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宝专案组”的临时办公地点,被设置在博物馆园区最深处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里。这里原本是存放旧档案的库房,位置僻静,四周环绕着高大的柏树,枝叶在秋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低语着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小楼外表其貌不扬,灰扑扑的墙面爬满了干枯的藤蔓,但内部却经过了紧急改造,安保级别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红外感应、压力踏板、二十四小时无死角监控,以及需要双重认证的厚重金属门,无一不彰显着此地的特殊与机密。
推开那扇沉甸甸的、需要刷卡加密码再加虹膜验证才能开启的金属大门,内部是另一番景象。原有的隔断被打通,形成了一个开阔的开放式办公区,但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预示着这里的仓促启用。崭新的电脑设备堆放在角落,线路尚未完全规整,几张临时拼凑的办公桌上散落着文件和器材箱。唯一显得规整的,是角落里用高强度防弹玻璃隔出的一个小型临时实验室,里面摆放着言小时申请调拨来的部分核心仪器,冰冷的金属和玻璃材质在LED灯下泛着幽光。
除了言小时和吴时月这两位核心专家,赵队还从各个部门紧急抽调了几名精干人手,组成了专案组的初步班底。
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老周,五十岁上下,皮肤黝黑,脸上刻着风霜的皱纹,话不多,但眼神锐利如鹰。他曾是缉毒一线的骨干,枪法如神,身上带着一股硝烟沉淀下来的沉稳和煞气,负责专案组的安保与外勤指挥。他正一声不响地检查着窗户的密闭性和通讯设备的信号强度。
技术员小孟,一个看起来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女孩,梳着利落的马尾,眼睛很大,充满灵气。她是个电脑天才,曾因协助警方攻破数个境外黑客组织而内部闻名。此刻她正十指如飞地在几台电脑间切换,调试着内部网络和数据加密系统,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键盘敲击声,是办公室里最活跃的音符。她负责信息支援、后勤保障和网络追踪。
还有医学与痕迹学双修的博士林静,三十岁左右,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气质清冷,穿着白大褂,一丝不苟。她话很少,观察力却极其敏锐,逻辑清晰,将是言小时在微观痕迹和生物证据分析上的重要助手。她正在整理刚刚送达的各类检测试剂和样本容器,动作精准得如同手术。
工作的第一天,气氛并不融洽,甚至可以说有些凝滞和割裂。
言小时几乎是在踏入这栋小楼的第一时间,就径直走进了那个临时实验室。他需要尽快从那块诡异的青铜碎片上,剥离出可以被理性认知的、确凿无疑的物理证据。对于杨教授描述的“幻觉”和“异常”,他持保留态度,他更相信仪器读数和分析数据。
他穿上实验服,戴上手套、护目镜和口罩,将自己完全隔绝在个人防护装备之后,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实验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气密装置锁闭的轻微“嘶”声。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他几乎都泡在了实验室里。首先是对碎片进行宏观拍照和三维扫描,记录其原始形态。然后,他启动了X射线荧光光谱仪,手持探头对准碎片的不同区域——尤其是那些颜色诡异的锈蚀处和相对干净的断裂面。屏幕上跳跃出元素谱线,铜、锡、铅的比例清晰地呈现出来。
“铜含量约85%,锡含量约12%,铅含量约3%,”言小时对着录音设备冷静地陈述,林静在一旁安静而专注地记录,“合金比例符合西周早期青铜器的典型特征,尤其是铅含量较高,有助于铸造时的流体填充,这与历史记载吻合。”
初步结果似乎指向这是一件真品。但言小时没有停下。他换上了扫描电子显微镜,将碎片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区域置于真空腔体内的高倍镜下。电子束扫描下,锈蚀层的微观形貌暴露无遗。自然形成的青铜锈蚀,如碱式碳酸铜、碱式氯化铜等,其晶体形态通常是相对均匀、有层次的。但在这块碎片上,尤其是在那些暗褐色如凝血般的区域,言小时观察到了非自然的、快速腐蚀形成的无定形结构,以及一些微小的、像是刻意嵌入的杂质颗粒。
