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裂痕之下

那条由无数破碎瓷片铺就的小径,比他们最初想象的还要凶险万倍。它并非一条连贯的道路,更像是漂浮在无尽黑暗深渊之上的一串随时可能断裂的念珠。瓷片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边缘锋利如刀。有些区域,瓷片堆积得相对厚实稳固,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嘎吱”声;而另一些地方,小径薄如蝉翼,甚至突然中断,留下数米宽的缺口,下方就是那吞噬一切的、浓稠的黑暗虚空。

他们不得不像在刀尖上跳舞般,小心翼翼地选择每一个落脚点。有一次,小径在前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如同岛屿般漂浮的、巨大的瓷盘残骸,边缘距离他们所在的位置有两米多远。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渊薮,冰冷的寒意从下方不断涌上来。

“得跳过去。”言小时冷静地判断,他向后稍微退了几步,给自己留出助跑的空间。他的目光锐利地测量着距离、估算着脚下瓷片的弹性和那块巨大瓷盘的稳定性。

“你确定那玩意儿能撑住我们两个?”吴时月看着那块在幽蓝微光下缓缓自转的瓷盘,有些犹豫。他更能感受到那块瓷盘散发出的不稳定情绪,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感”。

“不确定。”言小时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直接,“但留在这里,脚下的路可能塌得更快。根据观察,这种大型残骸的结构完整性相对较高。我先过去测试。”

他没有给吴时月反驳的机会,深吸一口气,助跑,起跳!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紧绷的弧线,准确地落在了瓷盘的中心区域。瓷盘因为他落下的冲击而剧烈晃动了几下,边缘甚至有一些细小的碎屑剥落,坠入下方的黑暗,但它终究是稳住了。

“过来!”言小时稳住身形,朝吴时月伸出手,“助跑,不要犹豫,落地时屈膝缓冲!”

吴时月咽了口唾沫,压下心中那股因为感知到瓷盘“情绪”而产生的不安。他学着言小时的样子,后退,助跑,奋力一跃!他的动作不如言小时那样精准,带着点蛮横的冲劲,落地时一个趔趄,幸好言小时及时抓住了他的胳膊,帮他稳住了平衡。

“谢了。”吴时月喘着气,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脚下光滑而冰冷的瓷盘表面,以及下方那令人眩晕的黑暗。

还有更糟糕的情况。他们遇到了一片由极其细密的瓷器粉末组成的区域,看起来像是一片平坦的沙地,但一脚踩下去,立刻深陷至膝,冰冷刺骨的粉末如同流沙般带着强大的吸力,试图将他们吞噬。

“别挣扎!放松身体,扩大接触面积!”言小时立刻喝道,他自己已经半陷其中,但表情依旧镇定。他观察着周围,迅速指定了一个方向,“往那边滚动!那边的粉末颗粒更粗,流动性可能稍弱!”

两人像是陷入泥沼的困兽,艰难地在冰冷的瓷器粉末中翻滚、挪动,每一下都耗费巨大的体力,冰冷的粉末钻进衣服,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摩擦的痛感。最终,依靠言小时的判断和两人拼尽全力的挣扎,他们才险之又险地脱离了这片死亡“流沙”。

在这个过程中,言小时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非人的警觉和冷静。他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前方和周围的环境,大脑像一台超频运行的计算机,快速处理着视觉信息、物理参数和风险概率。

“注意脚下,左前方第三块青色瓷片,靠近边缘处有放射状结构性裂纹,承重能力不足,避开。”

“右转,那片区域釉色过于艳丽统一,能量反应与周围有细微差异,可能是不稳定区域,绕行。”

“停下!感受一下,下方的暗流方向变了,前面可能有空洞或漩涡。”

他的指令简洁、准确,没有任何多余的词汇,像一台精密的导航仪,在绝境中为他们规划着最有可能生存的路径。吴时月虽然有时会觉得他过于冷静到不近人情,但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绝对的理性,是他们活下去的重要依靠。

