊物质浸泡、啃噬过。
“这是三个小时前,津港海关在一个申报为‘废旧金属’的走私货柜的隐蔽夹层里发现的。”杨教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敲打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头上,“经过我们几位老家伙的紧急线上会审,初步鉴定,这很可能是一件早已失传的、西周早期用于重要祭祀活动的‘神面纹青铜簋’的残片。如果完整器存在,其历史和文化价值,无可估量。”
言小时的目光立刻被那块青铜碎片牢牢抓住。他的专业本能让他瞬间忽略了那些玄乎的传说,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不自然的腐蚀痕迹和锈蚀成分上。他下意识地在脑中开始构建分析方案——X射线衍射确定物相组成,激光剥蚀等离子体质谱分析微量元素,扫描电镜观察微观形貌……这锈蚀,绝非自然形成。
杨教授顿了顿,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人,脸色变得更加凝重,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仿佛怕惊扰到什么:“而更奇怪、也更令人不安的是,根据现场报告,负责最初勘查、接触过这块碎片的三名海关缉私警员,以及我们的一位年轻研究员,在之后的几个小时内,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精神异常。”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们描述的症状高度一致:精神恍惚,注意力无法集中,伴有间歇性的幻听和幻视。”杨教授缓缓说道,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们声称,总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像是金属摩擦又像是哭泣的声音,而在视线模糊时,会反复看到一个景象——一个穿着破烂古代盔甲、身形模糊的士兵,没有头颅,脖颈处不断滴落着暗色的液体,在无尽的荒原上徘徊、哭泣。”
一股寒意,无声无息地爬上了每个人的脊背。
吴时月之前玩世不恭的表情彻底消失了,他摸着下巴,眼神变得锐利如鹰,身体前倾,显示出极强的兴趣:“集体性癔症?基于心理暗示的群体幻觉?是不是现场环境或者得知文物价值后,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的?”他试图从自己熟悉的领域寻找解释。
“我们考虑过所有可能的常规解释。”杨教授缓缓摇头,目光扫过吴时月,最终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言小时身上,“但都无法完美契合。现场环境虽然昏暗,但并无异常气体或辐射。几位警员事先并不知道此物的价值,心理评估显示他们之前精神状态稳定。而且,症状出现得突然,描述的场景细节高度雷同,这……无法用我们现有的科学知识来轻易解释。”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而这件青铜簋碎片事件,仅仅是近年来,秘密档案中记录的十几起类似悬案、怪事中的一件!有些文物,在即将失窃前,负责守护它们的人会连续多日做同一个噩梦;有些历经千辛万苦被追回的珍贵字画,在其存放的库房或展览期间,周围总会发生一些无法理喻的意外事故,比如设备莫名故障,安保人员短暂失忆等等。上面经过综合评估认为,这些孤立事件背后,可能隐藏着一种我们尚未认知的、极其隐秘的、针对我们文明根基和历史传承的攻击模式。”
赵队适时地接过话头,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沉重,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因此,经最高层批准,‘重大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专案组’,内部代号‘国宝专案组’,于今晚,正式成立。这是一个级别极高、权限极大,但同时也需要绝对保密的特殊部门。”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言小时和吴时月,“言小时,吴时月,我正式通知你们,经过综合考量你们的专业能力和过往表现,你们被选为专案组的第一批核心成员。”
他分别指向两人,下达指令:“言小时,你的任务是利用你掌握的所有尖端刑侦技术,从物理层面寻找线索,鉴定文物真伪,分析任何异常物质的成分,从微观世界里锁定目标和作案手法。你是我们的事实基石。”接着转向吴时月,“吴时月,你要充分发挥你的专长,侧写可能存在的嫌疑人,分析其行为模式和心理动机。但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你尝试去……‘理解’这些文物本身。它们经历过的岁月,承载的信息,甚至……可能携带的某种我们无法测量的‘能量’或‘情绪’。你是我们的直觉触角。”
最后,赵队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语气不容置疑:“你们两个,一个相信绝对的物证,一个探索无形的人心。一个极端理性,一个天赋直觉。我需要你们摒弃前嫌,完美配合。用你们的专业,为这个新生的部门,趟出一条路来!”
吴时月立刻“啪”地一个立正,挺直腰板,脸上是混合着兴奋与严肃的表情,声音洪亮:“是!保证完成任务,赵队!”说完,他还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像根木头一样杵着的言小时,示意他表态。
言小时依旧沉默着。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投影幕布上那块诡异的青铜碎片,那暗沉的血色锈迹和扭曲的面容,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吸力。然后,他的视线余光扫过身边这个与他无论从性格、专业到行为方式都格格不入的搭档。吴时月身上散发出的热力和不确定性,与青铜碎片带来的冰冷诡谲感交织在一起,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想要远离的冲动。
他隐隐感觉到,一扇通往未知深渊的大门,正在他面前缓缓开启。门后是迷雾重重,是超出他认知范畴的黑暗,是他最讨厌的、失去掌控和秩序的状态。那里没有精确的数据,没有可重复验证的实验结果,只有模糊的传说、无法证实的现象和难以捉摸的人心。
然而,内心深处那份根植于职业素养的责任感,以及对于“真相”近乎偏执的追求,让他无法说出拒绝的话。他对抗着内心的不适与排斥,最终,只是抬起手,轻轻推了推鼻梁上那副象征着理性和秩序的银边眼镜,用他那特有的、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调,淡淡地回应了一个字:
“是。”
这个字,轻飘飘地落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正式拉开了“国宝专案组”波澜壮阔、诡秘莫测的序幕。窗外的北京,夜色正浓,无尽的秘密,都隐藏在这片璀璨的灯火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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