“林静,记录。”言小时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SEM图像显示,锈层A区与B区存在明显界面,B区覆盖在A区之上,晶体结构被破坏,呈现非自然酸蚀特征。发现疑似人工引入的硅酸盐及硫化物微粒。”
林静迅速在平板电脑上记录,并轻声补充:“需要进一步进行能谱分析确定元素面分布。”
言小时点头,熟练地操作设备。能谱分析的结果更加印证了他的怀疑。在那些“异常”锈层下,检测到了微量的、不属于自然埋藏环境会富集的现代化学元素,如某些特定的有机酸根离子和络合剂残留。
“矛盾。”言小时关闭设备,摘下一只手套,揉了揉因为长时间紧盯屏幕而有些干涩的眼睛,对林静说。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林静能捕捉到其中一丝极细微的困惑。“年代感和基础材质是真的,符合西周特征。但这些人为做旧的痕迹也非常明显,而且手法……很奇特,不是为了造假牟利那么简单。用的化学药剂很偏门,目的似乎不是简单地‘做旧’,更像是……想用它来‘触发’什么,或者‘模拟’某种特定的腐蚀环境。”
他凝视着真空腔体内那块沉默的碎片,感觉它就像一个精心设计的谜题,一部分是真实的历史碎片,另一部分则被附加了人为的、目的不明的干扰项。
与此同时,实验室外的开放式办公区,吴时月的进展也同样不顺利,但他的工作方式与言小时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没有固定的工位,而是将会议室变成了他的“战场”。白板被他拖到了中央,上面很快画满了各种错综复杂的箭头、问号和关键词。他试图对那几位出现幻觉的海关警员和研究员进行更深入的访谈,但得到的反馈依旧是支离破碎、充满恐惧和非逻辑的描述。
“看不见脸……不,不是看不见,是根本没有头!”一个年轻警员在电话里声音颤抖地回忆,吴时月按下了免提,让外面的老周和小孟也能听到,“盔甲是破的,上面有泥,还有……像是干涸的血迹。他一直在走,在原地打转,好像在找什么……哭声,对,像风吹过破铜烂铁的声音,但又像是在哭,很伤心……”
吴时月一边听,一边在白板上飞快地写下“无头”、“古甲胄”、“徘徊”、“哭泣”、“金属摩擦声/哭声”。他尝试用各种已知的心理学理论去套用:集体催眠?需要特定的诱导环境和权威暗示,现场不具备条件。心理病毒?这更偏向于科幻范畴。次声波攻击?次声波确实可能引起生理不适和恐惧感,但能导致如此具体、一致的幻觉吗?他查阅了资料,低频声波更可能引发的是模糊的恶心、焦虑,而非细节清晰的幻视。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傍晚时分,吴时月顶着一头被他抓得乱糟糟的头发,再次“闯”进了言小时的实验室。这次他记得在门口用力跺了跺脚,象征性地拍打了下皮夹克,虽然那烟味和夜市烧烤气并未完全散去。
言小时正在使用超景深三维显微镜,仔细观察碎片边缘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缺口。听到动静,他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操作,只是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那些警员的心理评估报告我仔细看过了,”吴时月走到他身边,靠在实验台上,语气带着难得的严肃和困惑,“都是经验丰富的一线人员,心理素质过硬,抗压能力很强。不像那么容易受到环境暗示或者集体情绪感染的类型。而且,他们描述的细节——比如盔甲上某种特定的卷云纹饰、腰间佩带的环首刀形制——太具体、太考古化了!这绝不是一个对古代兵器没有研究的人能凭空想象出来的细节。更像是……他们真的‘看到’了某个具体的历史场景片段。”
言小时没有立刻回应,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显微镜的成像屏幕上。那个微小缺口在超高倍率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形态,边缘不是平滑的断裂或规则的切割痕,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微的、如同疲劳断裂般的韧窝结构和微裂纹。
他调出了内部数据库里所有已知的西周青铜器纹饰和高清细节图,进行快速比对。同时,他调取了碎片的三维扫描数据,对那个缺口进行三维建模和应力分析模拟。
几分钟的沉默后,言小时才开口,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屏幕:“你看这里。”他指着屏幕上那个被放大到数百倍的缺口区域,“这个磨损痕迹,不是自然磕碰、工具切割或普通腐蚀造成的。它的微观形貌特征,更符合……某种高频振动导致的金属疲劳断裂。”
“高频振动?”吴时月立刻凑了过来,几乎把脑袋搁在言小时拿着触控笔的手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言小时的耳际,“什么意思?某种我们听不见的声音?超声波?还是……其他的能量波动?”
