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入秋,可太阳却依然如同一个大火轮,骄傲而无情地挂在上空,炙烤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干旱已有月余,土地渴得开了裂,农田里立着焦灼却无能为力的百姓。战乱渐起,又逢大旱,有老农蹲在田边沉闷地抽着旱烟,陪着他的还有无言默默的黄牛,以及黄牛尾巴鞭甩驱赶的牤虫。
有一僧人在道上行走,生得高瘦,容颜冷峻出尘,不避毒日,有朱红佛珠戴于左手腕,神情平和,未见汗颜。
“大师......”有黄毛小女孩捧着一碗水走上来,头发细软的连根细辫子也编不成形,水在破了口的碗里晃晃悠悠,好险没有溢出,她羞怯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健壮带笑的农妇,转头结结巴巴地说,“娘亲请您.......喝水!”她怯懦地捧高碗,费力地仰头看他。
这个人,像个仙人。
僧人也看向了那位农妇,农妇笑出了一口微黄的牙齿,他双手合十微鞠了一躬,然后双手接过那破碗一饮而尽。他喝水也是不疾不徐的,喉结微微上下移动,不像一些人恨不得一口气喝干一条河。
他喝完水后并没有将碗还回去,而是半蹲下身平视着小女孩,他先将碗放在一旁的地上,出声问道:“小施主,您可见过此人?”
在他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画卷,画里是位女子,顾盼生辉,神采飞扬。她正大大咧咧地随地坐在一座疑似庙门前的台阶上,身后的建筑威严庄重,而她抬眼不知望着什么,眼里盛满了一捧细碎的光。
小女孩明显眼睛亮了亮,有些心动地想上手摸一摸,看到自己乌黑满是泥点的手又缩了身后。她摇摇头,她没见过皮肤这么白这么好看的人,即使是她小的时候过生日去镇里,也没见过这样的姐姐。
“但是......也许娘亲知道。”小女孩对于母亲有天然的依赖和信任,自己做不到的事,娘总有办法做到。
“好。”僧人轻轻地将碗拿起,连同画一起拿在右手,左手轻轻地拉扶着小女孩的手臂,二人一同走向农妇。
回到了农妇身边的小女孩明显自如了很多,跑跳都开始显露了孩子本色,身边有大人说话的声音传来。
“没见过,不好意思师父。”农妇操着乡音浓重的口音抱歉地说。
“这姑娘生得这么俊,是您的什么人?可是被拐了?”
僧人摇头:“是我朋友,只是走散了。”
“阿弥陀佛,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姑娘,一定没事的。”
僧人弯腰行了一礼:“多谢。”然后将碗放置于木桌上,渐渐走远了。
“娘,娘!您看什么呢,大师已经走远啦!”
“娘,那个大师长得真好看,画里的姐姐也是。”
小女孩颠三倒四地说着话,农妇取过身旁的草帽一下一下地给她扇着,其乐融融,而僧人就这样静悄悄地走出了这幅土黄色的人间。
“你酒量还不错。”敏开抿着清香的青梅酒,神情有些迷离,口红已掉了大半,眼上劣质的妆也晕开了。
“还行。”许辛然又饮下一杯,她的脸已经红成一片,看起来像喝多了,可听她说话与正常时没有分别,思维如常。
敏开怒目一拍桌子:“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怎么这么爱说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她的黛眉皱成了倒八字,细细斜斜地冲上太阳穴,嘴唇饱满圆钝,正喋喋不休。
许辛然无奈地放下酒杯,抚了抚她的手背:“我只是酒品好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酒品不好?我喝吐了都会找个痰盂!”
“不,但你喝多了有点爱骂人。”
敏开词穷了一瞬:“可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
许辛然默契地接话:“你只是不想闭嘴,我懂。”
......这天聊不下去了,敏开闷闷地干了一口酒。
“对了,那那个和尚呢,你现在对他啥感觉?”
“他?”许辛然明显对这个问题有些讶异,她握着手里的小杯把玩,门外不堪之声挥之不去,她托腮垂着眼想到了些什么然后轻轻地笑了笑:“不知道,应该没什么感觉了吧。”
“你不恨他了?他不是杀了你的朋友吗?”
