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本眼里的伊瑟克[番外]

我第一次见到伊瑟克时,他正把伯爵少爷的头颅挂在"黑鲨号"的桅杆上。

血顺着麻绳滴下来,在甲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他浅白色的头发。那时他刚从角斗湾逃出来不久,身上的伤还在流脓,眼神却比甲板上的冰碴子还要冷。

"新来的,去把那玩意儿处理掉。"独眼龙船长朝我努努嘴,皮靴碾过我脚边的面包屑。我怀里还揣着给伊瑟克留的硬面包,那是我用三天的口粮换来的。

伊瑟克转过身时,我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铁锈、海盐和一种焦糊的腥气,像角斗场里被火钳烫过的肉。他的弯刀还在滴血,蓝色的眼睛扫过我时,我吓得差点把面包掉在地上。

"滚。"他只说了一个字,却比独眼龙的皮鞭更让人发抖。

我后来才知道,他不是天生就这么狠。角斗湾的火钳在他背上烫出的疤,比王室纹章还要狰狞;那些贵族老爷们扔给他的发霉面包,比毒药还要难以下咽。他学会用刀比学会说话还早,因为在那里,刀子比舌头管用。

我偷偷把面包放在他舱门口,第二天发现面包还在,只是被踩成了泥。再后来,我趁他打盹时把草药塞进他的靴子里——那是我从岛上采的,能治伤口发炎。他醒来后没骂我,只是用那种看疯子的眼神看了我半天。

"你想干什么?"他磨着匕首,刀锋映出我苍白的脸。

"不想干什么。"我攥着衣角,指节发白,"只是觉得...你不该死。"

他突然笑了,笑声像生锈的铁链在摩擦。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让我睡在他舱房的角落,尽管地上只有一堆稻草。我缩在草堆里,听着他翻来覆去的动静,知道他又在做角斗湾的噩梦了。

伊瑟克和莎乐美船长决斗那天,我躲在桅杆后面,手心全是汗。

莎乐美的细剑像毒蛇吐信,每一次刺出都带着风响。伊瑟克的弯刀却像疯了的野狗,只顾着往前扑,后背的旧伤被扯得裂开,血浸透了皮甲。

"傻子!"我在心里骂他,却不敢喊出声。角斗湾的阴影像附骨之疽,让他总觉得只有拼命才能活下去。

他输了,输得很狼狈。莎乐美的剑尖抵在他喉咙上时,他眼里的疯狂突然碎了,露出一点像孩子似的茫然。我以为他会恼羞成怒,没想到他只是扯了扯嘴角,说:"再来。"

莎乐美走后,他把自己关在舱房里,用火钳砸坏了三张桌子。

我端着鱼汤进去时,他正对着墙壁发呆,背上的伤口还在渗血。

"喝了吧。"我把碗放在他手边,碗沿还热乎着。

他没看我,只是盯着墙上的裂纹:"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说这种话。在我眼里,他能一个人杀穿商船上的护卫,能在风暴里掌舵三天三夜,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不是。"我蹲下来,看着他垂在膝盖上的手,那双手能捏碎金币,也能在杀人后偷偷给受伤的海鸟喂食,"你只是...太急了。"

他猛地抬头,蓝色的眼睛里全是血丝。我以为他要打我,却见他抓起鱼汤一饮而尽,鱼刺卡在喉咙里也没吐出来。那天晚上,他让我给他梳头发,粗糙的手指穿过我掌心时,我发现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角斗湾的沙砾。

"本,"他突然说,"你说人死了,会变成海鸟吗?"

我想起家乡的老人说过,海里的亡魂会变成海鸥,盘旋在生前最留恋的地方。"会的。"我轻声说,"他们会跟着船飞,看我们去哪里。"

他没再说话,只是望着舷窗外的月亮,我知道他在想阿瓦隆,想那个被大火烧掉的王宫,想那个把蓝玫瑰别在他衣襟上的国王。

伊瑟克杀独眼龙那天,血溅了我一脸。

他踩着独眼龙的尸体登上艉楼,手里举着那颗还在流血的头颅。海盗们在欢呼,喊着"白死神",喊着"新船长"。我站在人群里,看着他被血染红的皮甲,突然觉得很冷。

"把船名改了。"他扔掉头颅,声音在海风里发飘,"叫'淫尾海妖号'。"

