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和之前一样的霉味。
明饶由此判断，他们现在还在仓库里，四周却是生锈的铁墙，门也紧紧闭着。
明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回荡，他从来没感觉自己这么健谈过，一张开嘴，就有滔滔不绝的话一骨碌往外冒。
“你、你不能这样，你这是犯法的。我爸妈不会放过你的，我哥也不会放过你的！你还有个女朋友，你要是对我做了什么，你就不是完整的你了，你那么爱你的女朋友，你怎么能不为她守身如玉呢？”
“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只是药、药效在控制你，你要去抗争，你不能屈服，想想你美好的未来，不要一错再错！！”
晏予川充耳不闻，打开明饶的相机包，动作之娴熟、态度之坦荡，让明饶觉得那天在校门口卢飞扬说他是小偷，还真是没诬陷他。
架好三脚架之后，他将几个箱子叠起来放补光灯，找准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气定神闲走到明饶面前。
晏予川的目光如有实质，像是一把很钝的刀，缓慢地剜过明饶每一寸肌肤。
明明晏予川才是穿得更少的那个，明饶却感觉自己被非礼了——被眼前这个人，用他玩味不屑、居高临下的眼神。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紧抿着嘴唇，脸红得像个熟烂的番茄。
更绝望的是，从现在这个角度，他可以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晏予川那处的存在，毫不遮拦地散发着一股危险的压迫感。
而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他们的大小差距，好像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不得不承认，明饶作为雄性生物的自尊心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挫伤。
再转念一想，这还重要吗？
更挫伤他自尊心的事，马上就要发生了啊！！
他会被拍下来……用他自己的相机……说不定还会……还会被一些变态的秃顶老男人传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明饶快要疯了。
打好了灯光、架好了相机，晏予川却迟迟没有动作，低头看着明饶的相机，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直到明饶听见相机发出了声音。
“宝贝儿，今天你满十八岁啦，妈妈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祝你以后的人生平安顺遂，希望永远有人爱你，妈妈期待见证你人生中更多的重要时刻。”
晏予川嗤了一声，意味不明地缓缓念：“宝贝儿。”
明饶羞愤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你、你给我停了。”
视频时长有接近一分钟，就当明饶庆幸这漫长的凌迟终于结束时，一声慈爱的“宝贝儿”再次响起，这次的音质和上次有所不同，是从手机里放出来的。
晏予川将这个视频传输到了手机里，转眼间，他的相机已经稳稳放回了三脚架上。
“妈妈知道宝贝儿现在什么样吗？”
明饶扯着嗓子大喊：“你到底想干嘛？！！”
“你人生的重要时刻，我不想让你妈妈错过。”
明饶怒目切齿：“你、你这个变态！！”
他觉得真是看错了晏予川，这人刚才还装得一副正义凛然、刚正不阿的样子，没想到内里却是个比谁都要变态的衣冠禽兽！
摁下了拍摄键，晏予川缓缓走到明饶面前，膝盖一弯，在明饶面前蹲下。
刚一感受到他的靠近，明饶像是过电一般，浑身酥麻，胃部因为紧张而狂翻乱涌，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只能哭着求饶：“求求你了，不要，我……我不舒服，我胃好痛……”
晏予川对他伸出手，“刚才让人脱我衣服的时候不胃痛？”
“刚、刚才也痛……我……啊啊啊啊啊——”
明饶紧闭着眼，理智全无，只剩下胡言乱语、哭爹骂娘，叫得撕心裂肺，恨不能把房顶都给震垮。
突然，在一声极其凄厉的哀嚎后，他的脑袋向一边偏去，没有了动静。
喊叫声戛然而止，夜深人静的世界，像是整个被按下了暂停键。
可能是这安静来得太猝不及防，晏予川也停下了动作。
他两指捏住明饶的下巴，“喂。”
明饶的脑袋软绵绵的，任他摆弄。
晏予川眉心一拧，拍了下他的脸，没反应。
“装死没用，只会更刺激。”
还是没反应。
晏予川欺身凑近。明饶的嘴唇煞白，眼角残留着两道可怜兮兮的泪痕，已经风干在了脸上。
他这样子，确实跟一具尸体没区别。
晏予川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烫的。
卢飞扬给他喷的这药，效力着实古怪，一阵一阵的，刚才稍有平息，现在冷不防又汹涌起来。晏予川招架不住，去一旁胡乱疏解完后，穿好衣服，脱力似的跌坐在地上。
休息片刻后，他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到明饶的身边，蹲下来，细细打量起他的脸来。
肤色白皙如雪，皮肤薄得几乎看得见血管，细碎的刘海搭在眼前，和卷翘的睫毛触在一起。
哪怕脸上毫无血色，病态尽显，却仍然掩盖不了：这是一张极漂亮的脸。
晏予川不禁想到，要是真给他拍点什么，应该能卖出个很好的价钱。
他冷笑了一声，将明饶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用力一挺腰，将他背在背上。
明饶的身材算是纤瘦的那挂，可毕竟也是个成年男子，晏予川这一整天，经历了酒吧打工、被下药、被扒衣服、和人打架，已经精疲力尽，从仓库二楼下来时，腿已经有些发颤。一路踉踉跄跄，行了几里，终于看见一个诊所。
