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映花,天色近黄昏,此时小镇炊烟缕缕。如今霍演方沉下心来打量起来这个地方,她慌不择路窜到此处,原来竟然是旧地重逢。
明一双手叠印,手一摊,笼罩在废墟上的碗便凌空而起,逐渐变小显形,最后归于她掌心。
“霍演,你有把握吗?”明一看向霍演,问道。
这些“唐府”残魂为怨境养料,在里面辗转的百年,痛苦异常,因而显得十分阴毒,便是佛祖道也不敢轻易沾手,明一本想引天雷镇压击碎,到底不愿让他们魂飞魄散。
王氏后人,百年来无辜承祖先罪过,已然够了。
霍演面色沉着,她抬手虚空一弯,便见远处柳树抽枝,轻轻一折跃入了她指间。
“折柳问心,聊以送别。”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无数鬼魂尖啸而起,于她俯冲而过。
霍演舒展双臂,眉山凛冽,身如浮萍冲涤于怨恨痛苦之中,任由淋漓怨气消磨周身。
明一站在她身后,却不曾沾染一丝风波。徒见霍演面色白如骨灰,红唇艳如血珠。
“咳咳……”霍演弯腰掩唇咳了几声,明一一把捞住她的腰,只轻轻一触便皱了眉。
霍演周身愈发冰冷,好似在摸冰块一般,就连吐出的气都冷得厉害。
人瞧着愈发单薄了,但是手腕上的牡丹花却妖冶异常,令人不敢久视,匆匆一眼瞥过便已然有股寒意似针扎般刺在心上。
“你把他们的怨气……都吃了?”
霍演打了个饱嗝,咽下了涌到喉咙的血腥味,怏怏道:“嗯……”
随着王氏魂归黄泉,此处的浓雾幻境方一点一点散开,只见已然是黄土枯木、断壁残垣。唯有一棵梅花树,好似如当年大雪覆盖时一般,红梅灼灼。
只是眨眼只见,化为尘土,扬撒在风里。隐约有个坠子蓦然松落,在地上砸出了清脆的声响,随后摔得四分五裂、化为粉末。
明一看清了,是当年王珏买的同心佩。
霍演道:“他果然没有送出去这个同心佩。”
“那……为什么怨境里唐挽清一直带在身边?”
霍演注视着那一堆粉末,目光深邃,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看见王珏买下同心佩时忧愁的笑容,彼时王珏并不知道唐挽清就在不远处将一切落于眼底,藏于心中百年。
“因为期盼吧。”
明一垂头念了佛号,二人相伴离开了此处。霍演屈指将山犭军从明一的碗里弹了出来,山犭军还是那副小犬大小,好奇的问了她们有没有找到唐挽清。
霍演简单的跟它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唐挽清真的不记得王珏了吗?”山犭军感动的稀里哗啦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霍演有些嫌恶的把它丢到了地上。
反而是明一答了它:“她当然记得。只是如果她记得,那么这些年她的痛苦,会把王珏困死一辈子吧。”
霍演嗤笑一声,语气莫名流露出深重的悲伤:“岁月漫长,再多的爱都已经缓缓消逝了,那短暂的一年情爱难以支撑痛苦的黑暗。唐挽清是凭爱活着的,却不是爱旁人活着的,是自爱。所以始终坚韧忍耐,于痛苦中自守。她放下了,想要选择更广阔的天地。这很好,真的很好。”
明一有些失神的望着霍演,忽然问道:“霍演,那么你呢,你是凭什么活着的。”
霍演挑了挑眉,似乎没有想到明一会这么问她,敷衍的笑道:“我啊,凭恨啊。”
明一沉默了很久,就在霍演一笑而过时,她很轻很轻的说道:“爱亦有广阔的天地,霍演,凭爱活着吧。你不用爱别人,爱自己就好了。”
这话落在春里,好似三月春风抚过柳梢,嫩叶抽芽,柳枝拂鬓,细细密密的触碰,引一场内心绝无仅有的呼啸,让霍演的呼吸微微一颤,随后这样的颤动连绵在全身。
“很多年前,有人说过和你一样的话。”
明一认真地看着霍演,在霍演有些烦躁扭头之前低声道:“那她一定不够诚心,是以我佛不曾慈悲。”
慈悲……
霍演愣了一下,随后唇瓣愈发牵起,好似在掩盖那一刻的心动一般,她故作轻松的调笑道:“佛会慈悲待你吗?我爱自己,你来爱我吗?”
