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骤然曝亮,灰白的怨气似水如雾缓缓飘散,场景坍塌缥缈。霍演看着周寄书抱着温卿言最终消弭在长风中,徒留一点光亮。
霍演反手托起了引魂灯,借灰白怨气一缕勾入灯芯,便见萤光骤灭。
“她已然转世了。”霍演道,挥袖时一只黑色小鸟掠翅远飞。
明一问道:“这灯也能找寻孤魂野鬼?”语调却是下压,以她的聪慧自然看的明白。
霍演点点头,自上一个怨境遭了罪,出了岔子后,吃一堑长一智,她自然会有所准备。
眼前怨境尚在凝聚,二人深陷缥缈怨气之中,明一心中一时百转千回,具是二人相拥的影子。
“霍演,如果宿主是周寄书,那么她的媒介会是什么?”
霍演道:“看看就知道了,情爱事啊,我一把老骨头实在是不想沾手了,我瞧着,这不就是一场独自相思嘛,倒是难为准佛祖千挑万选出来了。”
明一眉心微动,目光落到了远处:“不过……濯枝呢?”
“难为你们想起我哈。”忽然一道幽怨的声音远远传来,待二人转头便瞧见濯枝灰头土面的奔了来,青雀正站在她肩上歪头,瞪着圆眼啾啾叫着。
霍演啧啧两声,上下打量了一下濯枝,确认一时半会没有缺胳膊少腿,道:“你怎得又丑了几分?”
“呸!”濯枝大怒,“你们两个孙子跟着别人在怨境里面跑什么!我追了你们三四条街!”
“我一睁眼我怎么成看门的了!你两还不见了!都怪你搞得什么破鬼道怎么收的怨境下的封印啊!我咋从看戏的变成戏中人了啊!”
霍演心虚的挠挠头,决意避其锋芒,冷眼瞧着濯枝浑身大汗喋喋不休的骂着。
“看来,发现我们翻墙的人是她。”霍演低声在明一耳畔说道。
明一会意的点点头,濯枝骂的口干舌燥一扭头看见这两人贴在一起窃窃私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往二人中间挤。
“让我加入!让我加入!”
霍演不耐烦推着她的额头,目光陡然一凝,低声道:“嘘。”
只见眼前已然大变,杨柳依依,柳絮纷飞,隐约花香弥漫,鸟语切切。
“啊!”濯枝短促的惊叫一声,人便被向后抽离,慌忙之间她伸手握住了肩上惊恐挥着翅膀叽喳大骂的青雀。
“濯枝!”霍演伸手去抓却抓空了,另一只手慌忙的向后触,“明一!”
这一次却没有落空,明一果断握住了霍演的手,二人眼前具是一黑,头昏沉一瞬,耳畔佛言不绝。
待霍演睁眼时,明一亦缓缓睁眼,停下了诵读的佛音。
“你在念什么?”霍演揉了揉额角,随口问道。
明一道:“清心咒。”
“霍演!明一!干什么呢!给我举起来。”陡然一声厉喝,二人只觉分外耳熟。
扭头一看,不正是怨境中的夫子,而且……
夫子身后有一梳着双髻的小童笑嘻嘻的冲她两挤眉弄眼,肩上还停着一直黑色小鸟,人脸和鸟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幸灾乐祸。
这——不就是濯枝吗!
霍演一时瞠目结舌心有不甘,险些怒火中烧,侧目一瞧,身侧果不其然站着周寄书和温卿言,二人面无表情的举着水盆,注意到霍演的目光时苦笑了一下。
明一低头看见了自己身前的水盆,闭了闭眼,叹了口气,蹲下身随后举着水盆站了起来。
“霍演!就差你了!”夫子大喝道。
濯枝看热闹不嫌事大:“对啊对啊!就差你了!”肩上的青雀挥着翅膀给她助威。
霍演咬咬牙,把水盆举了起来。
搞什么啊……周寄书!这也是你的执念啊!挨罚啊!
夫子满意的捋着胡须领着身后的小童走了,临走前濯枝还冲着霍演挤眉弄眼。
“霍演……”明一有些担心的看着濯枝。
霍演撇撇嘴,道:“青雀应当与她说了。你不必担心她,她若较起真来,也能做个万年厉鬼,恐怖得很。况且她身上还压着我的封印,若是真有万一,我也能赶得及救她。”
“好罢,好罢。”周寄书长吁短叹道,“今日夫子可真是不好骗啊。”
温卿言举得手酸,挨在周寄书身侧,鬓边皆是汗珠,有气无力道:“手酸了。”
“还不皆是你昨日狷狂,”周寄书骂道,“骑墙叫阵,那般架势,真当我们夫子是泥做的啊,今晨我瞧见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八字胡须险些齐齐倒立。”
温卿言听得直乐,随后眨眨眼,道:“我便是不这般做,夫子也会抓着我们来罚,只是连累了霍演与明一,我心中很是愧疚。”
说罢,扭头看向霍演与明一,屈膝便似要弯腰行礼。
“别别别——”霍演一叠声拒绝了,“你头上顶着水呢!”
