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传-百岁之后,归于其居(2)

05

立冬时节,万物肃杀,正是大熙朝行刑决罪之时。

刑部官吏们会提前十日,将过去一年里被判处“秋后问斩”者的相关文书整理成册,交由我复核。若有不妥之处,我可用墨笔勾去或添上几个名字,再呈上给皇帝御览。皇帝批阅后方可正式签发,令刑部准备于立冬当日行刑正法。

我必须揣度着皇兄的心思,添上几个他想添又不好亲自动笔来添的名字,再留下几个今年其实不必去阎王那里报道的名字,让皇兄御笔朱批把他们的名字勾去,以示圣恩浩荡。

这样的事,从建昭元年开始,我已做过整整九年。

我本以为自己早已对这种一笔断人生死之事感到麻木。但今年冬天,底下官吏们把拟待问斩的死囚名册呈上来时,我还是觉得那厚厚的案卷几乎将我吞没。

我好像也开始怕冷了,不知是不是被识玉给带坏了。

“多添点炭盆来。”

书房里,我的手几乎僵硬得拿不住笔,于是对身边的侍从命令道。

下首坐着的几个穿着厚貂绒斗篷的官吏惊愕地抬起头来。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他们的这位长官一向不喜燥热,哪怕三九寒冬都不爱往屋里添炭,所以他们每每来长官书房议事时,都得裹着厚厚的斗篷来迁就长官的喜好。怎么今年这才不到立冬,长官就开始让人在房里点炭盆了呢?

但我真的太冷了。

生平第一次,我仿佛透过案卷里那寥寥几笔的描述,窥见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我看到他们用自己健康的生命去烧杀抢掠。

我嫉妒他们有如此漫长的生命可供挥霍。

我忽然又感到迷茫——我究竟是在替谁“审判”他们?

是所谓的“天道”吗?

可我分明看到,所谓“天道”想要杀死的,并不是这些罪大恶极的囚犯,甚至并不是杀死了这些囚犯、手中沾满鲜血的我,而是善良、无辜、对生命充满渴望与眷恋的,我的识玉。

原来什么“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都是惑乱人心的鬼话。

但我又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相信的了。

我唯一的信仰,正在离开这个本就配不上他的世界。

“明日再议吧。”我终于搁了笔,尽量平静地说。

06

深夜,识玉背对着我微微蜷缩起身子,竭力压抑着声音小声咳嗽的时候,其实我并没有睡着。

但我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平躺在床上,直到他的咳嗽声渐歇,才装作刚被他吵醒的样子,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不想被他知道我这几天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他果然被我骗了过去,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最近总是夜里咳嗽把你吵醒……睡吧。”

我痛恨他的客气。

他本应把我的爱视作理所当然。

所以我也没有听他的话,反而翻身坐起来,从床头熏笼上拿起烘了半夜的一套寝衣,又抽出一条手巾用温水沾湿了,凑在识玉旁边替他擦着额上的冷汗。

“今天熏笼里点的什么香?”他的鼻翼翕动着,顺着我的手嗅了嗅那条手巾上的香气,轻声问。

“檀香,安神助眠的。”我边说边把手探进被子里,摸了摸他身上的寝衣,说,“你身上这套衣服也汗湿不少了。起来,我给你换一身。”

“不要……”他用撒娇般的声音,睁着眼说瞎话,“我觉得没怎么湿呢……睡吧,别折腾我了。”

我心中一动。

最后那句“别折腾我了”,让我想起从前……他完事后总是累得动都不想动,懒得去洗漱沐浴时,就会一边不住地亲我一边放软了声音在我耳边说这句话,想让我别管他、就这样让他躺下睡过去。

我越哄他,他就求得越起劲儿,直到我板着脸跟他说“要么去沐浴,要么再来一回,你自己看着办”时,他才会悻悻地勾住我的脖子,乖乖任我把他抱到浴桶里洗涮干净。

“这么多年了,你还没发现这招对我没用吗?”

我一把掀开被子扶着他坐了起来,自己跪坐在他身侧,轻车熟路地解开衣带,轻轻擦去他身上的每一滴汗珠,又拿过那套新寝衣来替他穿上。

他看着我像绣花似的,把那两根略长的衣带系在一起打了个平安结,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谁让我黔驴技穷了呢……你是聪明驴,你教我两招吧。”

“谁要跟你一起当驴?”我笑他,“不过我倒是可以教你一招儿。你下回就说‘夫君,奴家求你’,全天下的男人没有哪个会不答应的。”

