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枝枝用手拢住火苗,凑近香头将其点着。透过零星的火苗,竟与那人对上目光。
梁枝枝的视力极好,哪怕是在没有灯的夜里也能做些绣活,更不用说点香这种小事,所以她夜里点香时,从来都不带油灯。
但这些司礼大人不知道,应该不知道。
眼前的男人蓦然坐起身,走到梁枝枝身前。梁枝枝立马跪下向傅卿请罪:“奴婢不知轻重,扰了大人休息,奴婢有罪,还请大人责罚!”
但梁枝枝竟奇怪地期待司礼大人开口,期待他是看见自己险些受伤的手指。
“那你去院中罚跪吧。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罚跪?梁枝枝心里突然有些自嘲,笑自己真是自作多情。也是,这些做官的,怎么可能会可怜自己一个下人。
前往刑老爷院子的路上,梁枝枝突然想明白了。锦诏典的文书流出去,圣上必定怪罪下来,那夜司礼大人在书房替她解围,不过是明哲保身罢了。
梁枝枝平复好心情,向刑老爷转达司礼大人所给的信息。
“除裴家、刘家、刑家以外,还有宋家也在竞争供户的名额。”
“那他有没有提过对哪家比较满意?可有哪家已经报上了货价单?”
“回老爷,奴婢暂不知晓。不过司礼大人已经连着两日去了裴府。”
刑老爷眼神放狠,冷哼一声:“这裴家的公子真是年纪不大,野心挺大。这两年让他在市场上尝了点甜头,真以为能和我刑家抢生意了。”他转过眼来看着梁枝枝,继续说:“就这些?”
“还有明日司礼大人接见御织阁衣匠,命奴婢同去。”
闻言,刑老爷眼中立马有了兴趣。“御织阁衣匠规矩森严,非朝堂有令轻易不与人会面。春枝,你可真该好好感谢我,若不是我允你做了司礼大人的丫鬟,你哪有这等福气?”
“老爷之恩,奴婢定铭记在心。”
“行了,既然有这等好机会,你千万抓住了,我可等着你的好消息。”
第二日早晨,牧瑾提前到刑府门口打理马车,梁枝枝整理好仪容,到司礼大人房外等待随行。
这天天气并不晴朗,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将路上的青石板打得如水晶墨石。
见傅卿从屋内走出,梁枝枝立马将伞撑起。但傅卿并未立马启程,在屋檐下停顿片刻,又重新进入屋内。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件披风。
小雨的天,乌云将天光遮去大半,昏暗的光线使檐下的粉墙更加浑浊。傅卿脸上明暗交界线分明,眼眸更加深邃。
他将披风给梁枝枝披上,这一举动把梁枝枝刚清醒不久的思绪又搅得有些混沌。
“室外风大,莫染了风寒。”傅卿的一句话轻轻落在风中,和雨水混杂在一起。
梁枝枝愣愣接下,将伞举过傅卿头顶撑好,面前的人却并没有立刻往外走,而是伸手接过梁枝枝的伞,自己为两人撑伞。
“走吧。”他说道。
梁枝枝知道这不合礼数,但若将伞从司礼大人手中夺回,叫外人看了,更要被说成何体统。
更何况,梁枝枝做了这么久下人,也从未有人为他撑过伞。
不知道被角落里多少下人看见,梁枝枝一边感到局促不安,一边又尽可能享受这份“保护”。
走到刑府门口时,下人不允许走正门,司礼大人竟屈身陪梁枝枝走侧门。
这一切被刚从布庄回来的刑老爷看得清清楚楚。“司礼大人这是要出门?”他向司礼大人说,脸上尽是谄媚。
“是,出去处理点公务。”傅卿答,而梁枝枝就在他的伞下身旁。
“不愧是司礼大人,竟愿为了婢女屈身撑伞,可见在司礼大人心中对百姓都是一视同仁,无高低卑贱之分,吾等真该向您学习。”
傅卿侧身看一眼梁枝枝,眼中带点笑意说道:“春枝姑娘平日在府中事无巨细,表现甚佳。今日有雨,女子身长不如男子,让她为我撑伞着实有些为难她了。”
“是,还是司礼大人思虑周全。”
梁枝枝算是看出来了,今日这司礼大人就算说太阳打西边出来,刑老爷也会说司礼大人心思活络,构思新奇。
两人上马车时,牧瑾已经在马车前侧坐好。主仆有别,一幅纱帘将梁枝枝与傅卿隔开。刚坐稳,梁枝枝便见对面递过来一个鼓鼓的钱袋。
“答应你的,五十两。”
梁枝枝接过钱袋子,神色自然。但她低下头时又多了几分茫然。她捏紧自己身上的披风,忍不住问道:“大人今日所作所为,是何意味?”
