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孟婆翘着腿卧在躺椅上,目光从远处电闪雷鸣赤红黑霭的地狱收了回来,她看了一旁坐着倒茶的人,道:“这般大的事,平等王没有通知你吗?”

那人淡淡道:“何须他人多言,霍演视察的地狱里,叫唤地狱亦在其中。”

视察,怕是霍演打伤了不少鬼吏吧,不过想来,霍演当是没有下死手,都成鬼了,再死还能死到哪去,没有被打的魂飞魄散便有一线生机。

此人头戴方冠,身穿蓝袍,肩披褐纱,右手执卷,他垂眸翻了一页,提及往事:“百年前,霍演弑佛当入阿鼻地狱,平等王不也没抓住她吗?若时间再久远些,霍演在阿鼻地狱里遭的罪还少吗?说到底……”

阎罗王打住了话端,百万年前,霍演曾是人间楚穆城的一介凡人,身死后下阿鼻地狱……

当年他尚在一殿,与霍演颇有渊源。

“我若是去了,怕是不好。”

孟婆不屑一笑,嘲道:“是怕挟恩以报吧。”话里讽刺之味颇浓,却不是冲着阎罗王去的。

阎罗王笑了笑,也不曾反驳,吃了口茶,长叹一口气。

“不过,她这脾气……”阎罗王显然有些不悦。

孟婆倒是一如既往的欣赏霍演,她拎着壶给阎罗王倒了杯茶,拍了拍手站了起来,道:“别老躲我这里,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除非你不想当阎罗王了。”

多年前阎罗王曾因心软由一殿转入叫唤地狱,此时十殿阎王皆知,彼此之间各有说辞想法,总之阎罗王与他们的关系算不得融洽。

二人正说着便看见楚江王风尘仆仆的落到了地上,颇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头,嘴里嘀咕了几句:“这都是些什么事啊。”说罢抬头冲着孟婆打了声招呼,“小虞?忙着呢?”

孟婆懒得理他,瞧见炖着汤的缸前那黑衣鬼吏失神的看着远处,随手捡了块小石子往他身上一砸:“得了,回神吧。”

那鬼吏方如梦初醒般,恭敬的抱拳,然后沉默的举着大勺舀汤。

“怎么回事,自那位被压于狱法山下后,霍演已经百年不曾来地狱找茬了,怎么会如此大动干戈来找一个女子的魂魄。”楚江王与阎罗王说道,“不过我看她身上有伤。如今准佛祖堕魔,她行事还如此不管不顾,是真不怕被人趁虚而入,落个魂散天地的下场啊。”

阎罗王道:“找女子的魂魄?莫不是准佛祖藏到了……”

“怎么可能!”楚江王打断道,忽然微微一愣,摇了摇头,“那位……应当不会吧……”

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若是找魂本不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霍演却反其道而行之,不像是为了与平等王的仇怨。

“她要找的人,叫唐挽清。”

阎罗王翻书的手一顿,随后若无其事的翻过了一页,抬眸时便注意到楚江王目光不错的盯着他。

阎罗王微微转转了一下身子,手腕便被楚江王轻轻握住了。

楚江王道:“阎拯,从一殿到叫唤地狱,有的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

阎罗王挣开了他的手,站了起来,还不待楚江王反应,两指捏诀,眸光微动间便虚化消失了。

“欸!”楚江王抬抬臂,叹了口气,“脾气真大,遇上不爱听的话就翻脸跑路。”

“哟,来了。”孟婆扭头一看,乐了。

只见远处梵音阵阵,佛光凝阵,可见金光幻莲,润泽温养魂魄于期间。明一撑着骨伞,神色淡然,拇指挽着佛珠,竖掌轻念。

楚江王抬头看了一眼,眉峰大皱,心里大骂倒霉,急急忙忙便又跑开了,誓要远离这个多事之地。

“虞姑娘。”明一轻轻落在了地上,两指收到胸前时骨伞便化为流光凝聚为一缕白丝,坠到了明一发间,“霍演让我来送唐姑娘转生 ”

二人目光具落在了唐挽清身上,唐挽清受地狱刑罚多年,魂魄创伤极重,如今借由明一的佛光温养在莲阵之间。

孟婆有些惊诧:“方才我远观事态,你引得弓,当是律宗秘法,律宗可不是什么温善良仁之辈,当修不得莲阵。你倒是厉害。”

“多一份一技之长,糊口罢了。”明一微微笑。

孟婆倒是抬眸仔细打量了一下明一,她身披道袍,衣画云纹莲花,身姿若青松皑雪,无端圣洁。

一双凤眸偏如旧时明月平添沧桑,容颜寡淡似覆霜雪轻不胜寒,敛眸时一粒朱砂痣巧同娇花缀露凝,顿时退去眉目寒霜。

“到底是霍演从哪儿找来的替身啊,也没看出来那人活着的时候霍演有多情深啊。”孟婆说话是极不客气的,她示意黑衣鬼吏舀了一勺孟婆汤,“佛祖道呆在她身边可没有什么好下场,前车之鉴无人同你说吗?”

