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半惊醒,枕边人果然还没睡着。
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黑暗中,识玉忽然开口唤我:“六郎……”
“嗯,我在。”我应了一句,等着他接下去的话。
他迟疑了很久,才小声说:“我们已经很久没亲近过了。”
……
他说的是实情。
但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我觉得像现在这样抱着他躺在床上说说话聊聊天,比他说的那种“亲近”更加亲近。
“让我们玉卿受委屈了,是我的不是。”我想了想,他近日精神尚好,倒也不是不行,于是笑着逗他。
“没有……”
我想象着他脸上羞怯的红晕,右手流连在他的衣带上,问他:“你想吗?”
他轻轻抓住了我的手,没说话,不知是拒绝还是鼓励。
“说‘想要’。”我已经挑开了那碍事的衣带,“爷帮你。”
“我……”他停了停,手上忽然使了劲按住我,“我不要这样……六郎,我想要你。”
我感受到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不像是在向爱人求欢,倒像是窒息的挣扎。
见我不答,他带上了哭腔,重复了一遍:“我想要你!”
还没等我想好该如何安慰,他已经哭了出来:“我想要你让我哭,让我痛,让我扒在你身上不舍得分开……你为什么不肯要我!你嫌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好看吗?”
……
他一定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
因为他真的生气的时候,会大睁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直到我向他认错告饶为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色厉内荏,低垂着眼帘,心虚地不敢看我。
但我理解他,他的情绪需要发泄。
我抱着张牙舞爪的他安慰:“我这不已经让你哭了吗……”
“对不起,玉卿。不过我曾经说过,就算你长出三头六臂来我也喜欢得紧,”我强压着心中的酸涩,接着说,“此心不移。当年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你若不信,明日便多吃两碗饭,快些长出三头六臂来,让我证明给你看,好不好?”
他不再挣扎。
没过多久,我便感到胸口处的衣衫湿了一大片。
但我没有扳过他的脸来吻去他脸上的泪珠。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日渐消瘦的爱人。
我痛恨自己的无能。
02
从京郊的道观里出来,我扶着识玉走到那条足有几百级的台阶前时,他拽了拽我的袖子,说:“等等,我歇一歇。”
他虚浮的脚步和急促的脉搏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已经很累了。
我在心里暗骂他,刚才为了什么“向神仙展示诚意”,非要逞强自己走上来,你看,现在果然累得够呛。
当然,我也暗骂自己,刚才怎么就信了他的鬼话,纵着他自己往上走。
一旁的管家惯会察言观色,赶紧招呼人把早就备好的软轿抬了过来。
“不用。”我朝管家挥了挥手,自己蹲了下来,回过头对识玉说,“上来,我背你下去。”
他显然并不情愿,偷觑着来来往往的香客,小声说:“这么多人看着呢,万一遇到你的同僚,那多不好……”
“怎么?”我笑着反问他,“你怕他们嫉妒我?”
他明显哽了一下,紧接着又不甘心地挣扎:“你背我下去,那不是显得我心不诚吗,神仙听不见我的愿望可怎么办?”
我说:“按咱们刚才捐的香火钱来算,什么毁天灭地的愿望都能被神仙听见了。”
他赶紧弯下腰来捂我的嘴。
我顺势抓紧他的腿把他背了起来。
他惊人地轻,我的心却愈发地沉。
“话说回来……”我边走边故作轻松地问他,“你许的什么愿望?值得你这么宝贝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怕人听到似的,附在我耳畔小声说:“希望皇上早日得个皇子。”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忍不住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做这些表面文章干什么?他又听不见……”
“我是真心的。”他淡淡地说,“他后继有人,就不会一直把眼睛盯在你身上了。你也能过得松快些。”
我张了张嘴,本想说你快点好起来我心里才最松快。
但我终究没有开口。
因为我有种预感,我但凡开口,眼泪就要先流出来了。
“六郎,你要好好的。”他枕在我的后背上,声音轻得几乎微不可闻。
几个正在上台阶的同僚看到我,露出震惊的神色,没敢上前打招呼便匆匆避开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好像真的哭了。
还好,没有被识玉看见。
我庆幸地想。
03
识玉太瘦了。
我不得不找工匠来,把那条足链上八颗连缀在一起的玉石截了一颗下来,这才能让识玉勉强戴住,不至于从踝骨上滑下来。
至于那截下来的一颗……我让工匠顺手用二指宽的金丝戒托镶了,当个扳指戴在拇指上,那颗圆石几乎把拇指的一整个指节全都覆盖住。
尽管识玉骂我此举实在不知羞耻,但我仍乐此不疲。
“等你胖起来就还给你。”我说。
他打趣道:“那我要是再胖些呢?你还能寻得到第九颗一样颜色大小的翡翠?”