言小时不适地动了动肩膀,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他的声音带着实验室特有的冷静:“不确定。可能是机械振动,也可能是某种特定频率的声波能量聚集点。需要更精密的声波频谱分析设备和振动监测仪,这里的临时设备无法满足要求。”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存在这种高频振动,并且它与那些幻觉有关,那么它可能是触发因素。”
就在两人沉浸在这个新发现中时,实验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技术员小孟脸色发白地冲了进来,呼吸有些急促:“言哥,吴哥!你们快来看主监控屏!就、就刚才……监控显示,放在隔离箱里的那块碎片,它自己在动!”
“什么?!”吴时月第一个反应过来,像箭一样冲了出去。言小时也立刻保存了当前数据,摘下护目镜,快步跟上,林静也放下手中的记录,紧随其后。
主监控室就在开放式办公区旁边,一整面墙都是显示屏,连接着各个角落的摄像头以及证物隔离箱内部的传感器。此刻,所有人都聚集在显示着证物隔离箱内部画面的屏幕前。
画面上,被放置在特制防震托盘上、封装在透明证物袋里的青铜碎片,正以一种极其微小的幅度、却高频率地持续震颤着!那震颤非常细微,如果不是高清摄像头和图像稳定算法,肉眼几乎难以察觉,但它确实在动,像是一只沉睡的昆虫即将苏醒时颤动的翅膀。同时,放在隔离箱角落里的高精度环境噪音检测仪屏幕上,原本平稳的基线,此刻正跳跃着一条诡异的、振幅不断变化的声波曲线,其频率远远超出了人耳所能接收的20kHz上限,进入了超声波范围。
“就是它!”言小时眼神一凛,立刻坐到主控电脑前,双手在键盘上飞快操作,将噪音检测仪实时传输过来的声波数据导入专业分析软件,进行快速傅里叶变换和频谱分析。他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异常信号!
吴时月则没有去看屏幕上的数据,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块正在微微震颤的碎片本身。他的脸色在屏幕冷光的映照下,渐渐变得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其他人,如老周、小孟和林静,只是感到一种本能的不安和毛骨悚然,但他们无法像吴时月那样“感受”到更深层的东西。
吴时月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浓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情绪洪流,正以那块碎片为中心,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冲刷着整个空间!那是一种混杂了无尽悲伤、刻骨的不甘、被压抑的愤怒,以及一种对某种失落之物的深沉思念的情绪乱流。这感觉比之前在会议室里听到描述时要强烈百倍、千倍!不再是模糊的印象,而是直接冲击着他敏锐的感官。他仿佛被强行拉入了一个古老的战场幻境,耳边隐约响起了金铁交鸣的刺耳声响、战马垂死的哀鸣,还有无数人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呐喊,最终都汇聚成一种空洞的、持续不断的呜咽。
“它……在哭。”吴时月不受控制地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言小时注意到了吴时月异常的反应,他刚想开口询问,电脑屏幕上的分析软件跳出了初步处理结果。他将捕捉到的那段断断续续的超声波信号,进行了降频处理,将其频率等比例压缩到人耳可听的范围内,然后点击了播放。
一段扭曲、嘈杂,但却依稀可辨的声音从高性能音箱中传了出来——那声音古老、悲凉、不成调子,断断续续,仿佛来自遥远的地底,又像是隔着厚重的时光帷幕。但在场所有人都能隐约听出,那确实类似某种古老钟磬被敲响后,余韵将尽未尽时,混合了摩擦与共鸣的残响!一种属于祭祀、属于葬礼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哀音!
几乎就在这被模拟出的“钟磬之音”响起的同时,隔离箱内,青铜碎片的震颤陡然加剧!那股被吴时月感知到的、混杂着悲伤与愤怒的情绪能量,似乎与这物理层面的高频声波产生了某种难以理解的、危险的共振!
