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的风雨之中,纤弱的少女由失去生息的尸体之上跌坐在血泊中。
猩红的颜色浸染她杏色的衣裙,使之变得灰暗、橘橙。
少女的手中还紧紧地攥着那支满是血渍的金钗,柔荑伴随着身体若飘零的画卷,微微地颤抖、摇晃。
良久,久到不知是第多少声惊雷伴随着闪电之后。
少女突然十指一松,金钗从掌心跌落至地面,发出“哐当”声响,又稍稍翻滚,裹挟着浓稠的血渍略略溅起。血渍在空中飘扬了一阵,慢慢地才重新落下,轻轻的“啪嗒”声之后,与原本的血泊再次融为一体。
这些细微的响动敏锐地唤回因为惊恐、错愕而失神的司马毅的思绪。
司马毅的鹰眸瞠大,几近浑圆,死死地盯着那具躺在地上宛若木偶般扭曲、残破的尸体。
他抑制不住地哑着嗓子,嘶声询问跌坐于地的少女,“张春华,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杀人了,杀人了,你知道吗!”
司马毅激动得似乎已经忘却了行走,想要再次从轮椅上站起来,然而他努力了半晌,却只是数次无力地跌坐回去,最终只能放弃。
他转眸,双目猩红、氤氲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
少女的身形又在颤抖了好一会,到司马毅嘶吼的余音完全消失在回环的廊庑之间,她抬眸,与那质问、责备的眼色,四目相对。
张春华没着急回答司马毅的问询,扶着地面、墙垣,缓慢、颤颤巍巍地站起。
她离地的裙摆牵连一片被拉长的血丝。
司马毅的眼神更多了无数沉痛与不忍。
张春华慢慢地开口:“韵竹,你帮着横槊去在旁边的花圃里挖一个大坑,将尸体埋进去、压实,再移植些花树,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韵竹和横槊原本也在怔愣之中。
闻言,韵竹还没反应过来,横槊已是恍然道:“小的明白。”
话罢,横槊拉着还僵在原地的韵竹大步流星地往雨幕之中走去。
雨水似乎更紧了,张春华很快就有些看不清韵竹和横槊的背影。
张春华转身,也想往雨中去,让这大自然的甘霖洗清自己身上的血渍。
只是,她刚挪动,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牵扯住。那个力道抓着她的手腕,一把带过她的身子,逼迫她继续与那个质问自己的眼神对视。
司马毅的嗓音更加急促、躁郁,重复:“张春华,我在问你话!你杀人了,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要杀了她,即使她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又怎样,你凭什么有权擅自决定别人的生死?”
这一字一句宛若冰冷的刀刃在切割张春华本就恍惚、支离的心肺。
张春华垂眸,一顿一顿地收敛离散的心神,目光渐渐汇聚、恢复清明,以及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冷漠和平静。
张春华猛地抬起自己的手臂,欲甩开司马毅的钳制,奈何力道有所差距,未能如愿,只得冰冷启唇:“放开!”
司马毅抓她却是更用力了些。
司马毅又在说道:“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只是因为秘密泄露,便随意动手杀人?你这是违背律法、草菅人命!”
“你不是世家出身的名媛淑女吗,该当守礼知节、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才对,怎能如此视人命和律法若无物?”
“张春华,你跟我走,我们去投官、自首。”
司马毅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张春华听罢,却是目色玩味,先是讥讽一笑,而后波澜不惊,淡淡说道:“人命、律法?投官、自首?司马毅,我说错了,你并非失了忆就没了神智,而是连脑子也坏掉了。主家杀掉了签有自家死契的奴仆,算是什么罪?”
“便是我真有罪,在这衰微、混乱的世道也算不上罪。这世道每天都有人死,或是饿死、累死、被人杀死……怎么不见有人为他们出头,要让那些杀死他们的人伏法?”
“就是你,你便没有杀过人吗?”