我大言不惭:“你只管长胖。反正咱们府上有的是钱。”
我把那扳指戴到书房去。
几个平日里相熟的下属见了,围上来对着那抹几乎流油的绿色赞不绝口,贺我得了个宝贝。
我微笑着点头,心想,这宝贝我已经得了十六年。
晚上回家,我躺在床上把这件事学给识玉听。
“已经十六年了啊……”他也像我似的,忍不住感叹,“六郎,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你就一点都不觉得腻吗?”
我笑道:“也不知是谁,当年用‘命中注定’和‘一见钟情’两个词给我下了蛊,还不肯施舍解药。”
他不好意思起来:“年轻时的玩笑话,现在还提它做什么……”
我握紧他的手:“我可没当是玩笑。你给我的信物,我一直好好收着呢。下辈子我就拿着它去找你,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断断抵赖不得。”
他闭起了眼睛,许久,才说:“六郎,只要你愿意来,没有信物我也认得出你。”
我们都没再说话。
他躺在我怀中,难得地很快就睡着了。
我却久久无法入眠,想了很多,很多。
十六年了……
从青年相伴踏入中年,从他十八岁到三十四岁的这十六年里,我们两个人都长进了不少。
比如,他的眼光越来越毒辣,购置的商铺终于能赚钱而不是亏本了。
我也从全然不懂律法,到带着刑部那帮官吏修成了一部新的《大熙律》。
我们会为对方的每一点微不足道的成就而喝彩,也会在对方难过自责时说上一句“别怕,有我在”。
……
我仿佛看到,往日的欢愉如同一面冷冰冰的铜镜,映照出我未来的踽踽独行。
04
宫外的大夫没人敢给“贵人”下猛药。
识玉终于拗不过我,同意了请宫里的御医来。
皇兄自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为难我。
于是在深秋的某一天,贤亲王府的主屋里跪了十几个御医。
王妃躺在榻上,从纱帐里伸出手来,让他们一一上前把脉。
每个御医都把得格外仔细。当然,这或许也是因为识玉时不时地咳嗽,整个身体都震颤不已,让御医们总也没法摸准他的脉搏。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太医院的院判才大着胆子对我说,想看一看王妃的面色。
我自然无不应允,挥退了上来掀帘子的下人,自己伸手揭起了隔在识玉和我中间的那道纱帘。
他显然早已隔着纱帐看到了我的动作,朝我投了个安心的笑来。
我却没法安心。
我不知道御医能看出什么。但是从我的角度上,只能看到他的整张脸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挂着浓重的青紫,因过分瘦削而显得突兀的颧骨上泛着病态的红潮。仿佛一张一触即破的珍品宣纸,此刻却被命运胡乱涂抹上各色的廉价颜料。
院判说,他们需要出去商量商量。
我坐下来抚摸着识玉的脸颊安慰了他一会儿,便也起身跟到了东厢房。
东厢房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我这才知道,他们根本就没“商量”。
因为,识玉的病情根本就用不着“商量”。
“若能坚持到明年夏天,那便有望大好了。”院判代表众人宣布了对我的处决。
其他人纷纷低下头。
没有人愿意对我这个溺水之人伸出援手。
“放肆。”我喃喃地说。
紧接着我拔高了音量,声嘶力竭地喊:“你们都放肆!”
东厢房里黑压压地跪了一屋子的人,求饶声此起彼伏。
但其实,我才是最应该跪下求饶的那一个。
向残忍的天命求饶。
“六郎。”
这时候,识玉那即使披了狐裘仍显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有外人在场时,他总是表现得规规矩矩的。这还是他头一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唤我“六郎”。
我愣愣地看着他朝我走来,拉起我的手,对我说:“六郎,别这样……别为了我这样,好吗?”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
我也知道我应该怎样。
我本应成为他可以依靠的后盾,微笑着安慰他,没关系,不要怕,无论什么坎我都陪你一起过。
但事到临头我才发现,我真的做不到。
我不是想象中那个永远泰然自若、永远冷静自持的弄权者。
我只是一个懦弱的、被命运捉弄的、在爱人面前毫无尊严的可怜人。
我沉浸在极度的自厌情绪中时,识玉已经转过身朝御医们作了个揖:“王爷近日公事繁忙,心绪不佳,还请各位大人多多担待。”
他给管家使了个眼色,接着说:“一点车马之资,不成敬意,还望各位大人笑纳。”
管家带着众人下去领赏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时,他轻声对我说:“六郎,你尽力了,真的。这十六年来,我一直都很感激你。”
……
我总算没有当着他的面哭。
但在我心底,我的眼泪早已流干了,再哭只能哭出我的心头血来。
那太令人作呕了,我不忍心让他瞧见这样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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