嗡——!
一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每个人大脑深处的低沉嗡鸣猛然炸响!
实验室的LED灯光开始疯狂地、毫无规律地闪烁,明灭不定,仿佛电力系统正在崩溃边缘挣扎。墙壁上所有的显示器屏幕瞬间被刺眼的雪花点吞噬,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放置在桌子上的水杯里的水漾起了剧烈的波纹。小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老周下意识地摸向了后腰,林静则扶住了旁边的桌角以稳住身体。
言小时在灯光第一次剧烈闪烁的瞬间,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看到站在隔离箱前的吴时月,身体猛地一晃,眼神瞬间失去了焦距,变得空洞而迷茫,仿佛灵魂正在被抽离体外,整个人就要软倒下去。
“小心!”言小时几乎是出于本能,从电脑椅上一跃而起,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紧紧抓住了吴时月的手臂,试图将他拉离隔离箱的方向,同时也想借此让他保持清醒。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吴时月手臂的瞬间——
嗡!!!
那股之前只是作用于感官的嗡鸣,骤然变成了实质性的、无法抗拒的物理力量!仿佛空间本身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扭曲、撕裂!
言小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吸力从前方传来,不是作用于身体表面,而是直接作用于存在的核心。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瞬间破裂成无数闪烁的、失去意义的色块和光斑,随即开始高速旋转、拉长、变形。实验室刺眼的闪烁灯光、同事们惊愕扭曲的面孔、冰冷仪器泛着的金属光泽……所有的一切感知,视觉、听觉、触觉,都在这疯狂的旋转中飞速远去、模糊、最终被一片绝对的虚无和死寂吞噬。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强烈的失重感包裹了他们。仿佛坠入了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时间与空间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意识在虚无中漂浮。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
砰!砰!
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不算太沉重的落地声,打破了某种界限。
双脚终于重新踏上了“实地”,那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因为失重而紊乱的平衡器官一阵翻江倒海。
言小时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如同擂鼓般剧烈跳动,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嗡嗡作响。他依旧死死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紧紧抓着吴时月的手臂,而吴时月也反手抓住了他的小臂,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仿佛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冷。
刺骨的、深入骨髓的寒冷,是他们的第一个共同感知。
他们不在实验室了。甚至可能不在任何一个已知的世界。
眼前是一片望无际的、死寂的……深海。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光源。只有一种幽暗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微蓝光芒,均匀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像是永恒的黄昏沉入了海底。这光芒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墓穴般的阴冷。能见度很低,目光所及,大约几十米外就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
他们站在一条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肩的小径上。小径并非由泥土或岩石构成,而是由无数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破碎瓷片铺就!青花、粉彩、斗彩、单色釉……那些曾经精美绝伦的瓷器,如今都化作了锋利的残骸,边缘在幽蓝微光下闪烁着冰冷、尖锐的光泽,踩上去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咔嚓”声,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
小径两旁,并非实地,而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那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偶尔,会有巨大得超乎想象的、扭曲的阴影在其中缓缓游弋、蠕动,带起无声而压抑的暗流,让人产生一种随时会被吞噬的恐惧。
更令人心悸的是,目光所及的整个空间——上方、下方、四周——都漂浮着、悬浮着、堆积着难以计数的瓷器碎片。它们像是宇宙诞生之初的星云尘埃,又像是一座座漂浮在历史长河中的文明坟墓,无声地、固执地诉说着曾经的绚烂华美与现在的支离破碎。一些巨大的、尚且能看出瓶、尊、罐轮廓的残骸,如同沉默的巨兽骨架,悬浮在远处的黑暗中。
空气(如果这冰冷、潮湿、带着巨大压强的介质还能称之为空气的话)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令人作呕的土腥味,混杂着深海特有的咸腥,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这……这他妈是哪里?”吴时月的声音有些沙哑、干涩,他环顾四周,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茫然,但奇异的是,经历了最初的冲击后,他眼中并没有太多纯粹的恐惧,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谜底揭晓了一部分”的复杂释然。“我们……被那块破铜片给‘吐’出来了?”