与言小时依赖数据和观察不同,吴时月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几乎完全依赖他那天生的、强大而敏锐的共情能力。他常常会闭上双眼,屏蔽掉视觉带来的干扰,仅凭皮肤感知到的温度变化、空气中情绪因子的流动,以及那种直击心灵的“感觉”来引导方向。

“走这边……”他闭着眼,眉头微蹙,手指向一个方向,“这边的‘悲伤’感虽然浓郁,但很沉淀,没有攻击性,像是……沉睡的记忆。”

“不对!往右偏十五度!”他猛地睁开眼,眼神带着惊悸,“左边那片看起来平静的区域,有很强的‘排斥’和‘敌意’,像是有无形的守卫,不能靠近!”

“等等!你们听到了吗?那边……那边传来很微弱的‘求救’信号,很清晰,虽然弱小,但很执着!”他指向一片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堆积着大量白色碎瓷的区域,脸上露出急切。

几次三番,正是靠着吴时月这种近乎玄学的直觉,他们才得以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突然毫无征兆整体坍塌的瓷山,或者从那些看似平静、实则内部隐藏着巨大吸力、连光线都微微扭曲的漩涡边缘擦身而过。有一次,他们刚刚离开一片区域,身后就无声无息地炸开了一团由亿万碎瓷组成的风暴,如同死亡的烟花,将那片空间彻底撕裂。

在一次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一股从侧面袭来的、带着刺骨寒意的暗流之后,言小时看着前方依旧望不到尽头的瓷片之路,难得地主动开口,对喘息未定的吴时月评价了一句,语气虽然依旧平淡,但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你这‘人形雷达’……还挺好用。”

吴时月正用手撑着膝盖喘气,闻言立刻直起腰,脸上虽然还带着疲惫,但那双桃花眼里瞬间恢复了神采,得意地挑了挑眉,用手抹了把脸上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周围冷凝的水汽:“那是!早跟你说了,破案不能光靠那些冷冰冰的机器和数据。感情,情绪,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往往也是很重要的线索!甚至可能是关键!”

言小时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前方未知的黑暗,但吴时月敏锐地捕捉到,他那总是紧抿着、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嘴角,线条似乎极其细微地柔和了那么零点一个像素点。

随着他们不断地深入,周围的景象也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不再仅仅是单调地漂浮着、堆积着的瓷器碎片。开始出现一些半透明的、如同海市蜃楼般的虚幻景象,断断续续,却又带着令人心悸的真实感——

他们看到一片精美绝伦的园林在烈火中燃烧,亭台楼阁在火焰中坍塌,穿着古装的人影在惊慌奔逃,发出无声的呐喊。

他们看到装载着无数箱笼、卷轴的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周围是模糊的、穿着不同时期服饰的兵士押送,气氛压抑而悲凉。

他们甚至看到一些穿着近代军服、面目模糊的外国士兵,正嚣张地笑着,将一件件精美的瓷器粗暴地塞进木箱,或者干脆随手砸碎,碎片四溅……

“是记忆碎片。”吴时月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心,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这些瓷器……它们不只是在沉默。它们在用自己的方式,重现当年被掠夺、被焚烧、被毁坏、被迫离开故土时的场景。它们在记录历史,用这种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

言小时沉默地看着那些如同老旧默片般闪烁、播放的幻象。他是一位科学家,一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只相信客观存在的证据,相信可以被重复验证的实验结果。但眼前这一切,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现代科学所能解释的范畴。他注意到,在那些幻象出现和消散的时候,周围的瓷片会相应地发出极其微弱的、不同颜色的光芒,而同时,吴时月的脸色也会随之产生细微的变化,或愤怒,或悲伤,或紧握双拳。

“你能‘看到’这些幻象的细节?”在一次幻象间歇,言小时忍不住问道。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探寻吴时月感知的具体形式。

