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张春华这一去,就是良久。

司马毅自庭院中回到书房,在书房还剩下的古籍中,随便选了本《春秋》来读,刚看向第七根竹简,便昏昏沉沉地倒在轮椅上小憩。

一觉好眠。

等司马毅再醒来,窗外的日头并未西移多少。只不过原本明媚、晴朗的天际,突然变得灰暗、阴郁。眼瞅着太阳的明光越来越弱,司马毅惊觉不好,这天象怕是马上要下雨。

正思考该如何处理室外晾晒的那些书籍间,一道惊雷突然炸开,“轰隆”一声,伴随着闪电,仿若要将万里高空撕作两半。

司马毅先是捂着耳朵,而后面上又露出焦急来,匆忙推着自己往廊庑下,细去查看庭院中那些即将被雨水打湿的书籍。

如今,张春华、韵竹和横槊都不在,周围没有侍奉、可供使唤的其他人,若是自己不站起来的话,一定无法挽救这些古籍。

可是,张春华临走前,千叮铃万嘱咐,无论如何自己不能擅自弃了轮椅。

但早前张春华也说过,自己的书房内有不少孤本,像是什么古籍《尚书》,诗书礼易乐春秋中,在后世早已遗失的六经之一《乐》。

即使他本没多喜爱读书,更不是古代汉语言文学的爱好者,也不免还是会为这些孤本感到可惜。

司马毅纠结间,一时没动,转瞬便听“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过须臾,“滴答”又变作“哗啦”声,廊庑之外的天地被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雨幕中。

那些竹简、画卷在风雨地吹打之下,伶仃、飘摇。竹简或许还好,只是从原本的浅黄被浸染成深黄,不断地滑落有颜色的水滴。但画卷随着风雨地侵入,有的被展开、卷走,画上的痕迹一点一点变得斑驳、凌乱,更有甚者,彻底被淋湿,以致使得纸帛柔软、脆弱,稍再一拉扯、打击,呈四分五裂之势。

这些书简、画卷即便有的在当今之世还算不上稀有、珍贵,可于来自一千八百多年后的司马毅来说,任何一样能被他带回未来的话,一定价值连城。

司马毅再顾不得张春华临行前的嘱托,只觉得自己若是再不施以援救的话,只怕会心如刀绞。故而,当即弃了轮椅,自廊庑下站起身,跑入雨幕中,匆忙地收拢书简、画卷,将它们一次性尽可能多地抱回来。

纵然张春华发现以后,要骂他的话,他也实在是情有可原。况且,他一边跑入雨幕中,一边大致地环顾过,周围之内并没有任何人影。莫说是人影,就连猫影、鸟影也实在没有一个。

司马毅心无旁骛地搬运书籍、画卷……

张春华、韵竹和横槊他们本已是取了书信、抬了自粟邑县寄来的礼物,不慌不忙地往居住的院落中回。

眼见突然下起雨来,三人也十分担心被晒在院中的书籍、画卷,纷纷加快了脚步。到快靠近院门的廊庑下,估摸着雨已经下了一会,张春华更吩咐韵竹和横槊道:“就先将东西放在院外,有廊庑遮掩,想必也不会被淋湿,还是快些进去收书要紧。”

张春华并不指望司马毅能为此做什么,也着实不希望司马毅会做什么。若是他做了,反而是一种隐患。

韵竹和横槊异口同声地称诺,继而一前一后地匆匆往庭院中赶。

张春华在他们后面,先是将家书自袖笼中取出,细细地展平,寻了个箱奁中最宽敞、不会被挤压到的地方放进去,而后才加快步伐,跟上韵竹和横槊。

她回到院中的时候,巨大、连绵的雨幕之中已是有三个匆忙来回的身影。除了熟悉的韵竹和横槊的,还有一个已经湿透、高大的青年身影。

那身影巍峨,本该也挺拔,但由于要为书籍、画卷遮挡雨水,不得不微微弯曲。纵然有几分伛偻,依旧赏心悦目,给人以安全可靠之感。

只是这个身影的主人终究还是没有听从自己的嘱托……

张春华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没想着去责备,既是担心,又是心疼。她也能理解司马毅的选择,如今确实是逼不得已之时。

她转瞬便也准备走入雨幕之中,加入他们。但是在抬步的一瞬,忽然瞥见一个隐藏在正对着庭院的廊柱后面的灰粉身影。

这灰粉的颜色似是司马府侍女的统一装扮。

“是谁?谁在哪里?”张春华高朗出声,接着,调转步伐,迅速地往那廊柱后方而去。

张春华的手摸向了自己发间的一柄金钗。那金钗朴素的梨花样式,没有过多的雕琢,但是拔出来之后,可见钗尾远比寻常的发簪要尖锐、锋利得多。

即使是在灰暗的天色,也隐隐闪着冰冷的光华。

张春华一步一步,到了近处,变得缓慢而谨慎。

或许是知晓逃脱不掉,那个灰粉的身影,伴随着越渐临近的脚步声,从廊柱后方走了出来。确实是一个穿着司马府下人衣着的年轻侍女。

侍女不过十**岁,小小的一张瓜子脸,眉眼清秀。

那侍女站到张春华面前,波澜不惊地福身、施礼,说道:“奴婢晚雪见过少夫人。”

张春华自上而下地打量这位名唤“晚雪”的侍女。她除了长相清秀外,身形也格外玲珑、窈窕,不似寻常女子的纤弱,而是温韧、有力。

张春华察觉她有些不同,更加郑重地发问:“你是哪个院子里的丫头,怎么会到二公子这里,躲在廊柱后面,鬼鬼祟祟地又是在做什么?”