言小时没有立刻回答。他强迫自己以惊人的意志力迅速冷静下来。生存和探索的本能压过了内心的惊涛骇浪。他先是确认了两人都身体完整,没有明显外伤,然后松开了抓着吴时月的手,蹲下身,不顾地面的冰冷和尖锐,小心翼翼地捡起脚边一块带有典型元青花缠枝莲纹的瓷片。
触手是彻骨的冰凉,质地坚硬、细腻。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划过瓷片的断面,感受其硬度和贝壳状的断口解理。
“物理触感真实。硬度很高,断面呈玻璃相,符合高温瓷特征。”他冷静地分析道,声音在这种特殊的介质中传播,显得有些沉闷和扭曲,失去了在空气中的清亮,“重力环境异常,我们似乎处于悬浮或微重力状态。环境介质密度大于空气,压强很高,温度极低。”他抬头看向那无处不在的幽蓝微光和无尽的黑暗,“没有可见光源,光芒来自介质本身或空间结构。我们似乎……被某种未知机制,传送到了一个由‘瓷器’和‘深海’概念为主导的异空间,或者……维度夹缝。”
他看向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吴时月,问出了关键问题:“你刚才在实验室说的‘它在哭’,是怎么回事?在这里,你还能感觉到吗?”
吴时月闭上眼,深吸了一口那冰冷潮湿、带着异味的“空气”,努力排除杂念,将感知的触角尽可能地向四周延伸。片刻后,他猛地睁开眼,眼神变得更加复杂,甚至带着一丝沉重。
“就在这里。无处不在。”他的声音低沉,“比在实验室里感受到的,强烈了千百倍,清晰了千百倍。不是一块碎片,而是……所有这些……”他张开手臂,指向周围无边无际的碎瓷海洋,“悲伤、不甘、愤怒……还有对故土的思念,对完整形态的渴望。这些情绪,就像背景辐射一样,从这些数不尽的碎瓷片里散发出来。它们……不是死物,它们好像有某种残存的、集体的……‘生命’或者‘意识’?”
他顿了顿,抬起手,指向一个特定的方向。那里的碎瓷似乎更加密集,幽蓝的微光也显得略微明亮一些,而在视线的尽头,隐约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残破的阴影轮廓,像是一座沉没的古老宫殿,又像是一个顶天立地、却已碎裂不堪的巨大瓷瓶。
“那边的感觉最强烈。”吴时月的语气肯定,“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绪,好像都在往那个方向流淌、汇聚。那里……有什么东西。”
言小时顺着他的方向望去,那个巨大的阴影给他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但理性分析告诉他,那也是最有可能存在“答案”或“出口”的地方。
“逻辑推断,那里可能是这个空间的‘核心’,能量源,或者说是维持这个空间存在的关键节点,也可能是我们离开这里的唯一希望。”言小时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条理,“我们得过去。留在这里,能量迟早会耗尽,或者被那些东西……”他瞥了一眼小径两旁黑暗中缓缓游弋的巨大阴影,“……吞噬。”
吴时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因为感知到庞杂情绪而产生的翻腾感,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两人之间那短暂的空隙,又看了看脚下这条由无数锋利碎瓷铺成的、通往未知的险峻小径,忽然咧了咧嘴,试图找回一点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状态,尽管笑容有些勉强:“看来,咱们这搭档,真是命中注定,要绑在一起闯龙潭虎穴了。得,走吧,我的大专家。分工明确,我负责感应‘情绪’流向,规避危险区域;你负责寻找物理‘痕迹’,分析环境结构。可别掉链子。”
在这诡异未知、危机四伏的绝境中,这两个性格迥异、专业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彼此成了对方唯一的依靠和参照物。他们调整了一下呼吸,言小时在前,小心地测试着脚下瓷片的稳定性,吴时月在后,警惕地感知着周围情绪场的细微变化。两人一前一后,踏着这由破碎文明铺就的、锋利的道路,朝着远处那巨大而残破的阴影,开始了在这片死寂深海上的艰难探索。无尽的碎瓷,如同沉默的星辰,冰冷地凝视着这两个意外闯入的、试图拼凑真相的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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