“不完全是‘看到’。”吴时月尝试着描述,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更像是……这里直接‘感受’到当时的情绪。当园林燃烧时,我感受到的是炽热的恐惧和绝望;当马车离开时,是沉重的哀伤和迷茫;当那些瓷器被砸碎时……是刻骨的恨意和无能为力的愤怒。这些情绪太强烈了,强烈到几乎能在我脑海里投射出对应的模糊画面,但我看不清具体的人脸,只能感受到那股……意绪。”

突然,吴时月猛地停下脚步,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抬起手,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额头上大颗大颗的冷汗渗了出来,顺着鬓角滑落。

“怎么了?”言小时立刻察觉到他的异常,迅速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之处,一片冰凉的冷汗。

“好多……好多的声音……”吴时月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的眼神开始有些涣散,“它们在哭喊……在尖叫……‘回家’……‘为什么要毁了我们’……‘拼不回去了’……太吵了……太乱了……”

显然,越靠近这个空间的核心,这些来自无数破碎文物的、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执念和精神能量,其冲击力就越发强大和混乱。吴时月作为高度敏感的共情者,就像是一个不设防的信号接收器,此刻正被海量的、充满负面情绪的信息流疯狂冲击,他的精神承受着巨大的、甚至可能崩溃的压力。

言小时看着他痛苦不堪、几乎要蜷缩起来的样子,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不懂心理学,也不懂如何安抚他人的情绪。在他的世界里,解决问题需要的是逻辑、数据和方案。他只能更用力地撑住吴时月的身体,防止他倒下,同时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般,锐利而快速地扫视着四周的环境,试图找出导致吴时月突然加剧痛苦的源头,或者任何可能缓解这种情况的方法。他发现,越是靠近前方那片更加密集的碎瓷区域,吴时月的颤抖就越厉害。

就在这时,他们的去路被一道天堑彻底阻断。

前方的小径毫无征兆地彻底断裂,一个宽达数米、边缘狰狞的黑暗裂谷,如同大地的伤疤,横亘在他们面前。裂谷之下,是比周围更加深邃、更加死寂的虚空,仿佛连接着宇宙的尽头。只有一些大小不一、极不稳定的碎瓷片,如同失重的尘埃,在裂谷中缓缓漂浮、旋转,完全无法作为可靠的踏脚石。裂谷对面,那条瓷片小径继续延伸,通往远处那座已然清晰可见的、由碎瓷堆砌的巨塔。

“怎么办?”吴时月强忍着脑海中如同针扎般的剧痛和无数混乱声音的嘶鸣,声音虚弱地问道,他的脸色依旧难看。

言小时没有立刻回答。他快步走到裂谷边缘,小心地蹲下身,仔细观察着裂谷的宽度、深度,以及两侧岩壁(如果那能称为岩壁,更像是某种凝固的、黑暗的物质)的质地。他又将目光投向那些在裂谷中漂浮的碎瓷片,计算着它们的大小、浮空轨迹和可能的承重能力。

几分钟的沉默评估后,言小时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语气冷静地做出了判断:“直接跳跃距离太远,风险超过百分之九十五。利用漂浮瓷片作为踏脚点可行性为零,它们的运动轨迹无法预测,承重能力未知,且表面过于光滑。”

“那怎么办?难道要绕路?这裂谷看起来根本望不到头!”吴时月有些焦急,他感觉前方的巨塔对他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同时也伴随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他只想尽快有个了结。

言小时的目光落在了他们周围散落的、相对较大和平坦的瓷片上,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特制的、具有一定韧性和强度的实验服外套。他的眼神锐利起来,像是找到了解题的关键步骤。

“或许,”他开口说道,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确定性,“可以搭一座桥。”

“搭桥?”吴时月愣住了,看了看脚下锋利的碎瓷,又看了看深不见底的裂谷,难以置信,“用什么搭?用这些一碰就碎瓷片?还是用你那些高科技布条?”