“贫僧与霍城主已然结缘,此事当是天注定。”

“上一个天注定的被她压在狱法山,如今堕魔人人得而诛之,遗臭万年。”

明一心中无奈,看着孟婆,再也无意解释自己与霍演的关系,道:“贫僧却是不知黄泉孟婆与霍城主情谊甚笃。”

孟婆接过了碗,黑漆漆的一团东西在碗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她递给了明一,听到明一的话后脸色一黑,咬牙切齿道:“都怪当年我美丽有余脑子不够,认识了她这个黑心肝的吊梢眼!晦气!”

明一目光在碗边走了一圈,没伸手,道:“她那是桃花眼。”

“咳咳……”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孟婆越发难听的话。

明一转头看见唐挽清已经醒了,轻轻的俯在莲阵上,脆弱的好似一张沾了水的纸般,皱巴巴的团着,每一次呼吸都能让人看出她的沉重与痛苦。

“我……服完刑罚了吗?”唐挽清张着唇,如同被摔在岸上晒了很久的鱼般,奄奄一息,她静静的看着明一,道,“你们说的霍城主,我觉得好熟悉。”

明一沉默了片刻,低声说:“你无错,罚得百年,是他们对不起你。”

唐挽清张了张唇,只觉鼻尖发酸,随后泪水不受控制的淌了满脸,她慌乱的捂住了嘴。

孟婆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唐挽清抱在了怀里,轻柔得拍着她的后背,在痛苦的悲鸣间。孟婆难受的别开面,此时忽然觉得言语的无力与苍白,她只觉得自己笨口拙舌,竟无一言能够安慰唐挽清。

“她叫霍演,”明一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风一般,“阎罗对不住你,她要为你讨这个公道。”

唐挽清苍白着面孔,她在明一的话语里抑制不住的失声痛哭,几乎是另一种肝肠寸断一般,积年委屈决堤倾泻,地狱烈烈刑罚不如此刻的痛,她几乎再也无法忍耐为自己流离的百年饮痛。

孟婆擦拭着她的面庞,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明一此刻只觉胸口像是被人剧烈撞击一般,闷痛着,她听着唐挽清嘶哑的声音,颓唐的垂首,双掌合十,仿佛赎罪一般。

她沉静的、肃穆的立着,脸庞在明暗交错里掩盖了所有的情绪,直到风声柔和吹过十里黄泉,曼珠沙华于风间落叶,灼灼盛开。

黑衣鬼吏双手捧着一碗澄澈、清香的汤,单膝跪在了唐挽清面前,沉默了很久,沙哑道:“喝了孟婆汤,忘了前尘往事,投胎转生吧。”

唐挽清擦去了眼边的残泪,伸手接过了碗,她干瘦的尾指轻轻的在鬼吏手边擦过,露了一点笑:“谢谢。”

黑衣鬼吏点了点头,匆忙的站了起来,脚步略带踉跄的跑回了缸边,继续舀着黑糊糊的汤。

唐挽清捧着孟婆汤,抬首道:“小师傅,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很多人。我可能,忘记了霍演是谁。”

明一道:“没关系,霍演记得你就好了。”

唐挽清抿唇笑了,声音仿佛还是当年闺中那样动人,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早就不一样了。

明一问她:“那你还记得王珏吗?”

唐挽清愣了一下,许久后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

“小师傅,若世间有佛,我希望来世的我,不入爱恨嗔痴。立心著书,教于天下,学岐黄之术,游历山川异域,能救死扶伤,从此阔达一生。可以吗?”

她抬起碗,一饮而尽,目光却始终落在黑衣鬼吏身上,二人相视着,鬼吏看着唐挽清的眸光逐渐浑噩了一会儿,待恢复清明时,清澈如初生婴儿一般。

鬼吏死死的咬着牙,喉腔不堪重负的漏出怆然的悲悯,他似乎勉强提唇想露出个好看的笑容,却始终不得行。

明一阖眸,取了一根发化作一缕佛光,生在了唐挽清的鬓边。

“佛亦有悔,他错了。”

“你送她一程吧。”孟婆忽然开口对黑衣鬼吏说道,鬼吏僵着身子,领命带着唐挽清去轮回道。

明一的目光从鬼吏掩在袖中的手上收了回来,他的手上有刀口,却没有血,鬼吏……怎么会有血呢?

“我听闻,孟婆汤缺一味药引,唤作断肠血。”明一回首,对孟婆道。

孟婆冷冷一笑,道:“所以我最讨厌和佛祖道打交道了,百年前那个是,如今你也是。”

明一神色如常。

“断肠血,自然谁肝肠寸断便用谁的血。一个人做了鬼,巴巴的求了一滴血,赔上自己永生永世,留在了这十里黄泉里,你说是为了什么?”