船帆换了新的,上面画着阿瓦隆的人鱼,只是人鱼的眼睛被涂成了血色。他说这是嘲讽,可我看见他在深夜用小刀把人鱼的嘴角刻得上扬了些,像在笑。

成为船长的伊瑟克变得更疯了。他会在抢劫后留下染蓝的白玫瑰,花瓣上的染料蹭在指尖,像洗不掉的血;他会把贵族少爷的丝绸衬衫撕烂,却把上面的珍珠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说是给"以后的人"留着;他会在喝醉后抱着船柱哭,喊着谁也听不懂的阿瓦隆方言。

我开始学着管船。他制定的航线太冒险,我就偷偷改航向;他把抢来的金币全扔给妓女,我就藏起一半换成粮食;他用火钳吓唬俘虏,我就趁他不注意把火钳扔进海里。

"你管得太多了。"他掐着我的下巴,指甲陷进肉里。

"船长,"我忍着疼,直视他的眼睛,"我们总得活着回去。"

他突然松了手,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个木盒子,里面全是他藏的珍珠和宝石。"给你的。"他把盒子塞给我,耳根有点红,"别总穿得像个乞丐。"

我摸着那些冰凉的宝石,突然想起第一次给他送面包的样子。原来疯子也会偷偷藏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给。

在死人岛找到阿瓦隆蓝宝石那天,伊瑟克哭了。

他把宝石攥在手心,指节发白。石室里的火把在他脸上跳动,照出那些纵横交错的疤。他没发出声音,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砸在宝石上,像极了王室花园里蓝玫瑰的露珠。

"这是..."我小心翼翼地问,不敢碰他。

"我父王的。"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他总说...阿瓦隆的海是蓝宝石做的。"

我们带着宝石回到船上,他把宝石嵌在剑柄上。每次挥剑时,宝石就会发出幽幽的蓝光,像在哭。莎乐美船长后来听说了这事,派人送来一箱朗姆酒,还有张纸条:"有些东西,记着就好,别背着。"

伊瑟克把纸条烧了,却把朗姆酒全留给了我,说是"小孩不能喝"。可我看见他偷偷用朗姆酒擦剑柄上的宝石,动作轻得像在哄孩子。

有次我们遇到海军的舰队,打了三天三夜。他在甲板上被炮弹碎片划伤了腿,却不肯退下,咬着牙指挥。我拖着他往船舱走时,他突然笑了,说:"本,你看那面白玫瑰旗,像不像我小时候戴的发带?"

"像。"我给他包扎伤口,手在抖,"等打赢了,我给你做个一样的。"

他没说话,只是抓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天晚上,他发了高烧,嘴里不停喊着"父王",喊着"别烧我的玫瑰"。我守在他床边,把蓝宝石剑柄贴在他额头上,像在降温。

伊瑟克第一次对贵族笑,是在塞浦路斯的港口。

那贵族是个商人,带着一船丝绸。伊瑟克本来要抢,却在看到商人儿子手里的蓝玫瑰玩偶时停了手。那玩偶是布做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他染的玫瑰像多了。

"哪来的?"他指着玩偶,声音有点发紧。

"我女儿缝的。"商人吓得发抖,"她说这是阿瓦隆的玫瑰..."

"多少钱?"伊瑟克打断他,手按在剑柄上。

商人不敢要钱,伊瑟克却扔下一袋金币,把玩偶揣进怀里。回船的路上,他用手指把玩偶的花瓣捋得舒展,像在侍弄真花。

"船长,"我忍不住问,"你不恨贵族了?"

他摸着玩偶的花瓣,半天没说话。后来在某个无风的夜晚,他突然说:"恨有什么用?死人又活不过来。"

那天起,他不再用火钳烫俘虏,也不再把贵族的头发揪下来。有次抓到个威尼斯少爷,他只是让人家教他说拉丁语,说要"看懂阿瓦隆的旧书"。少爷吓得直哭,以为他要挖眼睛,我在旁边憋着笑,说:"船长只是想认字。"

伊瑟克开始学写字(虽然他本来就会写)。他拿我的账本练字,阿瓦隆的字母被他写得歪歪扭扭,像在跳舞。他写得最多的是"伊瑟克",后面总跟着个没写完的"德莱斯切",像是不敢写全。

"帮我写。"他把羽毛笔塞给我,"把全名写上。"

我握着他的手,一起在纸上划过。他的手心全是汗,抖得厉害。写完后,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突然说:"本,以后别叫我'白死神'了。"

"那叫什么?"