言小时没有多做解释,已经开始行动。他利落地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露出里面贴身的深色工装背心,这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实验室的严谨,多了几分干练。他又用眼神示意吴时月也照做。吴时月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依言脱下了他那件颇具标志性的皮夹克。

接着,言小时开始动手。他先是仔细地挑选着周围那些面积较大、厚度适中、边缘相对平整的瓷片,尤其注重其结构的完整性,用手指叩击,倾听其发出的声音来判断内部是否有暗裂。然后,他利用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多功能工具刀,开始将外套和吴时月的皮夹克切割成一条条宽窄均匀的布条。

他的动作飞快而精准,没有丝毫多余。先用布条将两块较大的瓷片并排捆绑在一起,打上一种复杂但异常牢固的绳结;然后叠加第三块,交叉固定;再连接第四块……他像是在进行一项精密的力学结构实验,每一块瓷片的角度、每一根布条的松紧,都经过了他快速的估算和调整。他充分利用了布条的韧性和瓷片的硬度,构建出一个简易的、类似浮桥或绳梯的结构。

吴时月看着他专注沉静的侧脸,那紧抿的嘴唇和闪烁着计算光芒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中那因为精神冲击而翻腾不息的心绪,竟渐渐地平复了一些。这种绝对的理性和执行力,在这种绝境中,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柱。他也开始学着言小时的样子,不再仅仅是旁观。他利用自己对瓷器“情绪”的感知,小心翼翼地触摸、感受着那些待选的瓷片,挑选那些散发着相对“平和”、“稳定”情绪,内部结构感觉更“坚固”的瓷片递给言小时。

“这块感觉还行,‘怨气’没那么重。”

“试试这块青花的,它好像……很‘想’被用上?奇怪的感觉。”

两人的配合从一开始的生涩,到渐渐有了一丝默契。一个负责结构和力学,一个负责筛选材料和感知风险。在这死寂的深海、冰冷的碎瓷之上,这无声的协作,透出一种别样的力量。

十几分钟后,一个看起来简陋异常,但结构却颇为巧妙的“瓷片浮桥”成型了。它由二十多块大小不一的瓷片通过纵横交错的布条连接而成,大约三米长,宽度刚够一人小心通过。言小时用力拉了拉几个关键节点,确认整体的强度。

“我先过。”言小时的语气不容置疑。他深吸一口气,踏上了这座自制的浮桥。桥身立刻因为他的重量而剧烈晃动起来,连接处的布条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脚下的瓷片也似乎不堪重负地“吱嘎”作响。但言小时的核心力量极强,他放低重心,脚步轻而稳,像走钢丝一样,一步步谨慎地向前挪动。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对岸,计算着每一步的落点和力度。

吴时月在岸这边,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双手不自觉地攥紧,连脑海中的嘈杂似乎都暂时被这紧张的一幕压了下去。

就在言小时即将抵达对岸,只剩最后一步之遥时,“咔嚓”一声清脆却令人心悸的碎裂声,突兀地响起!一块位于桥体中部关键承重位置的、被吴时月感知为“相对稳定”的白色瓷片,终究无法承受这持续的压力,从内部猛地裂开!

桥体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一侧倾斜!言小时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向下坠落!

“小心!”对岸的吴时月瞳孔骤缩,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惊呼,大脑一片空白。

千钧一发之际,言小时展现出了惊人的反应速度和身体素质。在身体下坠的瞬间,他腰部猛地发力,借助桥体倾斜的微弱力量,身体向前一荡,一只手险之又险地扒住了对岸一块突出的、相对坚固的瓷片边缘!但他大半个身体已经悬空,完全依靠单臂的力量挂在裂谷之上,身下就是无尽的黑暗虚空!他抓住的那块瓷片边缘锋利,瞬间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涌出,滴落进下方的黑暗。

“言小时!”吴时月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恐惧、担忧、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瞬间淹没了他。他想都没想,几乎是本能地,立刻扑倒在裂谷边缘,不顾锋利的瓷片割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将大半个身体探出悬崖,拼命地伸长手臂,朝着言小时竭力呼喊:“抓住我!快!抓住我的手!”

言小时抬头,看到了吴时月因为极度用力而扭曲的脸庞,那双总是带着笑意或戏谑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担忧,还有一丝不顾一切的决绝。没有任何犹豫,言小时松开了那只被割伤、抓着岸边瓷片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伸出了另一只手,紧紧地、死死地抓住了吴时月伸过来的手腕!