张春华认真反问。
司马毅闻言一顿。他倒是从没想过之前真正的司马懿会不会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就算如今想来,按照历史上的记载,该当是的。就算张春华的说法全都没有错,在这个乱世谁都会、谁都有可能杀人,可是:
“可是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当初的我,无论从前的我有没有杀过人、会不会杀人,现在的我都不会再杀人。我的心里自有律法、道义,明白这世上人命可贵,任何人任何身份都不得轻贱之。”
“假仁假义。”张春华讥诮一声。
“你说你不会再杀人,就一定不会了吗?如今的你是脑子坏了,人也孬了,才根本不明白这本不是什么人命可不可贵之事。而是,她不死,我们就要死,不仅是我们,我们的父母亲长、手足兄弟都会死。”张春华也渐渐有些嘶声。
司马毅则是微微发懵,迷茫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张春华觉得好笑,面上也真的露出笑容来,明明既灿烂又明媚,在此情此景之下却只让人觉得阴森。
张春华接着道:“是你要假装有病,躲避曹操的征辟的。你以为曹操是什么人,与你畅谈人命、律法的善类吗?不,他是会为了自己连妇孺都不放过的枭雄,他会在自己儿子因自己的**而死后,没有任何愧疚。会在攻下城池之际,坑杀所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臣民。”
“你与我说人命、律法,不如与他去说。看他会不会瞧在你假仁假义的份上,放过我们一命?”
“你不怕死,我怕。你不想活了,乃至是不惜拖累整个司马氏,也请你不要拖累我,不要拖累我们张氏。”
“我嫁你为妇,若是因你而死,是我活该。可是我的父母族亲又做错了什么?只因为信守承诺、践行旧日婚约,就要陪着你一起去死吗?”
“司马懿,你仁义道德,在意一人之生死。我没那么圣贤英伟,我只在乎我自己、我的父母族亲。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一个对我、对他们有威胁的人,即使是第一次,也决不允许那个人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张春华又在抬手,努力尝试挣脱司马毅的钳制。
司马毅听了她的话,只觉得字字诛心,整个人怔忡着,一时也没再维持先前的力道,叫她轻易挣脱而去。
当张春华走入雨幕之中,纤弱的身躯被雨水包裹、淋湿。明明是那样柔弱的一个女子,眼眶都被雨水浇红了。可司马毅感受到了无法忽视的坚韧和勇敢。
她考虑得其实没错,如果这个叫晚雪的侍女不死的话,死的或许就是自己和她,乃至是自己和她的整个家族。
司马毅不是不知道曹操心狠手辣、乱世残忍,但那从前都是书本和历史上遥远而缥缈的事情,如今真到了自己眼前,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接受。
司马毅望着那纤弱、坚强的身影,又在高声:“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司马毅的目光自张春华的身上缓慢地下移、收近,直至眼下没有挪动分毫、僵硬且死气沉沉的尸体之上。
死去的晚雪也还只是个十**岁的少女。
她这样的年纪在未来当是已经高考过了,正期待着马上就要开始的大学生活。
可是,这个时代的晚雪再没有期待了。
这个时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啊?司马毅轻呵,自然垂放在轮椅扶手之上的双掌紧握成拳,而后狠狠地捶了下去。
这是一个即使自己没有窥见全貌,也觉得十分残忍的时代。
未满二十岁的少女会在朝夕之间身消命陨。而杀了她的另一位少女,也才十五六岁。十五六岁满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可张春华已经在杀人了。
张春华说她是第一次杀人,司马毅也瞧出来她在杀死晚雪之后的痛苦和彷徨。但因为救了自己和全族的人,比起难过,她不得不庆幸。甚至因为司马毅的惶恐和无能,她还必须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好处理后面的事情。
这样一个被时代逼迫着不得不早熟的少女,司马毅既同情她,又畏惧她。
司马毅怕自己有一日也会变成张春华的钗下亡魂。就算他信任张春华,认定张春华不会杀害自己。可是焉知自己在别人面前不会也是另一个晚雪?
司马毅以为,这个时代谁爱穿越换谁来。这个司马懿,谁爱当谁来当。反正他是怕了,等日后有机会,他是一定要逃的。就算逃到深山老林,衣食皆无,也不要随便把性命交待在别人手里。
司马毅所在的廊庑之外,韵竹和横槊拿着铁铲,已经挖好了一个一人大的坑洞。他们冒着雨又回到廊庑下,欲去搬运尸体。因为雨水湿滑,纵然横槊一个男子,也并不轻松。韵竹力气小,帮不了他许多。
张春华亦走进来,沉稳说道:“我和韵竹抬她的腿,横槊你只管拖手就是。”
司马毅始终不明白这两个女子是怎么敢做这些的。
但眼见她们实在艰难,司马毅站起来,只道:“我来吧,终究是因为我才杀的人。”
只这一次,从此以后,他一定躲得远远的。
司马毅:逃亡计划制定中!
张春华:这人脑子是真坏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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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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