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不过,有一个前来探病之人被我请进了府里。
我想,识玉大概愿意见一见这个人。
果然,看了那人的帖子之后,识玉催促我赶紧帮他换身衣裳。
我也特意换了身正式的外袍,来门口迎她。
王府正门缓缓打开,走进来的是位三十来岁的女子。
她怀抱着一把琵琶,屈膝朝我行了一礼:“见过王爷。”
我也还以揖礼:“孟大家。”
她真名孟韶音,因常常受诏入宫教皇后及以下诸贵人弹奏琵琶,故而宫里宫外的人都仿照东汉班昭“曹大家”之号,尊称她一声“孟大家”。
“温公子如何了?”她没再说别的客气话,直入正题。
我叹了口气:“你去陪他说说话吧,他也想见你。有劳了。”
她遂又屈了屈膝,朝主屋走去。
我把她送到了屋门口,没有跟着进去。毕竟她欣赏的人是识玉又不是我,我进去了也是无话可说。
不过为了防着识玉有需要叫我,我还是没有走远,在主屋附近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回想着这个奇女子与识玉的初遇。
她与他,可以说是成州之役里的两位主角。
成州城被勾结外族倭寇的敌军围困时,城里只有一千精兵,其余全是将帅家眷、普通平民。
众人齐聚瑞侯府商议对策时,识玉站出来对着众人说:
“想必各位都听过街头巷议,知道我凭蒲柳之姿得侯爷垂怜,不过是侯府里的一介内宠而已。若真有城破那日,像我这样‘艳名在外’的卑贱之人,下场想必要多惨烈有多惨烈。但现在,一日不见到侯爷,我便一日不敢寻死,一日不敢求去。侯爷于识玉有恩,识玉断不敢行背主忘恩之事。”
紧接着,他自己带人将院中他最喜欢的一片海棠树全都砍了下来,亲自动手和军士们一起把这些木材削制成箭支以备军中使用。
与此同时,城中的妓女孟仙姿也闯进侯府,在众人瞠目间坐下弹了《十面埋伏》中“得胜回营”一节,一曲终了后将那把名贵的紫檀琵琶往满地的木材里一扔,说:
“妾样貌平平,平日里全仗这把琵琶糊口。但若它能变为利箭扎穿倭寇的胸口,那也算物尽其用,令妾快意此生了。”
众贵妇人眼见两个“出身微贱”之人都有如此觉悟,自然不愿显得自己落了下风,于是纷纷捐献木材刨制箭支,由此民心大振,支撑到半个月后我率兵来援。
我上奏此事后,皇兄为褒奖忠义,免去了成州城内所有妓女乐户的奴籍,让各人以良户之身自谋生路。孟仙姿遂改名为孟韶音,带着识玉送她的一把新的紫檀琵琶来到了京城,继续钻研器乐之道,用了十年时间终成一派“大家”。
她与识玉自成州之役以来便引为知己,进京后也常常出入贤亲王府。
不过……她似乎并不怎么喜欢我。
10
我苦笑了一下,想起我与识玉刚刚成婚那会儿,孟韶音也年少气盛,直接当着我的面对识玉说:“温公子之格局,似乎不止于此。”
虽然识玉后来私下里笑着对我说各人有各路,他向来落子不悔。但孟韶音的这句话还是让我介意了很多年。
无他,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实情。
近些日子我常想,如果不是嫁做了我的王妃,那识玉会度过怎样的一生呢?
也许会像这世上许许多多最普通的男人一样,娶妻生子,做个小营生,在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中满意地离开人世。
也许会像孟韶音一样,决意独身一世,不娶不嫁,为了某门痴迷的技艺而努力终生,在大熙朝的史册上留下自己的一点点痕迹。
又或许,他会走出一条更不平凡的、我甚至无法想象的路。
人生固然只有一次。但我不知道他现在过的这一种,究竟是不是万千种可能中最幸福的一种。
屋里乐声渐歇,我走到门前,恰好听见孟韶音说了句:“保重,告辞。”
我刚要敲门而入,却听到识玉的声音:“我以为你此番来,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跟我说呢。”
我正犹豫着是去是留,只听识玉笑了笑接着说:“就像当年当着那个人的面,说做他的王妃委屈了我一样。”
我再是个君子,此刻也走不了了。于是我屏气凝神,躲在门后静静地听。
孟韶音带着几分歉意说:“我当年还不到二十岁,又是头一回交到真朋友,总觉得知己之间话要说尽了、说满了才好。如今想来,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才知道答案,别人帮不上忙,也不必知道。”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不过你主动提起来这事,莫非他真的……”
识玉打断她:“打住打住。我是想跟你说,京中生活不易,以后哪怕我不在了,你若遇上什么难事也可以来找他。你别看他面上冷淡,其实心里很敬重你,又有你我的交情在,他能帮的一定会帮忙。”
孟韶音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说:“温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话说到这份上,那我就必须得知道他有没有做过什么让你后悔之事。如果是一个让你伤心过的人,那无论遇到什么难事,我也不会找他帮忙的。你是知道我的,请你一定要跟我说实话,不要骗我。”
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不知道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总之我听到识玉咳嗽了一阵,之后又隔了很久很久才开口答道:“我不知道如果我选了别的路,会不会后悔当初没选他。但我知道我选了他之后,并没有后悔当初没选别的路。”
我只觉得多年来的隐忧轰然散去,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欢愉与解脱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面前的房门大开,孟韶音的身影早已不见了,屋里只有识玉一个人望着我浅笑吟吟。
“六郎……你都听见了?”