“你不是想要身契吗。若不让他觉得我对你有意,我用什么理由要来你的身契。”
捏紧披风的手轻轻松开,梁枝枝不再说话,也不用再问,她知道,撑伞也不过是演戏。
透过纱帘,梁枝枝看见傅卿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些话,傅卿也看见梁枝枝听完这些话没有任何动作。
“我还以为你会将披风脱下。”纱帘那头的人再次传来声音。
梁枝枝没有生气,情理之中,可以接受。更何况,她一个下人,哪有和主子闹脾气的份。于是她说:“天气确实有些凉了,穿着正好。”
“你竟没有觉得生气?若是寻常女子受到这般对待,恐要大发雷霆,怒斥我怎能如此轻慢、践踏尊严了。”傅卿说完,抬起头认真看纱帘对面的女子,似是十分好奇梁枝枝接下来的反应。
却听见帘子对面的女子轻轻一笑,“傅大人,在府中做下人,若是考虑尊严二字,你今日恐是见不到春枝了。”
“何出此言?”
“若是考虑尊严——我早就投井而去了。”
这回轮到傅卿不再说话了。直到马车行驶到酒楼楼下,傅卿才开口,要梁枝枝一会负责沏茶。
梁枝枝跟在傅卿身后,进入酒楼的包厢中。包厢中坐着三个女人,衣着并不华丽明艳,色调以米茶色为主,但依旧可以从简单的制式中看出不简单的裁剪、搭配。
几位衣匠见到傅卿,同时起身向他行礼。
“司礼大人。”
“不必多礼。几位舟车劳顿,快快坐下休息吧。”
“多谢司礼大人。下官御织阁织令李绍微。”先自我介绍的是正中间的女官,看上去已年近四十。
“下官织正姜独琇。”
“下官织正沈灵徽。”
另外两位女官看上去略微年轻些,但也可以从脸上看见岁月沉淀的神情。
李绍微再次开口道:“徐织令宫中尚有事务要处理,数日后当往。”
“知道了,都先坐吧。”傅卿率先坐下,三位女官才落座,梁枝枝则站在房间的角落。
“这是沚阳的名茶,柳茶,”他拿出一盒茶叶,“想必几位在等候的途中已饮过茶了,但我的这位丫鬟春枝泡茶手艺也是难得一见,还请各位衣匠共同品鉴。”
坐在中间的女人率先轻轻一笑,开口道:“无妨,茶总是不嫌多的,我们可以边喝边商讨要事。”
傅卿招手,梁枝枝上前,跪在桌边开始沏茶。这茶还没泡出来,梁枝枝感觉自己已经被几位衣匠轮番审视了一遍。
“我的这位婢女可是行为有何不妥?惹得几位衣匠频频侧目。”
“下官不敢,”沈灵徽答道,“司礼大人几日后见到徐织令便明白了,这位姑娘与徐织令容貌颇有几分相似。”
姜独琇点点头,继续附和道:“徐织令似乎也是沚阳生人,沚阳不愧是地灵人杰,这般好皮囊竟是土风之貌。”说完轻啜茶水,又点起了头,“确实不错,茶香清新口感清冽。从前徐织令也为我跑过此茶,说实在的,可比不上这位姑娘的茶艺。”
傅卿端起面前的茶汤,笑道:“还不快谢谢几位大人的夸奖。”
“多谢大人夸奖。”梁枝枝嘴上说着,心里觉得莫名其妙。她还没见过徐织令呢,怎么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夸她?不过自己茶泡得好这件事,梁枝枝倒是十分认同。
“寒暄的话就不多说了,咱们言归正传,不知几位衣匠礼考内容准备的如何了?”
“回大人,考卷已经准备好了,可按时举行礼考。”李织令答道。
锦诏典在初试之前,要先进行礼考,通过礼考的女子方有资格投名锦诏典。
“好。既如此,今日便放出消息,八月十六、八月十七,每日辰时、未时各一场,共四场考试,四份考卷。”
“辛苦各位誊录考卷,礼考关乎大典,务必谨守本分,不得泄题……”
梁枝枝听着他们这样来来回回地讲了许多礼考注意事项,愣是没有一点透露考题的意思。
怪不得司礼大人愿意带她见御织阁衣匠呢,原来是早已知晓今日之事无关机密。这傅大人做事还真是滴水不漏。
梁枝枝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待,偶尔上前添茶。在她快要睡着时,终于看见傅卿起身给几位送客。
本以为下一步便是上马车,各自打道回府,却没想到傅卿转身重新回到酒楼,还点上了几道菜。
“坐吧。”小二拿着菜单离开后,傅卿朝梁枝枝说道。
出于礼貌,梁枝枝还是客套了一下:“大人,这不合规矩。”
“那你去门外将牧瑾喊进来。”
梁枝枝瞬间有点后悔,但还是老老实实按傅卿说的将牧瑾喊了进来。
“都坐下吧。”傅卿对两人说。
这次梁枝枝没有任何犹豫,俯身谢过后立马坐了下来。牧瑾也没有多言,干脆地一起坐下。
“一会都一起吃。用过午饭后,刘家布庄的掌柜就要过来,短时间内我们不会回刑府,别一会一个泡茶的晕倒,一个驾车的落马。”傅卿一边说,一边用筷子夹着桌子上的小菜往口里送。
刘老爷要来?此行果然不虚,看来今天回去终于能给老爷带点有用的消息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