意料之中地,他又沉默了。

在檀香似有若无的香气里,我欣赏了一会儿刚刚打好的平安结,才用自己的被子把他从脖子到脚仔仔细细地裹起来,抱到一旁的美人榻上放下,然后招呼下人进来更换被褥。

我与他并排坐在美人榻上,默默看着下人们抱着被褥来去匆匆。

他忽然转头看向我,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调说:“夫君,奴家求你。”

啪嗒——一个下人把手里刚换下的锦被掉在了地上,正要跪下请罪时被管家轻踢了一脚,狼狈地抓起被子跟着众人退了出去。

“求你……”他似乎对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视而不见,“让我搬到东厢房去住吧。你白天还有公务要忙,总被我咳醒睡不好觉,我会难受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玉卿,这里是你的家。你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不用请示我,更不用求我。”

他显然没料到我答应得如此爽快,睁大了眼睛。

我在他的注视下接着说:“但这里也是我的家。你也管不了我住在哪里。”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恰好被我找到机会吻住了他的双唇。

分开后,我看着他微微发红的眼睛说:“别让我觉得自己对你一点用都没有,好吗?你也心疼心疼我。”

他闭上了眼,在眼泪流出的瞬间,点了点头。

07

除夕夜,我向皇兄告了假没去宫中领宴。

他自然知道我家中情况,皱了皱眉,最后只淡淡地说了句注意身体就把我放出了宫。

我没有心思再像往日一样,去猜他在想些什么了。

我到家的时候,天色还早,府上的仆役们正排着队给识玉磕头,从他手里领新春的赏钱。

热闹一番后,众人散去。

还没等我走上去抱他,早已等在一边的余白先噌的一下窜到了他的腿上。

识玉顺着她的毛,眼睛笑得弯弯的,偷觑着我的神色。

我嫉妒地看着这只十岁的老猫:“平常我叫她她总是不应,这种时候倒是‘宝刀未老’。”

“她这是找我要红包呢。”他笑着拿起桌上剩下的最后一封红包,打开,里面却是一只用红绳拴着的玉铃铛。铃铛里并没有装吊铛,只有个白玉雕成的外壳,因此摇晃起来也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他拍了拍余白,她顺从地仰起头,识玉顺势把那红绳系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马上又从识**上跳了下来,到我面前趾高气昂地转了一圈,冲出房门跑远了。

我实在憋不住笑了:“她还没给你拜年吧?这么轻易就放她走了?”

识玉端起茶来慢慢地喝着:“她还小,不懂事,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从怀中也掏出一封红包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一本正经地说:“你不小了。所以你不懂事的话,我可是会和你一般见识的。赶紧想想怎么给我拜年。”

识玉差点呛了一口,咳嗽了两声才说:“六郎,饶了我吧。我过年就三十五了。”

“所以我才说,‘你不小了’。”

“……我的意思是,我早都不是小孩子了。”他显然并不愿意陪我玩这个幼稚的游戏,一针见血地说,“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把我变成个大人的?”

罪魁祸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我愿意再把你变成个小孩子。快跟我说‘岁岁平安’,过时不候。”

他叹了口气,像往常一样轻易地对我妥协:“朝朝暮暮,岁岁平安。”

我把红包塞进他的衣袋里,抱着他亲了一亲,感叹道:“玉卿,谢谢你。我好幸福。”

还好,他没有问我红包里那十万两银票是哪里来的。

那是我绕过府中的账目和皇帝的耳目,在离京城很远的地方为他留下的退路。

原想等我不在了,再让他用这笔钱金蝉脱壳、逍遥自在的。

如今……

不过反正都是准备留给他的钱,那在我生前还是死后交给他也没什么分别——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若这十万两银子真能替他压祟,那也算物尽其用了吧。

08

暮春三月,“贤亲王妃不好了”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相熟的不相熟的、真心实意的暗怀鬼胎的,一波又一波来探病的人都被我挡在了门外。

甚至偶尔几次我去刑部处理不得不批阅的公文时,还有同僚下属受人之托,跟我说有某家的公子某家的闺秀向往我与王妃鹣鲽情深,愿意来府上侍疾,替我分忧。

我始而困惑,继而惊奇。

难道在贤亲王府的内院秘辛传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之后,还有人试图从我这里得到分给识玉后剩下的爱吗?

还是说他们有信心在没有爱的前提下,与我相敬如宾地走完一生?

也许他们可以,但我大概不行。

不过我转念一想,或许,我才是这世上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幸运儿。

或许,不爱也不被爱才是世间的常态。

我何其有幸遇到了识玉。

是他让我看到,世界上还有一处名为“爱”的神迹。

但是,我不能要求那些没有见过神迹的人,去相信神迹的存在。

那太虚无缥缈,也太强人所难。

……

好吧,那么,我不怪他们。

我可怜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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