孟婆双眸落在黄泉边,似乎还能看到百年前那个等待的身影,他在等他的妻子,等一个能够幸福美满的妻子,后来被告知他妻子的一生都被贞洁牌坊压住了。

他的妻子嫁给了一对父子,他沉默了百年,等不到王氏的后人,更不曾等到自己的妻子……

明一没有看向孟婆,许久后,孟婆忽然听到一句。

“因为蠢吧。”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抬眸时却只看到明一的背影。

黑衣鬼吏跌跌撞撞的跑了回来,他跪倒在了明一面前,伸手颤颤巍巍的抓住了明一的裙摆:“你是佛吗?”语气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最后的稻草。

明一回头,侧身看着他,无端拽紧了手上的佛珠,沉默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将是。”

鬼吏咧嘴开心的笑了,他跪正了身体,双手虔诚的合十,仰面哭着,露出了一张明一熟悉的面庞。

可曾经白马扬鞭意气风发的神情却再也不见了。

他缓缓的、认真的祈求:“我佛慈悲,求您把我的欢喜,分与挽清罢。求您让她来世,事事顺意,日日欢愉。”

明一道:“你想转世吗?你还想与她重逢吗?”

鬼吏露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他无助的摇了摇头:“遇不见了,遇不见了。挽清就是挽清,”他看着唐挽清离开的地方,像个孩童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一般,哭着笑道,“她不会再是挽清了!”

“我们都只有一辈子,一辈子……”

是啊。

明一眼睛一眨,一粒泪珠便缓缓落在了鬼吏手上,她抽出了衣裙,转身离开了,十里黄泉的曼珠沙华发出沙沙的声音。

在幽幽的呜咽里她道:“王珏,你与佛有缘。”

若有二嫁者,父郎几人,当将其斩为几段,分之于阿鼻地狱,此生再难入轮回。昔年曾有人愿为鬼吏驱使于地狱,永生永世不入轮回抵罪,但求其妻免于斩刑。

-

明一心思的沉重的走了几步,便看见黄泉边上霍演抱着刀蜷缩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她一身的伤,脸上沾着血,疲惫的像只刚打完架的猫儿一般。

“哟。”霍演懒洋洋的掀了眸,把刀收回了腕里,声音轻佻道,“佛有没有说过,你和我有缘吗?”

十里黄泉的风带来了许多话语,只有耳聪目慧的人能够听到。

明一看着她的伤皱了皱眉,又因她的话哑然失笑,足尖轻轻碰了霍演的腿:“起来,还不走吗?”

“嘶——”霍演皱着脸,倒吸了一口气喊疼,如今她也是新伤叠旧伤,一身的怨气还在体内造着反,“哎呀,我好疼啊,你要是想杀我,这可是个好机会哦。”

明一此刻也反应过来霍演伤得不轻,她抿了抿唇,目光冷漠的看着霍演,看得霍演心里发虚,心里直犯嘀咕这混蛋不会真要给自己来一刀吧。

明一弯腰时脖颈上便被怨气束住了,她淡淡的扫了一眼霍演,霍演被她看得心虚,缓缓收了手,便被明一一把抱了起来。

“你哭了?”霍演惊奇的摸了摸明一红通通的眼尾,不怀好意的笑了,“真哭了啊。”

明一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头,避开了霍演的触碰。

霍演啧啧了两声,嘀咕了两句:“真嫩啊。”

“霍城主,下次打架能自己走吗?”明一建议道。

霍演拒绝:“一大把年纪了,无缝衔接连打几天假,你体恤体恤,成吗?明一大师。”

“所以,打赢了吗?”

“啊……我把那五个打成了猪头。”

“嗯。”

“我还把金刚山砸了,嘻嘻。”

关于第一个故事,写的时候我其实非常非常悲伤。起因就是贞洁牌坊,很多处镜头我都给了贞节牌坊,尤其是挽清在王氏祠堂里的时候,她跪在密密麻麻的贞洁牌坊下面,那种感觉,就是窒息的感觉吧。在王珏死后,她就被所有人逼着成为了一个活的贞洁牌坊。因为王家和唐家的交易,王家在逼她去死。

挽清是很多被压在贞洁牌坊下面女人的一个缩影。

这个故事里,我写上了冥婚、贞洁牌坊、共妻,每一页纸每一个字缩写无数女性的苦难悲伤,写的时候心情很复杂很痛苦。

我很早之前听说过jj里面对女主是不是第一次很苛刻,对“贞洁”看得很重。而且常常苛责女性的却是我们女性本身,我觉得很可悲很痛苦。

最后,我想说,唐挽清一定是自己拯救了自己,千万般磨难压在她身上,她一直固有本心,忍耐坚韧,悲悯成全。

挽清的故事差不多走到了尾声,霍演和明一的故事却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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