周寄书亦斥她痴蠢,伸手勾住了她的腰。
温卿言一回身,对周寄书道:“我是站久腰酸!不是脑袋痴蠢,我岂不知有水?”
“我料想你没有这般蠢笨,不过是我想骂你罢了。”周寄书道。
“坏!”温卿言大怒。
二人的脚在裙下你来我往不轻不重的踢了数下,上半身歪歪倒倒,幸尔互相靠着倒是没有倒下。
“时间到了——”远处传来一声吆喝。
几乎是话音刚落,霍演便冷着脸砰一下把水盆放了。
“我几百年没挨过这种罚了!”霍演嘀咕了一句,揉了揉自己的手臂。
明一道:“难得。你竟从头坚持到尾。”
“我……!”霍演追悔莫及,“我为什么这么老实啊!”
正说着话忽然迎面感到一阵凉意,明一敏锐的挥袖遮住了霍演的面,几点水珠便洇在了衣袖上。
“周寄书!”温卿言面上具是水珠,匆匆用袖子擦着面,向一旁躲着,跳脚大骂,“你个混账!”
周寄书单手抱着手盆,叉腰笑着,英锐的五官倒润上了三分柔和,在璀璨的金光下显得格外张扬明媚,她伸手便从盆中掬了一湾又倾向了温卿言。
“混账!实在混账!”
温卿言拎着裙子向后跳,水已然晕了胭脂妆面,此时发鬓湿漉漉的贴着面,一双杏眸瞪圆,绒睫沾着水汽,面颊扣胭脂透着分外可怜的薄红。
“阿言,我听闻倾水于周身视为赐福。”周寄书朗声笑道,“我期盼你万事顺遂!”
“混账!”温卿言骂道,“你不过是想泼我水罢了!”
说罢抄起水盆便向外泼去,周寄书却也不躲,哗啦啦被淋了一身,衣襟发鬓皆紧贴,滴滴拉拉向下落着水花,仍弯眼笑道:“怎骂来骂去不过都是一句混账!”
温卿言瞪大了眼,张了张唇,一时呐呐无言,咬牙跺脚跑近了周寄书,揪着帕子糊到了她面上,嗔道:“怎得不躲啊!”
周寄书在温卿言的惊呼中一把抱住了她,连带着沾湿了温卿言的衣裙,冲她一笑,面上具是愉悦:“是福不是祸,为何要躲?”
“冤家!”温卿言一时面热,惊呼娇嗔般低声骂了一句,抬手擦着她鬓边的发,“走吧,我领着你去换衣。”
“阿言!明一!”周寄书抬首笑道,“我们先走了!”
霍演点了点头,看着二人亲密无间的离开,已然发觉怨境正在定住消散。
想不到这次场景竟消散的如此之快,在周寄书的执念里,与温卿言的一切难道都是执念?
霍演摇了摇头,转身伸出两指勾着明一的腕去瞧她的衣袖,几点灰白的怨气沾染在上端,料想是方才的“水”。
“我听闻三十三观音之一滴水观音左手水器右手柳枝,能赐予甘露福泽,消除百疾。”霍演腕骨牡丹轻绽,便要将怨气吞纳,仰面笑道,“料想与你应有渊源,不知你是否也能折杨柳施甘露。”
明一将掌心覆在霍演手上,阻了她,衣袖随风一动,便怨气消弭于佛光之下,她伸指点了一下霍演的额心。
“药师如来和琉璃光佛,内心清净无染犹如琉璃之透彻。能治愈世间的一切疾病。”明一轻声道,左手在虚空中捏诀,半敛眼眸,面容因而愈发悲悯慈悲,她掌心幻化柳枝,垂首看着霍演,“霍演。”
明一见到了霍演眼中很淡很惆怅的笑意,那种笑意带着怀念带着薄薄的自嘲,因而使她容颜更胜,眉山清妩,松鬓乌髻下的雪肤秾颜,眼梢醉红桃花眼,却有着历经世事轮回的复杂和霜寒难侵的凌厉。
“霍演,你当无灾无难。”明一低念药师如来本愿功德经。
在明一的轻语间,虚空骤明四十九盏灯,隐约可见五色彩幡幻化轻飘一缕落到了霍演腕上的红珠串里。
霍演仰面很近很近的贴着明一的面,见明一漉漉眼睫微微颤动,泪珠便于柳枝一并落到了霍演的眉心,她缓缓压下了下颚,泪珠便顺着鼻梁下滑到鼻尖,施施然一坠,霍演的掌心接住了。
“啪——”微不可闻的一声,泪珠落成水花,碎散在掌心。
随后化为点点碎光碾在了霍演周身,霍演怔在原地,手不自觉的悟在了心口,此刻她心间颤动如枯木再遇春般,再难抑制再难压抑,抽芽长枝,落叶绽花不过一瞬。
繁花之树逢得疏雨和风时,便能见花枝尽数不堪一击,洋洋洒洒花瓣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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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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