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明月如盘,清辉入院。屋内灯火摇曳,有风在火焰上轻舞,烛影明灭流转。叶斯年神色平静,只有烛光在她脸上跳动。赵煜看见她冷淡的表情,一股寒意从心底涌起,如坠冰窟。
他确实有急事,才冒险深夜前来。一则卫珩守在外头,这里离叶绍的院落也远,不会被发现;二则他笃定叶斯年与他来自同一时代,不会拘泥于那些男女授受不亲的陈规旧礼。可是眼下这姑娘的火气是怎么回事?他又哪里惹她不快了?
“你今晚火气怎么这么大?”赵煜瘪了瘪嘴,挺直了腰板。他瞥见她绷着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瞬,立刻接上话:“不对,你每次见我,火气都很大。”
叶斯年没有理会,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树枝间悬挂的明月。她随手拉紧身上的披帛,拖着步子走回窗边:“赵煜,我们认识才半个月吧?”她声音低沉,透着一股疏离。
赵煜被她的话问住了。半个月前,他哪里想得到,除了他,这世间竟还有其他天外来客。他找寻了八年,几乎要放弃了。
她倚在窗台上,目光掠过赵煜,落在墙上跳动的光影上,像是在对着它说话:“我彻底被困在这个世界也不过半个月,时差还没倒过来,问题和状况都接踵而至。你第一次见我,不也给了我一个下马威吗?你我这种境遇,应该能互相理解吧?”
她顿了顿,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多了几分嘲弄:“在动物世界里,恐惧才能让人活下去,快乐不是必需品。我保持警惕和愤怒,只是为了生存。说实话,起初我甚至不确定——你会不会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杀了我。”
赵煜微微一怔,记忆里深藏的恐惧涌上心头。吴大夫会不会告发他?皇后会不会对这个占据自己儿子肉身的陌生来客下杀手?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半晌才低声道:“我当时……也是不太敢确定……”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无措,却又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他心中也有许多不确定。起初,他不确定她是否和自己一样,来自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代。当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将她留在身边,有个人可以说话,彼此作伴。他想着保护她,让她顺利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不必再走他曾走过的弯路。或许,她可以成为他的太子妃,甚至未来的皇后,享尽天下荣华;若她向往四海的自由,等时机成熟后,他可以为她争取封地,让她纵情游历山河。他想予她此间女子最尊贵的身份,只希望她一生顺遂,和自己多说说话……
然而,短短半月间,发生了太多事。他渐渐明白,她既不是需要依附他人的菟丝草,也不是能被囚禁呵护的金丝雀。她比他想象中更加独立、鲜活,也完全不受掌控。起初,他为有她与自己一同谋划盛世而欣喜,那是一种可以称为文化认同的归属感。
可不知从何时起,这样的念头开始变了味。他心里清楚,也许是这些年来压抑的亲情、友情,甚至爱情,都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才让他如此渴望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回应。甚至,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急切了,太用力了,才总让她不高兴,甚至对他心生防备。
可是——她竟然想过他会杀了她?这个念头像一根钝刺扎进他心里。他明明想要辩解,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他甚至能够理解。解释的话堵在喉间,翻滚着,却终究没能发出声。
叶斯年抬眼看向眼前这个突然变得乖巧的太子,与初见时那浑然天成的威压截然不同。如今,他身上少了些天皇贵胄的冷峻威严,多了几分手足无措的窘然。他从不在她面前摆架子,甚至显得格外平易近人。月光洒在他俊美的五官上,勾勒出越发清秀的轮廓,透着一丝近乎女孩般的精致。
她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开个玩笑,我能理解你,也请你理解我。说实话,如果不是你,我只怕会比现在艰难百倍。谢谢你。”
她说得真诚,赵煜怔了片刻,耳尖在月光下微微泛红。他低声嘀咕了一句:“怎么突然说这些?”