那侍女依旧沉稳、冷静,至少面上未曾表露一丝仓皇,继续回答:“奴婢是大公子院里的。听闻二公子这里今日晒书,眼见就要下雨,又得知少夫人与韵竹妹妹和横槊小哥不在,大公子便派婢子前来帮忙。”

“这不,刚进院中,还没来得及跑入雨下,便等到少夫人等人归来。”侍女温婉一笑。

张春华面上的警惕,闻言却是并未松动分毫。张春华又在问她,“我瞧你这模样,当是先于我等来到院中,既先人一步,缘何这么久没有上前帮忙?既没有帮忙,想必也看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你且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张春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面的侍女。侍女下意识地转眸向雨幕之中那个高大、巍峨的身影望去。

须臾,侍女回眸,赶忙跪拜在地,一派惶恐地颤声道:“启禀少夫人,婢子眼瞎耳聋,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还请少夫人看在大公子一片好心的份上,饶恕婢子。今日所见所闻,婢子绝不会宣扬出去。”

“还请少夫人饶命。”侍女嗓音凄楚。

她哭喊的声响、与张春华对峙的模样,渐渐也被雨中的司马毅等人注意到。横槊下意识惊唤一声“公子”,司马毅当即自雨中放下手里所有书籍和画卷,跑回另一头的廊庑下,寻着轮椅坐了回去。

横槊和韵竹也纷纷停下脚步,全神贯注地紧盯着张春华与那侍女。

司马毅推着轮椅往二人所在的对面廊庑而去。

张春华转眸,又向横槊望来,道:“横槊,这位侍女说她名唤晚雪,乃是在长兄院子里侍奉的。你在家中最久,可曾见过她?”

横槊认真地想了想,之后坦诚回答:“是,大公子院子里是有一个叫晚雪的婢子。好、好像确实是她这般模样。”

横槊此言一出,那婢子直起上半身,顿时眼眸生光。

张春华不慌不忙,又询问:“那她来家中几年了?身世可清白,是签了死契,还是招工?”

“约、约莫三年余……应是死契。”横槊沉吟着,继续道,“当是时,公子新病,大公子怜惜二公子,欲为二公子新增侍女、仆役,但二公子全都拒了,买来的几个,包括这个晚雪,便分散在家主、大公子、三公子和其他几位小公子院里。”

“也就是说,她是自仲达病后才来府上的?”张春华察觉出其中的不对,言简意赅地总结之后,郑声反问。

横槊不太确定,下意识地颔首,紧接着又是摇头。

那侍女听罢,当即又跪了下去,匍匐在张春华脚边,抱着张春华道:“少夫人明鉴,婢子孤弱,受大公子恩惠得入司马府,三年来尽心尽力侍奉,从未有错。少夫人若是不信,自可询问大公子过后,再来处置奴婢。”

“奴婢贱命一条,自知窥探了主子们的秘密,没有好下场。即便是一死,奴婢也求少夫人将婢子交给大公子处置。”侍女晚雪声泪俱下。

司马毅已经到了二人近前,见状有些不忍,嗫嚅着小声:“春华,我瞧她确实不像撒谎模样,既是无心之失,惩处一番便罢了。若是真怕她说出去,便将她关起来也好。”

张春华听了,转眸意味不明地望向司马毅,不置可否。

良久,张春华看向晚雪,无奈叹息:“你起来吧。”

晚雪颤颤巍巍地直起身子。

“走吧。”张春华又说。

晚雪霎时感激涕零,“婢子感念少夫人大恩。”

而后她三步并作两步,状若逃命似地要往庭院外去。

忽而,张春华又叫住她,“等等。”

伴随张春华的声音,并非是追赶而上的脚步,换而是一道寒芒,自身侧划向侍女晚雪的面前,眼见一支锋利的金钗就快插进自己的身体,晚雪迅疾地转身躲避。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避开了张春华的偷袭。

张春华冷笑,“既是孤弱侍女,又怎会有如此灵巧的身法?”

晚雪闻言一怔,随即望向近处一旁的司马毅,假装柔弱地栽在墙面上,仓皇道:“公子、少夫人,奴婢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奴婢只是下意识地想要保护自己。还请公子为奴婢做主,公子……”

晚雪泣涕涟涟。

张春华上前要抓她,司马毅有些迟疑地阻止,“春华。”

张春华愤愤道:“妇人之仁。若是你今日放过她,明日死得说不定就是我们。”

“可是,她还什么都没做,她也证实了自己的身份。”司马毅毫不犹疑地反驳张春华。

张春华微瞥了司马毅一眼,不屑一顾,继而看向庭院中,“韵竹,你来。还有横槊,若是你不想你家公子有难,应该明白要怎么做。”

话罢,俩人一起上前,并着张春华,将侍女晚雪围堵起来。

眼见形势不对,晚雪匆匆起身,先去推其中瞧起来最弱的韵竹。推得韵竹一个踉跄,她趁势撞开韵竹,继续往院外跑。

横槊下意识地扶住韵竹,张春华去追晚雪。紧追了一阵,张春华飞身将晚雪扑倒在地。晚雪拼命挣扎。

俩人一时上下不定,韵竹催促横槊,“别管我,去帮夫人。”

横槊便撇下韵竹,冲到前方,去帮张春华将晚雪按在地上。

张春华举了金钗。

司马毅惊呼道:“你要做什么,害人性命吗?就算她真的是曹操的细作、会出卖我们,我们也绝不能随便动手、违法犯罪。”

就在司马毅话音刚落,又一道惊雷炸开,依旧伴随着闪电。闪电照亮了灰暗的廊庑,廊庑之下,稚幼的少女手举金钗,毫不犹豫地扎入身下之人的心房,那人先是不安地摆动,之后因为痛苦扭曲,到渐渐没了生息,双目瞪出……

司马懿:鬼知晓,我看见了什么。

张春华:鄙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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