明一没有作声,霍演自讨没趣的拨着手上的红珠,在人声鼎沸中,她们这一行倒是格外安静,就在霍演以为明一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微不可闻道
“我不需要慈悲,霍演,我便是佛。”
霍演哑然失笑,伸手敲了一下明一的额头,没好气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还在修佛祖道,也不怕生了心魔。”
明一笑而不答,霍演却收敛了笑容,抬眸看了一眼城门,天色已然全黑,街上再也没了行人。
她道:“明一大师,你杀不了我,我也不想杀你了。此间事了,宴席该散了。”
明一似乎早有所料,知道霍演要过河拆桥,因而并无惊讶,只是平静道:“霍城主让我送唐姑娘转世,想来是想借佛祖道的名字震住平等王,不让他寻下一世唐姑娘的仇罢。”
“我不认为我霍演的面子不够大,要借你佛祖道的名头。”霍演微微笑,倨傲的扬了扬下巴。
明一道:“您的面子天道亦要让三分,只是您贵人事多,又有宿敌。”
“得了。”霍演有些不耐烦了,“要做什么,划出条道来,不必和我扯这么多。”
明一双手合十,颔首道:“贫僧想与霍城主同行。”还不待霍演拒绝,她便道:“准佛祖堕魔,吾道不容,若是霍城主亦想杀之而后快,不知许诺的最后两刀留给贫僧,做不做数。况且,城主将我的血喂给这只小兽,想来我在身侧,之于这只小兽可得佛光温养。”
山犭军张了张嘴,难怪它只要一挨着这个和尚便感觉周身舒坦,也没有那种骨骼刺痛之感了。
霍演扭了扭脖子,冷笑数声,随后放柔了嗓音:“你如此说了,我怎能不应你。跟好啊,明一大师。”
三界传闻之外的一道轮回由霍演开创,神鬼大多只知有孤城,鬼道于孤城之中。但是更多的却不曾有人知道,因此才有孤城中的鬼为霍演吞食了的说法。
孤城应当是无鬼无人。
霍演缓缓伸出手,左手手指抚在了耳骨上灰白的珍珠上:“愣着做什么?牵手。”
明一小心翼翼的握住了霍演的手,霍演笑了笑,伸手在她眼前轻柔的拂过,隐有弱风拂面,待再睁眼时,眼前具是大变。
千里荒凉,黄沙皓月,无数孤坟连绵,石碑苍然。最近的一处坟的碑上,刻着唐挽清的名字。
这里是孤魂野鬼的家,竟然一丝怨气都不曾有。
霍演取下了腰间的酒,很随意的抬手晃了晃酒壶,抬眸道:“好久不见。”
她遥遥敬罢诸坟,倾倒酒酿于地,面上并无太多沉重之色,只换来洒脱一笑。
山犭军倒是第一次来孤城,因而不免好奇的到处张望。
“好了,走吧。”霍演看着明一有些发愣,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明一扭头:“走?”
“你不会以为我睡坟地吧。”霍演笑道,领着她往前走,“这世间千百万个坟堆,我只睡我爱妻的坟头,不是坟头不睡哦。”
明一抽了抽嘴角,赞道:“霍城主的爱,当真……深情,所以特地把人杀了,好睡坟头?”
这话听着不像是夸奖,于是霍演翻了旧账:“在黄泉的时候,你为什么哭鼻子啊?”
明一抿了抿唇,微微别过了头。
“还害羞啊。”难得见到这和尚这般模样,明一越是避开几分,霍演反而越是抓心挠肝的想知道,“你若不告诉我,便不必跟着了。”
明一犹豫了一下,慢吞吞道:“因为爱。”
爱?霍演有些惊讶,随后嗤之以鼻,想起了这厮同孟婆的那句“蠢”,因而敛了笑容,当这人不仅诚实:“还以为是因为蠢呢。”
明一摇了摇头,手放在胸口,神色流露了些许茫然,她看着霍演道:“我见众生苦难,不知为何,心中有悔,此痛好似格外难耐。”
霍演道:“众生?你只是见了唐挽清与王珏罢了。”
“不。”明一摇摇头,“我见得是,那首童谣,那面贞节牌坊。我见了众生。”
霍演若有所思。
两人一兽逐渐靠近了一处楼阁,看着好似客栈一般,只是并没有人往来,甚至看不出有人生活的痕迹。
客栈柜台上坐着一个青衣女子百无聊赖的撑着下颚,这女子瞧着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张圆脸娇俏可爱,看见霍演时整个人便亮了,一跃而下。
“城主!”
明一眨了眨眼,倒是第一次瞧见对霍演这般恭敬行礼的人……不对,定眼一看,只见这女子周身怨气缭绕,显然并不是人。
而是鬼,且是堕于怨气之中,无法转世的鬼魂。只是她周身的怨气,却被三魂六魄所压,这……好生古怪。
“这是濯枝。”霍演却并未多说,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
濯枝伸头仔细打量了一眼明一,皱了皱鼻子,道:“你是佛祖道的?”
