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本该提早五六年。
这顿饭,本不该有我。
每件事似乎都有个定数,只是这次,我是中间的传动轮。说实话,我心里挺紧张,卫国也不说话。从四棵榆出来,卫国一拐弯儿就上了红安桥,往南。
“卫国,你这是去哪儿啊,这不是往柴湾的路啊!”
“二哥,桂香婶儿今天没开店门,我们今天到她家里去吃……”
“林晓家我还没去过呢,是哪儿啊?”
“竹柯,我也很多年没去过……”
“这个太正式了吧……”
“林晓说,国庆假期,就都回家了!”
“远么?”
“从这边一直往南,过两个桥,上了大路一直往西,再过个桥,穿过河边住宅区,路北边第一家就是……林晓也给发定位了,地图我都提前看过了!”
“好……”
路边还有晚稻没有收,风一吹,就像河里的水,只是多了很多沉甸甸的沙沙声。我单手靠砸窗上,撑着头,手来回搓着下巴。
“二哥,你紧张什么?”卫国一转头,看我的样子,笑着问。
“你拉倒吧,从小到大,你说谎也是摸下巴,紧张也是摸下巴……”
“有么?我自己都还没注意呢……”
“林晓是手指头卷衣角……对了,你想事情的时候,还喜欢咬手指甲……”
“我勒个去,你这搞错专业了……不该当兽医的,应该当刑警!”
“不是,前几年不是流行过一段时间,那个微表情分析么,我就想起你们几个的习惯性动作了……”
“……一会儿到了,你别瞎分析啊!”
“不会的,早就忘光了……”
刚穿过住宅区,就看到林晓站在路边,她也看到了我们,毕竟,黄色的经典福克斯,估计全县也就那么几辆。
“爸妈,卫国跟二哥来了!”车刚停住,林晓就冲屋里大声喊。
“卫国,二子,来了……”林医师从堂屋里走出来,一如既往的休闲夹克、衬衫,皮鞋,又赶忙冲东边厨房喊一声,“桂香,孩子们都到了!”
“叔……”卫国边叫人,边递上烟酒。
“啊???”抽油烟机的声音大,故乡婶儿没听清楚,就走了出来,在围裙上擦手,“都家里坐,先吃点茶食,一会儿我们就开饭!”
“好的,婶儿……”
“你看,孩子们还带了东西……”林医师扬手给桂香婶儿看。
“来就来,不要带东西……”说着桂香婶儿就转向林晓,“你就没先说吗?家里什么都有,不要花冤枉钱!”
“我说了……妈……”
“第一次来,不好空手的……”卫国的声音也不大。
“我什么都没带,我空手来吃饭的!婶儿你别瞪我,不是我的主意……我早上在家搭鸡棚呢,我都不知道要来吃中饭的……卫国去我家之前弄好了……婶儿,你不能冤枉我……”我赶忙划清关系。
“好好好……你好人!”
“桂香,你赶紧去炒菜,让孩子们家里坐!”林医师催促起了桂香婶儿。
“对对对,你们去坐,你们去坐,我烧饭去了!”又等我们坐下来,桂香婶儿才去厨房。
桌上,糖果、桃酥、芝麻糖、花生糖、花生、瓜子,还有一看就是刚开封的陶瓷罐碧螺春,桌上六个陶瓷杯子,早就放好了茶叶,林晓拎个开水壶倒水,挨个接给我们。
“这是明前的碧螺春,春天的时候朋友送的,放冰箱到现在,一直也没机会喝,你俩都尝尝看……”还第一次看见林医师这样没话找话说。
“这一冲下去就是香……”林晓看我们都不说话,就来打圆场。
“是的……香……”我基本没怎么喝过茶,实在是词穷,卫国估计是太紧张,我们俩就这么回了个哑弹。
“二子,吃点茶食,你一早就在家里搭鸡棚,肯定饿了……来,吃个桃酥……”
“嗯嗯……”
“爸,你不要喊他们吃,二哥从小就不吃桃酥……”林晓责怪起他爸。
“哦哦……那自己拿,选自己喜欢的……我去看看你婶儿弄的怎么说了……”林医师几乎是逃开的。
“好的……”
“你们俩怎么回事啊?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说些废话……”林晓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压着嗓子,瞪了下我跟卫国,“我爸也是的……三个大老爷们,一个比一个慌……我看你们等下吃饭怎么弄……”
“林晓,不带怪我的啊……我从小就怕你爸……而且,你管好卫国就行了……”
“二哥……”林晓无可奈何的笑笑。
“……”
“你们聊什么呢……林晓,收拾桌子,吃饭吃饭……”林医师端着凉菜进来。
“好……我来帮端盘子……”我一闪就进了厨房。进门就是柴火灶台,里面一个双头的煤气灶,最里面靠墙是落地的老式木头碗橱。桂香婶儿正在灶台上忙活,背后的小方桌上,摆满了菜。
“婶儿!”