"叫我伊瑟克。"他笑了,眼角的疤都在动,"就叫伊瑟克。"

莎乐美船长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伊瑟克在教小海盗们辨认星象。

她站在跳板上,黑色的卷发在风里飞。"听说你变了。"她抛来个苹果,被伊瑟克稳稳接住。

"人总得长大。"他咬了口苹果,果汁顺着下巴流,"不像某些人,还在玩过家家。"

莎乐美笑了,从船上搬下来个箱子,里面全是阿瓦隆的旧书。"从叛军后裔手里抢的。"她拍着箱子,"算我送你的。"

他们在舱房里聊了很久,我守在门口,听见里面有笑声。伊瑟克很少笑,尤其是对着莎乐美,可那天他的笑声比海浪还响。

"你真打算就这样?"莎乐美走的时候问,声音不大。

"不然呢?"伊瑟克靠在船舷上,手里转着那朵布玫瑰,"去当国王?"

莎乐美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在说"拜托了"。我挺直腰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她走后,伊瑟克把那些旧书摊在甲板上,一页页地翻。阳光照在他脸上,浅白色的头发泛着金光,像小时候在王宫花园里的样子。有个小海盗问他书上的蓝玫瑰是不是真的,他说:"是真的,比海水还蓝。"

"那我们能种出来吗?"小海盗睁着大眼睛。

伊瑟克看向我,嘴角翘着:"能啊,只要有人浇水。"

那天晚上,他把"淫尾海妖号"的船旗取了下来,换上了新的——还是阿瓦隆的人鱼,只是人鱼的眼睛不再是血色,而是像蓝宝石一样的蓝。

"这样才对。"他摸着船旗,声音很轻,"阿瓦隆的海,本来就是蓝的。"

现在的伊瑟克,还会在抢劫时吼得像头狮子,但再也不会把俘虏的手指剁下来;他还会在喝醉后抱着我哭,说想父王,说对不起阿瓦隆,但哭完会给我倒杯醒酒茶;他还会在月光下对着蓝宝石发呆,但嘴角总带着笑,像在跟谁说话。

我成了大副,穿着他给我的丝绸衬衫,口袋里总装着他藏的珍珠。船员们说我管得严,说船长变温柔了,可他们不知道,伊瑟克只是把疯劲换成了别的——他会在暴雨天亲自爬桅杆修帆,会把最好的伤药留给受伤的海盗,会把抢来的糖果全分给船上的孩子。

昨天他又在写阿瓦隆的诗,字还是歪歪扭扭的。"帮我念念。"他把纸递给我,耳朵有点红。

我清了清嗓子,念那些关于大海和玫瑰的句子。他靠在船舷上听,浅白色的头发被风吹得贴在脸上,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本,"他突然说,"等我们找到合适的岛,就种满蓝玫瑰吧。"

"好啊。"我笑着点头,"还要建个花园,像王宫那样的。"

他没说话,只是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还是有很多茧,却比以前暖和多了。远处的海鸥在叫,阳光洒在甲板上,像铺了层金子。

我知道,角斗湾的伤疤还在,阿瓦隆的痛苦还在,那些被火钳烫伤的夜晚永远不会消失。但现在的伊瑟克,不再是被仇恨牵着走的"白死神",他是"淫尾海妖号"的船长,是会对着布玫瑰傻笑的伊瑟克,是我的...朋友。

海风带着咸腥味吹来,我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海盐、阳光,还有一点点朗姆酒的甜。不再有焦糊的腥气,不再有铁锈的冷,就像阿瓦隆的夏天,永远是蓝的。

"走吧,"他拽着我往船舱走,"该算今天的账了,别又让你发现我藏了私房钱。"

我笑着跟上,知道他肯定又藏了,就在那个装布玫瑰的木盒子里。没关系,明天我会偷偷把那些金币换成花籽,蓝玫瑰的花籽。

毕竟,浇水这种事,总得有人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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