叶斯年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但笑意不达眼底:“真心话。我也跟你道个歉,我确实不太会处理一些……比较亲近的关系。可能越是亲近的人,我就越不懂得掩饰情绪,大概是因为我的本性并不算好吧。”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住了。活了两世,这还是第一次如此坦诚地评价自己。这样的评价,本是他人曾加诸于她的,起初她还不愿承认。她感觉脑袋微微发晕,却没有丝毫倦意,想来是方才长公主敬的那杯桂花酒,果然烈得很。
她从前就是如此。在原生家庭中,她习惯回避冲突,总选择隐忍和迁就,以维持表面的和谐。这种模式延续到她的社交关系中,对普通朋友和同事尚且还能保持平稳,但一旦进入亲密关系——无论是好友还是恋人,她内心积压的未被满足的情感需求便开始显现。她很难通过有效的沟通来表达自己的情绪,往往将情绪压抑到一定程度后以情绪爆发的方式释放出来,导致双方都深感疲惫和痛苦。
表面上,这似乎是她的情绪调节能力不足导致的内耗,但实际上,这种不成熟的情感表达模式对双方都造成了无形的伤害。她在潜意识中试图通过冲突来获得关注和理解,却往往适得其反,进一步加深了关系中的紧张和疏离。
古人有言:“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而她,直到彻底死过一次,才终于明白这一生都错得离谱。
赵煜察觉到她情绪低落,犹豫了一下,终究上前一步。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上,却见她已经转身避开,不想与他对视。他低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其实,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发脾气。我不介意你对我发脾气的,真的。我只是担心,你对这里的许多事情还不够了解,很多利害关系也没有完全看清。怕你惹祸上身,更担心你好心做的事最后适得其反,反倒让你更加难过。”
叶斯年静静听着,心中默默思索着他的这番话。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不喜欢他那副煞有介事、故弄玄虚的模样。然而,或许他并非有意如此,而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开口,谈论朝堂之上的凶险。信任本该是相互的,不是吗?
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不如坦率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期望?以前心理医生不就说过,清晰而直接的情感表达有助于改善人际关系吗?过去虽然没能做到,但如今人生已经重启,难道还要和从前一样委屈自己折磨他人吗?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了:“我知道,初来乍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不了解的。如果有什么危险的事,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如果有需要暂时回避的,也希望你能清楚地说明轻重缓急。我明白朝堂凶险,但说到底,无非是政治斗争中展现的人性丑恶罢了。我希望你明白,我并不是你眼中那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再丑恶的东西我都见过、听过。我希望我们之间能开诚布公地沟通,而不是你一味地责怪我,或者干脆替我解决问题。我说过,要与你共谋盛世,我们应该是互相信任的盟友。”
赵煜听完,愣了一瞬,被她的坦率直言怔住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过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确实有些复杂,我会梳理清楚,找个时间好好跟你谈谈。”
叶斯年没想到,他答应得竟如此爽快。没有反驳,也没有半句辩解或推托,甚至连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她低头笑出声来,方才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赵煜也觉得松了口气,看向窗外的明月,轻声说道:“你知道吗?我刚来的时候,经常看月亮,一看就是一整晚。我盯着月球上的坑洞,想着它和记忆中的月亮是不是同一个。但说实话,我其实也记不清记忆中的月亮到底是什么样了……好像没这么大吧?”
叶斯年闻言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那轮巨大的明月,点了点头:“确实,我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
夜风拂过窗外,梧桐沙沙作响。叶斯年拉紧身上的披帛,转头问道:“这么晚了,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赵煜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亮色,瞬间摆脱了方才的窘迫。他稍作整理,语气也随之变得果断起来:“对,我有事要说。你现在暂时不要和苏家任何人牵扯上关系。苏仲衡,也就是苏仆射,一直在推动苏云卿成为太子妃。在叶太尉凯旋之前,苏云卿确实是最有可能的人选。但我不愿与苏家结盟,再加上皇后和李家这边的阻力,这件事就耽搁了几年。”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叶将军加封之后,礼部侍郎李怀瑾上书请求封你为郡主。按惯例,本该是叶绍的大娘子受封诰命,但大娘子早已辞世。封你为郡主虽稍显逾越本朝对武将家眷的惯例,却也在礼制之内。一开始,这道封命确实是为了在声望上让你压过苏云卿,但我没想到……”
赵煜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扯远了,顿了一下,改口道:“这部分以后再说。”
他顿了顿,语气低了几分:“苏仲衡这个左仆射,是李谟远被架空之前扶持上位的。他在朝堂上的野心正逐渐显露,显然不甘心继续充当李家的傀儡。而苏廷章在长安府压着花月阁新楼的文书迟迟不批,究竟是出于苏家的授意,还是他个人的考量,现在还不得而知——不过,他已经被调离了长安府。”
“赵渊虽与李家素来不和,却与苏家关系密切。此次官家将赵渊调往长安府,其真正用意一时还难以看透。总之,眼下若想动花月阁,李家是绕不开的。如果你与苏家牵扯上关系,只会让李家对你产生防备。”
赵煜刚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皆是一惊,叶斯年连忙低声催促:“快走!”
赵煜迅速转身,轻轻一跃翻窗而出,身影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
片刻后,叶绍的身影出现在院中,他目光扫过窗边,随后看向赵煜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
叶斯年上前一步,打破沉默,轻声说道:“叶将军,今晚是我鲁莽了,给你添麻烦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叶绍沉吟片刻:“你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什么后果我能担着。如果我担不住,不是还有太子吗?你注意安全就是。”
他说完,抬眼望了望天色,又补了一句:“夜深了,早些歇息吧。”随即转身离去,脚步沉稳,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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