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明饶第一次见到晏予川,是在六年前的铂港大学科创营。

暑假刚开始一周,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从铂港大学附近的公寓搬回了家,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卢飞扬骂骂咧咧一通电话打过来,从听筒里一直喋喋不休到面对面。

“你说他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我他妈学的是金融!金融!这叫什么?科学创业营!我他妈来这儿,我能听懂半个字吗我?”

“没关系的,”明饶抱着个沉甸甸的相机,埋头掸掉缝隙的灰尘,漫不经心地安慰了他一句,“就算是叫‘金融创业营’你也听不懂。”

“去去去,”卢飞扬推了他一下,差点把他的相机撞到地上,“我真服了,说什么要锻炼我,让我进家里的公司锻炼不行吗?我在这儿能干什么?做实验我做得了吗?还专门派人盯我签到,不去还不行了。妈的死老头,整天就知道折磨我!”

跟他勾肩搭背那个瘦竹竿叫向展,作为卢飞扬最忠实的小跟班,尽职尽责地给他顺毛:“你这不也是签个到就走了嘛,到时候找人帮你写课题,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导师不是说了吗,我们才大三,只用待两个月,不用待满一年,领个结业证明就能走了,消消气消消气。”

“两个月?那他妈可是我全部的暑假?!人生能有几个暑假!”

向展给卢飞扬抚着胸口,笑得十分狗腿:“你一打电话,我们不就都过来了,哥们儿和你有难同当,晚上出去浪去!”

铂大举办的科创营声名远扬,除了本校学生,还有许多外地青年慕名而来。只不过科创营门槛极高,名义上是择优录取,这个“优”的含义就耐人寻味了,光是学业表现是远远不够的,随着科创营规模越做越大,也逐渐从当年的“草根创业”平台,变成了权贵交游的名利场,能入营的非富即贵。

卢飞扬他爹是科创营的幕后金主之一,将自家少爷送进去历练,是一种彰显重视的举动。

一说到这儿,卢飞扬简直要嫉妒死明饶了——明氏地产也是科创营的金主,怎么明饶就没被他爹妈强行拉来撑场子呢?

明饶拍拍卢飞扬的肩膀,非常气人地说:“当然是因为我命好啦。”

“草。”卢飞扬冷不防又被补了一刀,差点没呕血。

要说明饶命好,那是真没说错,老牌豪门之子——还是次子,有个顶天立地的哥哥负责继承家业,他爹明义清奋斗一生、坎坷一生,年逾不惑终于坐稳明氏地产董事长的位置,而明饶则完全错过了那段勾心斗角的家族斗争史,直接坐享他奋斗半生的美好成果。

对于老明家,明饶最大的贡献就是继承了他妈宋婉年轻时倾国倾城的美貌,这让他爹更无节制地溺爱这个老来子,也让他哥即使偶尔会眼红明饶比他顺遂太多的人生,也能心无芥蒂地把这个弟弟捧在手心里宠。

卢飞扬也只能认命——这富二代和富二代的命,有时候也能分出高低好坏。

三人顶着烈日,慢悠悠从主教学楼走到校园侧门,明饶一边走,一边埋着脑袋浏览他在小地瓜上新发的照片评论,突然感觉胳膊被推了一下。

“看那边。”

明饶循着卢飞扬示意的方向看过去。

已经放了假,校门口一改往日的拥挤,只有两个男的,人手一个大包,一看就是从外地来的。

一人身材矮小,戴着一副符合理工科学生形象的黑框眼镜;另一人则身高惊人,让人一眼望去仿佛只能看到他的腿,此时正与保安低声交谈。

科创营虽不乏卢飞扬这种被家里送进来遭罪的二世祖,却也有真心怀揣着创业梦想的有志青年,每年都能撞上几个眼巴巴站在校门外朝里面望的。

“草,”卢飞扬横眉竖眼,唾沫星子乱飞:“哪儿来的穷逼,撞老子枪口上了。”

他脚底带风,一眨眼把向展和明饶甩在身后。向展大声问他干嘛去,卢飞扬气势如虹地回头:“为民除害。”

向展唯他飞扬哥马首是瞻,屁颠屁颠地跟了过去。

卢飞扬这人自小混迹街头,有着极强的、带着兽类本性的领地意识。在他眼里,他的大学就是他的地盘,虽然他一学期也不会来几次,仍不容许任何外人侵犯。

明饶不像卢飞扬那样争强好斗,只要没碍着他,他不想管其他人要干什么。

比起这些,明饶觉得高个子背的那个包,才是亟待铲除的祸害。

土黄土黄的,中间部分是果冻包的半透明橡胶材质,周围又缝了一圈亚麻布,很难想象在这个年代还能看到这种设计。

稍微走近些,明饶发现,这个人不仅个子高,身材也还凑合,手臂肌肉结实得一看就是练过的,隔着衣服布料也能看出下面精瘦紧致的曲线。

怎么有钱练肌肉,就没钱买个包呢?明饶在心里狠狠摇头。

不过他的审美一向赏罚分明,包丑他就狠狠审判,人好看他就……勉为其难多看几眼!