“抓紧了!”吴时月感觉到手上传来的沉重分量和言小时手掌黏腻的鲜血,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低吼,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双脚死死蹬住地面,腰腹核心绷紧,一点点、艰难地将言小时从裂谷边缘往上拉。手臂的肌肉因为极度用力而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

终于,在吴时月感觉自己的胳膊几乎要脱臼的瞬间,他将言小时成功地拉了上来!两人一起滚倒在地,躺在冰冷锋利的碎瓷片上,都如同离开水的鱼一般,张大嘴巴,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心脏狂跳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劫后余生的强烈刺激,让两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吴时月才猛地坐起身,急切地凑到言小时身边,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恐,双手有些颤抖地检查着他的情况:“你没事吧?啊?伤到哪里了?手!你的手在流血!”他看到言小时手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正不断涌出,染红了他白色的工装背心和身下的碎瓷。

言小时平复着紊乱的呼吸,撑着手臂坐起来,看了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掌,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淡淡地说:“没事。皮外伤。”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指,确认骨骼和肌腱无碍。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吴时月那因为用力过度和极度紧张而泛红、甚至有些狼狈的脸上,看着他那双依旧残留着后怕的眼睛,沉默了一下,用一种极其低沉、但清晰可闻的声音,认真地说道:“谢谢。”

吴时月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从言小时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他看着对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此刻却似乎多了点什么的眼睛,脸上那紧张的表情慢慢松弛下来,随即,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又混合着真诚庆幸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虽然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谢什么!”他用力拍了拍言小时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几分爽朗,尽管还带着喘息,“搭档嘛!总不能看着你掉下去喂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吧!”

这一次,言小时没有像往常那样,对他口中的“搭档”这个称呼表示出任何形式的反驳或漠视。他只是默默地移开了视线,但吴时月敏锐地感觉到,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冰冷的隔阂,似乎在刚才那生死一线间,被某种东西悄然打破、融化了少许。

渡过裂谷,那座一直指引着他们方向的巨大阴影,终于毫无遮挡地、清晰地矗立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座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宏伟与悲壮的巨塔。它完全由无数各种时代、各种窑口、各种釉彩的破碎瓷器堆砌、挤压、粘连而成,像一个文明被毁灭后留下的巨大坟冢。青花、粉彩、钧窑的紫红、哥窑的金丝铁线……所有曾经代表过中华瓷器艺术巅峰的瑰宝,此刻都以最残破的姿态,构成了这座塔的基座、塔身和飞檐。塔身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巨大裂痕,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从那些裂痕深处,持续不断地渗出幽蓝色的、仿佛有生命般流淌的光芒,将周围粘稠的“海水”也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色泽。塔顶高高耸起,隐没在上方深海的极致黑暗里,完全看不清全貌,只能感受到一种庞大无比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无数悲伤、愤怒、不甘、迷茫的执念情绪,如同实质性的黑色潮水,一波接一波地从塔身散发出来,冲击着吴时月的感官,让他刚刚平复一些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甚至感到一阵阵恶心反胃。连言小时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环境的“粘度”增加了,行动似乎都受到了无形的阻力。

“核心,就在塔里。”吴时月强忍着精神上的强烈不适,语气无比凝重地确认道。所有的情绪乱流,所有的“声音”,最终都指向这座巨塔的内部。

言小时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巨塔的基座,最终落在了底部一个不起眼的、像是被强行撕裂开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暗入口。那里散发出的能量波动最为剧烈,幽蓝的光芒也最为刺眼,仿佛巨塔跳动的心脏所在。

“准备进去。”他言简意赅地说道,用没受伤的手撑着地面站起身,率先朝着那个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入口走去。吴时月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腾,紧随其后。

经过裂谷边缘的生死相依,某种名为“信任”的脆弱纽带,已然在这绝境的土壤中悄然滋生。前路依旧未知,危险只增不减,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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