“不是他杀的。”许辛然伸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什么?”敏开睁大了眼睛。
“不是他杀的,我朋友是自杀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况且就算真是他杀的,这样的恨意也是没有道理的,他只是做了他的立场该做的事。”许辛然分析着,她的神情很安静,像将自己的感情剖去一般,只用纯粹的理性说着这事。
就在汝承简将许辛然丢在合欢宗的那天,她回到了这片既陌生又熟悉的这方寸之地,她所有自我保护的手段在这里都无处遁行。
她早就接受了宫冶凛离开的事实,却逃不开当时情绪的阴影。那样的情绪像泥沼一般出现在她脚下,无法拔足,无法逃脱,她只能眼睁睁地被淹没,睁着眼,连呼救也不能。
她挖出了她们曾经一起埋下的杨梅酒,也因此意外发现了一封信。
“......她为什么自杀?”敏开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外面有多荒唐,这间房里就有多静谧。
“因为她做了一个梦,走不出来了。”许辛然轻轻地描着酒杯的边缘。
我做了一场大梦,至今也无法梦醒。
我与他一同跌入梦境,在梦里,我们做了一世夫妻。
由爱生痴,由爱生怨,由爱生嫉,由爱生恨。
我一错再错,至今已大错铸成。这是我对我自己的判决。只可惜,辛然,没能与你尝尝这坛青梅酒。
一滴泪忽然砸向桌面,敏开茫然地睁着大眼睛,卷翘地睫毛上还挂着濡湿的痕迹,她捂住了突然绞痛的胸口。
许辛然望向窗外,有孤鸟飞过,声音凄厉。她用一种有些惆怅地声音说:“后来,我在人间寻找她的转世。找了很多世,每一世她都不一样。”
她在将入魔时身殒,灵魂残缺不全,再加上过往的罪行,每一世都过得不太好,有时投胎成动物,有时是年少夭折,有时则是孤寡无友。
“这样啊......”那痛意来得快去得也快,敏开揉了揉自己的胸,应和道。
“那既然她不是和尚杀的,你们不就可以在一起了?”敏开想起了八卦,继续问起来。
许辛然笑着摇了摇头:“按照小说里来说,一般是这样的,可我的感觉有点不同。”
突然没了恨意,连爱也变得没有了依托。曾经她只要看到他,总忍不住竖起浑身的刺,浑身冒着火,自己有十分疼痛,便想他也要承受七分。
没了这样汹涌的情绪,她突然像被抽干了一般,余下的感情变得苍白而轻飘。
“我杀魔皇之前给一些人留了信,也包括他。希望他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以前的那些胡闹吧。”许辛然耸耸肩。
汝承简就这么从日中一直走到了日暮,在闭关了两千年后,他秘密出关,自请来到人间苦修,得到了大自在殿的长老们的同意。
于是他开始走向人世。除非降妖除魔所需,平日不用法力,不食五谷,目睹着盛世走向战乱,也看见了战乱走向安定,如此周而复始。至今他已走了快两千年。
他的气质也在这样的风吹日晒中迅速地蜕变,原先的他高洁如圣莲,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让人自惭形秽,而如今他却有了几分扎根于地的菩提树,淡如远山,沉若静水。
日将落了,远远看着,火烧的云彩簇拥着他走向虚无,那样旖旎的颜色衬得这张出尘的脸眉目间也有了几分丽色和妖冶。
汝承简顿住脚步,原本的乡间小道飞速的退却,庙宇拔地而起,朱红色的柱子破土而出。
他沉默地立在那里,面前坐着的,是许辛然。
她似乎看不见他,百无聊赖地窝在大自在殿大殿的屋角,后撑着手,摊着腿,仰头望着窗外的天空。
因为没有人,她没有再做出习惯性的笑容,只是尖尖的嘴角像猫儿一般自带了几分笑意,与画像里的明媚不同,汝承简眼前的她多了几分静思,不变的是她眼里的光。
他曾日日对着这样的光,不知不觉走过千年时光,后来,他也亲眼看着她亲手将光从她眼里剥落。
他的影子长长的立着,沉默着。
座上供奉着一尊佛像,席地而坐,高至屋顶堪堪而停,铺天盖地俯视着那个影子。
佛笑了,原本悲天悯人的双目有血丝破塑而出,其声令人牙酸,他低低地狂笑地嘲弄着,优雅的木身佛像却顶了一张可怖的真人面容。
座上的佛生了一张本该清冷如莲的脸,与汝承简别无二致。
夜至三更,酒也基本饮尽,许辛然喝到这会,脸上的红已基本褪了。
“那我就先走了,多谢你陪我聊天。”她理了理衣袍,站起身。
“不客气。你出手阔绰,故事也还将就,比那些肥头大耳一边强说新愁一边想揩油的臭男人好多了。”
许辛然笑了起来,走之前她随口问道:“对了,你想过离开这样的日子吗?”
敏开愣了愣,然后解开头上的辫子:“不用了,我也是自愿来这的,家里穷的连饭都吃不起。比起在所谓的家里日渐寒心,不如在这,骂人也骂的心无负担,出去了我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干一行爱一行嘛,是什么命,我就担着什么命。”说着说着她开起了玩笑,口气却坚定果决。
许辛然点点头,有些话说到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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