我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迈过门槛走到他身边。
“我那两句话是真心的。不是故意说给她听,更不是故意说给你听。”他坐在椅上,抬头看向我。
我又点了点头:“我知道。”
识玉笑道:“不过,还有一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留着单独跟你说……在外奔波辛苦,如果来生真能相遇,不妨我赚钱来养你啊。”
我顺着他随口问:“那本金哪儿来?”
他颇为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郑重道:“这就得请你托生到一个富贵人家做姑娘,再常常出门远游,好让我在某次远游途中救了你的性命。于是你对我以身相许,发誓此生非我不嫁。你的父母拗不过你,最后只得同意我入赘上门。”
我说:“那也得拜托你生得俊些。否则即使你救了我性命,恐怕也只能得到我的金帛相谢,而不是以身相许。”
……
在末日真正降临前,我们两个人幼稚地笑作一团。
11
皇兄终于得了个皇子。
我愿意把这当做是识玉去年秋天许的愿灵验了。
因为这样一来,我当时许的愿望——愿把我剩下的寿命分一半给他——大概也会灵验吧。
可是……我的身体为什么现在还如此康健呢?
幽冥之事,我不敢揣摩,只觉荒谬难解。
小皇子百岁那日,皇兄定要让我去宫中观礼。
我忍不住阴暗地揣测:
他是作为皇帝,想提点我趁早歇了不该有的心思?
还是作为父亲,想要炫耀自己终于“后继有人”?
还是作为兄长,单纯想让我去看看刚降生的侄儿?
“只会哭的孩子有什么好看的。”我又在说大逆不道的话了,“还不如在家看着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连哭都不会。”识玉一连说了几十样礼,让下人开了库房替我拿出来装车备好,催我赶紧出门,“快去吧。早去早回。”
我真佩服他的记性和耐心。
在宫里见到那个孩子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好吧,我确实冤枉了他。
原来三个多月大的婴孩并不是只会哭。
我与皇兄并立在他摇篮边的那一刻钟里,他大多数时候都安静地睡着,午后的日光穿过窗棂斑驳地投在他身上,让他沉静的睡颜闪烁着微微的金色光芒。
直到我们准备离开时,他才终于发觉有人在看着他似的,缓缓睁开眼,蹬着身上的被子,张开嘴哭了起来。
不过,那哭声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尖锐聒噪,似乎带着一点点委屈与怯懦,轻轻地挠动着人的心弦。
我转头看向皇兄,无意间捕捉到了他脸上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
我脑中又涌起了一个“大不敬”的念头——
也许有一天,这对天家父子免不了在权力的漩涡中走上父子相疑的不归路。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作为“人”的感情,作为“父亲”的喜悦,应该是不掺假的。
乳娘上来喂奶了,我与皇兄也离开内室走到外间。
“不知你的王府里,何时才能听到婴儿哭声呢?”他端着茶杯问,眼神中早已找回了往日那束狐疑的精光。
我站起来陪笑道:“各人福报多寡,冥冥中皆有定数。臣承蒙陛下错爱,能为陛下分忧,为社稷效力,已享了非分之福。总要在其他方面减损些,臣才敢安心享受陛下荣宠。”
皇帝放下杯子淡淡笑了笑,说:“这话听着不真。”
我正要跪下请罪,他挥了挥手,让我不必再敷衍他,回去见想见的人吧。
临走时,我隐约听见皇兄走回了内室,和另一个女子一起细细查问着乳娘,小皇子今日早上喝了几口奶,吐了多少回,换了几次衣裳,中午又睡了多少时辰……
这实在是……让我对“事无巨细”这个词有了全新的认识。
尽管我能理解这或许就是初为人父母的新鲜感,但还是觉得有些滑稽,有些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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