那边卢飞扬动静越来越大,还未走拢就能听见他震破云霄的叫骂声。

“我说什么,我说什么来着!要不是我多个心眼让查系统,肯定让他们混过去了。长得就贼眉鼠眼,就指着进我们学校偷东西呢吧,我呸!!”

眼镜男看着斯文,脾气还挺暴躁,一个拳头抡上去,却被高个子拦住。眼镜男还在与保安做无用的斡旋时,高个子已经转身要走。

明饶注意到,他正好站在了阳光底下,一片树叶随风落在他的肩上,他伸手掸去,明饶仿佛能听见树叶落下的声音,“唰——”

鬼使神差地,他举起胸前的微单,将镜头对准了阳光的方向。

“咔嚓——”

伴随着一道刺眼的闪光,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了他。

草……明饶傻了。

眼镜男微蹙着眉,径直向明饶走来,“你干嘛?你拍什么呢拍?”

他一把揪住明饶的领口,一推一搡间,相机落到了地上。

明饶身体素质差,要打架谁也打不过,这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但他也绝不是任人拿捏的性格。

他将相机捡起来,三两下整理好衣襟,吊起眉梢,不慌不忙地说:“我在拍一些妄图用假证入校的社会闲杂人等,有问题吗?我不拍,你们明天卷土重来,我们作为学生的安全怎么保障?”

“你给我删了,我他妈打死你!!”

“之浩,”高个头从旁将他制住,“算了。”

“这小白脸偷拍我们!!”

明饶睁圆了眼:“你说谁是小白脸?”

高个子将眼镜男牢牢拽住,他的声音沉稳,蕴含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没事,我再想办法。”

下一刻,他回过头,充满鄙夷地看了明饶一眼。

这一眼直接给明饶看愣了。

他不敢相信,他这一辈子众星捧月,从没被人用这种看垃圾的眼神看过,体内一番气血翻涌,“站住。”

两人就跟没听到似的,肩并肩地走了,明饶紧跟其后,伸手拉住了高个头的衣服,“你给我站住。”

离得近了,明饶发现他得微微仰头,才能直视那人的眼睛,这让他有点泄气,强定心神道,“谁允许你们走的?你们把我镜头摔坏了,怎么说?”

高个子步履从容地向明饶靠近,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卑不亢的平和:“多少钱?我赔。”

明饶冷笑,趾高气昂地道:“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高个子拿出他丑陋程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钱包,又从中掏出一沓又旧又脏的零钞,“这些够吗?”

明饶哼声摇头,一旁的眼镜男急得跺脚:“川哥你……你把钱给他了,我们怎么过啊……”

高个子一边掏钱,明饶一边说不够。天地良心,他真没讹人,明饶这镜头的价格,确实是把他连人带包卖了都不够赔的,只是他听那眼镜男哭嚎着那是他们的全部积蓄,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真的假的?

真有那么穷啊?

要是让他把生活费都赔光了,明饶总是有点过意不去的,而且他就是随口一说,镜头到底坏没坏他都没细看呢……

明饶终究是不想为难人,大手一摆:“算了算了,不稀得拿你的钱,脏兮兮的,别再传给我什么病。”

高个子却径直走向他,一把攫住他的右手手腕,另外一只手将他整只手包裹住。

那只宽大的手掌一覆上来,明饶就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令他燥热难安。

这是什么,这是人类该长的手吗?

粗糙得像砂纸一样,还长了茧,硌得他手心都疼。

他下意识挣脱,那边却加大了力度,将钱塞进明饶的手心后,像是故意报复他那句“脏兮兮的”,将明饶的手握了很久不放,眼睛紧紧地扎根在明饶脸上。

又是那种看垃圾的眼神!

明饶气得面红耳赤、风度尽失,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叫:“你们那假证呢?给我交出来!”