“二子,来,都端上去……你们先吃……我还有两三个菜就好了……”
“好……”
三个人都来端菜,三下五除二,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菜。南通地区的习惯,八个冷菜不能少,牛肉、羊肉、肴肉、香肠、盐水鹅、药芹拌卜页、腰果、蜜枣;五个烧菜,茨菇红烧肉、红烧鸡、红烧青鱼、烧斩肉、烧杂烩;炒菜不知道还有几个,端上来的,已经有青椒洋葱炒肥肠、韭菜炒螺蛳……估计还有两个汤,桂香婶儿估计一大早就开始忙这桌菜了。
“我们喝点酒哈……”林医师从圣柜上拿下来两瓶梦之蓝。
“好……”
“我们等下婶儿吧,刚才说还有两三个菜就好了……”
“不用等了……一会儿她就来了……你们都坐啊……”
“嗯嗯……”
在林晓的安排下,林医师跟桂香婶儿坐北朝南,卫国跟我坐西边朝着厨房,林晓坐东边靠着墙。
五钱的陶瓷酒杯,林医师挨个给我们倒满,这就是开场了。“我们就动筷儿!”
“哎,哎……”卫国点头。
“卫国有十来年没来家里吃饭了吧?”
“应该有……”
“二子,第一次来?”
“嗯嗯,饭我是没少吃,之前都是在柴湾……”我笑笑,“卫国小时候,每年正月都来吃女婿饭的……哈哈哈……”
“二哥,我家是正月初二请人的……”林晓笑着嗔怪。
“我们这儿,不是正月初二女儿回门么?”
“二子,是的,是的,你就别笑他们了……”林医师打趣起来,“我们一起喝一个吧……”
“嗯嗯……”三人举杯、碰杯,一口喝下,“哈……”
“吃菜,吃菜,这都是你婶儿一大早起来张罗的。”
“嗯嗯,好!”
“来,一人弄一个斩头,林晓起大早剁的肉……”林医师给我们一人夹了一个。
“爸,说这个干嘛,吃饭吃饭……”
“……”
“我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赶紧都夹菜,我弄好了,排骨汤汤、汤圆汤、都弄好了,来,这炒虾仁、炒青菜,齐了……”
“太多了,这一大桌子……”这是南通的传统客气。
“多什么,你们多少年不来的!”桂香婶儿,坐下,“给我也倒一杯吧,今天都喝点,下午不开店。”
“我们一起喝一个吧,这么多年,都坐到这张桌子上,不容易……”桂香婶儿举起杯,一口喝下。
“婶儿……慢慢喝,慢慢喝……”
“没事,我可以喝点的!二子,昨天下午,我去找人合了八字,算了日子,你大舅我也遇到了,到时候让你大舅和你妈做个便宜媒人……林晓呢,说是他们商量过了,挑个阳历日子,十一号去领证……”
“卫国嘴是真紧啊,一早上跟我在一块,愣是一句都没说!”
“他们自己定的,怎么都行……”
“那肯定……”我朝着桂香婶儿笑。
“卫国小时候那个皮啊,现在倒是安稳了……”
“……”
“你爸那会儿给你打的啊,在医院门口,非要你跪马路边上,还记得那时候婶儿说什么了么?”
“记得……”卫国只是应了一声。
“婶儿,还是你看的远,这不带回家当二子了么……”气氛=再在这么下去,就该掉眼泪了,我赶紧出来调侃。
“是啊,卫国,你反正就你自己了,这儿就是你家了!”
“是的啊,卫国……”林医师也说,“打小你婶儿就喜欢你,皮是皮点,那时候林晓去上大专,你婶儿还在家说,这以后卫国上个好大学,差距就拉大了……”
“这都往外说啊……”
“这有没外人……特别是那年你们高考之后,卫国考上了211,你婶儿在家又是高兴又是叹气……”
“哈哈哈哈……婶儿这是怕女婿跑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二子,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这么多年也没说……哈哈哈……”林医师笑出声来。
“我那是叹气,明明二子成绩好些,那年居然没考好,后来复读一年,稳稳的名牌大学……”
“婶儿,这就是多少年的事了,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喝酒……”我赶紧岔开话题,转头冲卫国使个眼色。
“你们三个啊,一个个的就是不省心,你们看看为兵,比你们小那么多,俩孩子了!要是那时候就结婚,现在起码都幼儿园了!”
“妈……”林晓朝着桂香婶儿,意思是不要说了。
“反正怎么说,现在都是最好的……”林医师站了起来,“我们一起喝个满杯,林晓你喝饮料。”
我们喝了很多酒,没人喝醉,一桌子菜吃的不多,说了几屋子的话。从不好意思的笑,到开怀的笑,再到笑中带泪,然后又笑,林晓这个唯一没有喝酒的人,淋漓尽致的展示了这顿饭的氛围。
我们生命中的每一顿饭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是,绝大多数,你压根不会记得吃的是什么,也不记得有什么感受,而,其中有那么几顿,你清晰的记得每个菜,每个人坐的位置,喝了多少,但是不记得吃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是那种感受,即便过几十年,你都只能感受,无法准确描述。
林晓开车送我回去的,到红安桥口的时候,两眼盯着前方,突然说了一句,“二哥,谢谢你!”我没有说话,一转头就看到,她双手紧紧的抓着方向盘,眼角有闪亮的东西。
这河,过了,就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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