话音刚落,便睁大了眼睛,扭头看向霍演,惊恐道:“不会是你前妻终于看不下去你日日在她坟头唱歌跳舞喝酒裸奔所以直接诈尸要把你噶了吧!”
霍演眉心一跳一跳的,被这一嗓子喊得一激灵,忍不住骂道:“她是明一,我摸过了,和我前妻八竿子打不着。而且,我没有裸奔!”
山犭军蹲在地上看热闹,明一揉了揉额头,也被这丫头一嗓子喊得头疼。
濯枝撅了撅嘴,嘀咕道:“你靠谱吗?年纪大记性差。”
“骂我到别处说去,在我面前,当我聋啊。”霍演没好气道,径直走进了客栈,“弄点吃的。”
“哦。”濯枝不情不愿的应了,捞起一旁的山犭军进了后厨。
明一也跟着坐了下来,问道:“濯枝姑娘……”
霍演从柜台上顺了壶酒,踢掉了鞋子,坐到了一旁铺着软垫的椅子里:“她的怨境不见了。”
明一歪头不解。
“别这么看我,不见了就是不见了。她自己也找不到。”霍演道,“我当年好像是……在一个什么城里见到她的,彼时她周身并无怨气,我送她去轮回却不得行。后来她又生了怨气,可是怨气却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找不着怨境。我瞧着状态不对,想了点法子,叫她的怨气不至于伤己伤人。”
当年,什么城。明一摇了摇头,话说的这样含糊,濯枝说她记性差还真没说错。
“又说我什么坏话啊。”濯枝端着一大盆肉砰得就放在了桌子上,身后也没跟着山犭军,见明一向后看了看,她笑眯眯道,“别找了,在这呢。”
濯枝指了指眼前的肉,突然想起来点什么,坐下道:“你是不是吃素啊。”
明一心知她是在开玩笑,因此也没有去追问山犭军的下落,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
霍演抓了块肉试探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明一一脸讳莫如深,双掌合十低声道:“我既是佛。”
“切!”霍演濯枝双双翻了个白眼。
“城主,听说你大闹地狱了?”濯枝问道。
霍演喝了口酒,道:“从哪儿听说的?你天天坐镇孤城,怎么知道这么多消息?”
濯枝贼兮兮的笑了笑:“山人自有妙计。怎么,在地狱找到你前妻的踪迹了?”
“山犭军刚跟你说的吧。”霍演呵呵一笑,倒是正色了几分,“没找到,她跑得倒是快。”
明一看着霍演油腻腻的手在自己袍子上擦来擦去,闭了闭眼:“你果然是故意闹大的。”
霍演道:“唐挽清的怨境出现的这么恰到好处,我可不信是什么巧合。她知道唐挽清没有轮回,引我去地狱里,我怎能不去。没想到啊,我赴约而去,她溜得倒是快。没意思。”
“霍城主急着回孤城,莫非是……”明一忍无可忍的把霍演的手拉开了。
濯枝咽下了嘴里的肉,道:“你回来的正好。”说罢她看了一眼明一,犹豫了片刻,见霍演神色不变,方道:“你当年弑佛后,留下的几个怨境的封印,我那日巡查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些不对劲。”
霍演面上并无惊讶:“我猜也是,她做事定有后手,岂会鼠头蛇尾。如今,倒是有点意思了。”
“所以?”明一适当的表示了一下自己的看法,“霍城主要,将计就计这一场请君入瓮?”
霍演温文尔雅的抚了抚明一的肩,轻声细语道:“来,你不是要跟着我嘛,不是对上一个怨境很有感悟嘛。来吧,跟我一起去见一见我那貌美不知死活的前妻。”
明一面无表情:“三个人的爱挺拥挤的。”
霍演哑然失笑,早便知这和尚面上端宁、宝相庄严,心里却是个坏的,不成想冷不丁的一句话真叫人啼笑皆非。
“咱两谁跟谁啊,咱们才在谈情说爱,我和她不过是,你死我活。”霍演哄道,伸手做出个请的动作,“走吧,上去休息一会儿,等下跟我去怨境。”
明一不可置否的跟上了。
濯枝看着她两的背影,瘪了瘪嘴,道:“我以为三个人的爱情,至少有我的一席之地吧……”
大家五一有安排吗?我五一有点事情要去办,可能更新会断开,大家还是先把文养肥了再看吧。肯定不会弃坑的,因为大纲写了几万字,弃坑的话我沉没成本太高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 19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