在大义凛然地将假证移交给保安销毁前,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那个暴脾气眼镜男叫林之浩。

而那个审美差得出奇的高个子,叫晏予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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铂港大学地处闹区,哪怕是在假期,夜生活仍不减喧嚣迷离。

卢飞扬凭借他惊人的号召力,在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暑假,仍能叫出来一整个足球队的狐朋狗友,和他一起去泡酒吧。

酒吧老板姓孟,和卢飞扬是老相识,在铂港这个错综复杂的社交圈中,孟老板的酒吧能够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卢飞扬的照拂,因此,他对卢飞扬总是极尽谄媚,唯恐有所怠慢。

晚上他们一行人抵达酒吧门口时,孟老板已经恭恭敬敬候着了,亲自将他们引去一处临近舞池的豪华卡座。

一踏入酒吧大门,嘈杂的鼓点声便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汗水的气息和炙热的呼吸,让明饶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向来不爱来这种地方,烟酒味和汗味交织在一起,对他原本脆弱的肠胃来说是极大的刺激。从门口走到舞池的这一路上,明饶几乎要干呕出来。

卢飞扬刚一坐定,便是一顿哭天抢地,对这一桌子人连声痛斥他那老迈昏聩的父亲。

明饶听得左耳进右耳出,脑袋枕在手臂上,无精打采地摆弄着鸡尾酒杯中的小纸伞。

几杯下肚后,卢飞扬心情倒是明显转好,他的视线在舞池中攒动的人头中逡巡,孟老板正忙着招呼生意,路过他们这桌时,被卢飞扬叫住。

“老孟,今天怎么没人跳舞啊?”

孟老板停下脚步,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卢少,咱之前在这儿跳舞的是个在校大学生,现在放暑假回老家了,所以就没安排了。”

卢飞扬脸色一黑:“放假了你们就不做生意了?”

“这不……不是,您也知道,咱们这儿打工的大都是学生,现在放假了,咱也不好找人啊……”

卢飞扬猛灌一杯酒,砰地一声将被子砸在桌上,表情更加难看。孟老板每一句“放假”,都是在往他伤口上撒盐,好不容易有些好转的心情现在又跌落谷底。

孟老板看着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直犯怵,赶紧补救道:“卢少想看人跳舞,这还不简单,马上给您安排,那个,小张,你以前不是在舞厅工作过吗?问问他们,给我们派个人过来,记得要身材正点的大美女,钱不是问题!”

“也不用这么麻烦,”卢飞扬打断他,对着吧台抬了抬下巴,“就那个,她能跳吗?”

蔫答答趴在桌上的明饶闻声,抬了抬眼,看见吧台前站着一个戴着眼镜的女生,看着斯斯文文的,正在擦拭酒杯。

“哦,那是咱们这几天新来的服务员,”孟老板冲着吧台大咧咧吼了一声:“那个,戴眼镜那个,就你,过来。”

女生迟疑了一阵,放下手中的酒杯,走到了豪华卡座前。

卢飞扬自下而上打量了女生一眼,看清她的脸时,若有所思地锁起了眉:“怎么感觉有些脸熟啊?确定是新来的?”

明饶从桌上抬起头,粗略地看了一眼,竟然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孟老板道:“是新来的,咱这儿以前,哪有戴眼镜的啊。”

“这么说也是。”

卢飞扬玩味地看着女生,她那戴着眼镜的文静模样跟这声色犬马的酒吧格格不入,却有着一种特别的吸引力。

孟老板一向擅长察言观色,卢飞扬的眼神一闪,他便心领神会,急忙用胳膊肘推了推那名女生,“快跟人家卢少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女生低着头,小声说:“林、林之渺……”

孟老板问:“你会跳舞吗?”

林之渺怔住:“不、不会。”

孟老板脸色瞬间大变,正准备对林之渺发火,卢飞扬却先一步开口:“没事,不会跳也很正常,都是慢慢学的。”

说完,卢飞扬又看向林之渺,翘起一边嘴角:“渺渺,今天算你运气好,我来亲自教你跳舞,你说,怎么样?”

“我……”

不等林之渺回答,卢飞扬的手臂已经蠢蠢欲动地伸了过去。

眼见着他的手就要搭上女生的腰,明饶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正琢磨着要不要做点什么,比如打翻一杯酒,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还没等他来得及行动,卢飞扬的手腕就被一只骨节分明、青筋如虬的大手生生擒住了。

“抱歉,她不跳舞。”

这声音并不大,却沉稳有力,令人过耳不忘。

晏予川穿着酒保的统一制服,夹克一丝不苟地扣到脖颈,一双细眼睥睨着垂下来,满是警告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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