刚一走近，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晏予川看着满处乱扔的棉签和纸巾，强烈质疑这个诊所的资质，却也顾不得那么多。
他让挂号处的医生给他开急性肠胃炎的药，对方扔给他一盒，头也不抬地说了个价格。
晏予川听后沉默了，一句“能不能便宜点”只说出前三个字，最后化作了一声“算了”，扭头走了。
他在铂港大学三公里开外的筒子楼区租了一间房，在六楼，没有电梯，他才走到楼下，林之浩和林之渺就看见了他，蓦地起身，飞奔着下来迎接他。
“川哥！！！你终于回来了！！”
先看见他的是林之浩，见他背上还背着个一动不动的人，镜片后的眼睛半眯起来，又惊得瞪圆了，声如洪钟地大喊：“我靠川哥，你杀人了？！”
晏予川在心里默念，以后要是真杀了人，千万不能第一个让林之浩知道，“先让让，我开门。”
廉租房小得可怜，拢共不到二十个平方，除了一张破布沙发，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昨天刚搬进来，做了个清洁，消毒水味挥之不散。
晏予川将明饶放在床上。林之浩坐在沙发上，开口：“之渺都跟我说了，他们真的无法无天了，居然大庭广众之下就敢这样。”
晏予川轻声说：“意外吗。”
他说着，去卫生间打湿整件屋子里仅有的一条毛巾，放在明饶的额头上。
“那倒不意外，”林之浩愁容不展，“唉怎么办啊，你说他们会不会又来找我们麻烦？”
“会吧，”晏予川在床边坐下，“应该是结下梁子了。”
林之浩脸上的忧愁更深了。这时，明饶翻了个身，林之浩听见声响，好好打量了一番，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川哥，这这这，这就是校门口那个人？他晚上是不是也在？！这个贱人，狗杂种，我要杀了他！”
晏予川挑起眉：“你杀过几个人，说得这么顺口？”
“我……反正他该死！”
林之渺沙发上的穗子：“你们下午遇到的就是他啊？不会吧，我觉得他还挺好的。”
他哥对她知根知底，无情戳穿：“切，你是觉得他长得挺好的吧。”
“长得好也很重要好吧，而且他今天帮了我。”
林之浩举起手，在她眼镜前晃呀晃：“林之渺，你是不是吓傻了？”
林之渺一把刨开他的臭爪子：“我是说真的，他今天……哎呀，跟你说也说不清楚，反正我觉得他是在帮我的，要不是他，我已经——”
她想伤心事，表情瞬间变了。林之浩拍拍她背，不想让她再回忆，转而对晏予川说：“川哥我懂了，你是想拿他做人质，是不是？要不要我去拿绳子给他绑起来？”
晏予川淡然道：“他都这样了，你不绑他也跑不了。”
“那你把他接回来，是有什么打算啊？”
晏予川沉默。他还真没想过，只是凭着一股本能的召唤，看到一个人发烧，就得给他退烧，毕竟再可憎也是一条人命。
林之浩犹豫再三，艰难地启齿：“川哥，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铂港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科创营进不去，现在酒吧也不让打工了，到哪里都跟过街老鼠似的。而且这里的物价也太贵了，我们再耗下去，连返程的船票都要买不起了。”
过了一会儿，晏予川静静地说：“那就这样放弃了吗。”
他也说不清这是在问林之浩，还是在问自己，或者是在任何一个此时此刻能给他指引的第三方。
“不然还能怎么办？人总得认命吧，我们就这条件，天生就没那命，况且你也知道我爸那情况，这几年越赌越大了，我们要真走了，没人管着他，我真怕他把人都给赌进去……”
“我再想想办法，”一阵沉默后，晏予川叹了口气，抬起头用尽可能坚定的语气说。
林之渺今天受了不小的惊吓，劳神过度，已经靠着她哥睡着了。晏予川跟他们道过别，又独自一人回到小小一方廉租房里，突然想起来他今天还没吃饭。
床上的明饶很不安稳，一直说梦话，大喊“你这是非礼”，又黏糊糊地叫“妈妈”。
晏予川看了他一眼。
快二十岁的人了，遇事还只会喊妈妈，娇生惯养得一阵风就能吹垮。
真像个华而不实的瓷娃娃，造价昂贵，但一摔就碎了。
可那又如何？依旧是一出生就拥有了晏予川拼搏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一切，依旧有人为他年满十八岁——一个只需呼吸就能达成的成就——激动得满眼泪流。
依旧能够凭着一句发号施令，将另一个人践踏得体无完肤。
林之浩说得有道理，或许真的是晏予川不自量力。
是他拉着林家兄妹创业，是他信誓旦旦说他有信心，他的项目一定有前景，值得为之一试。最后，却连累林之渺受到那样的侮辱。
可是……
就这样放弃了吗？
晏予川不知道。窗外的铂港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盏灯能照亮他的前路。
“你、你还有美好的未来……”
床上，明饶又翻了个身，嘴里还在碎碎念，他呢喃的声音很轻，没有逻辑，却意外地和晏予川现在心境重合呼应了起来。
美好的未来……
晏予川苦笑，只觉得讽刺。在他最迷茫无助的时候，得到的唯一一句鼓励，竟然是一句梦话，来自一个刚将他踩进尘埃里的人。
他伸出手去，摸了一下明饶的额头，才发现他的烧一点儿没退，脸也还是红扑扑的，怪不得一直翻来覆去。
明饶身上的衣服在仓库里打湿了水，晏予川给他脱下来，换上自己的干净衣服。
晏予川数了数包里的零钱，起身出了门。
夜色未尽，离他最近的一家药店还没开门，他走了好一阵才找到一家通宵营业的药店，买了一盒肠胃药和一盒退烧药。回来的时候，楼下的超市已经开门了，他顺手买了一袋鸡蛋和挂面。
走到廉租房门口，他刚掏出钥匙，门却率先开了。
明饶身上穿着晏予川的卡其色短袖，宽松得有种长衫的效果，怀里抱着相机包。
看见晏予川的那一刻，他吓得整个人呆住了，圆溜溜的眼睛扑闪扑闪的，活像一只偷坚果被抓个现行的松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