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前传-百岁之后,归于其居(4)

12

我很克制地只催了车夫两次,终于在未时末走到了王府内外院之间的垂花门。

绕过影壁,识玉正坐在一架扎在海棠树下的秋千上,也没叫人推,自己用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地,轻轻地晃着,一头未束的长发被春风撩起,随意地散落在肩侧胸前。

见我进来,他没有起身,只是笑着对我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然后指了指自己的怀中。

我这才发现余白正半躺在他的腿上,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舔着肚皮上的毛,有几下甚至顺势舔到了识玉的头发,识玉只得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头发又从她带着倒钩的舌头上拽出来。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离识玉还差两三步的时候,余白不知怎的转头瞧见了我,忽然噌的一下猛蹬后腿跑远了,在识玉的衣摆上留下一个明晃晃的脏脚印。

识玉愣了一愣,我忍着笑,从他袖口抽出了他的帕子,蹲下来替他擦着那个灰扑扑的小脚印。

“怎么没多睡会儿呢?”我知道他近来夜间咳嗽少眠,白日里总是未时初睡,到申时才起的,于是问他,“昨天夜里才睡了一两个时辰,下午还是该多睡会儿养一养精神。”

识玉拍了拍秋千一侧的吊绳:“今天下午你走了之后,扎秋千的匠人就过来了。”

“他们的动静吵到你了?”

“没有。”识玉摇摇头,有些羞赧地说,“但我想早点坐上来试试。所以没怎么睡着。”

“又没人抢你的。”我笑他。

我擦完了脚印站起来时,正好下人端了热好的牛乳进来。

那股淡淡的腥味让识玉皱了皱眉头,管家却先一步“颇有分寸”地向我“告状”:“没有王爷陪着,王妃总也不肯喝这牛乳呢。还好王爷您回来了。”

“……”

识玉无奈的样子殊为可爱,我欣赏了一会儿,才把银勺挑了出去,直接端起那碗牛乳来塞到他手里,说:“每回你用勺子喝都要想方设法磨蹭半天,最后还能给我剩下半碗来。我看你这次就长痛不如短痛,直接干了吧。”

眼见他的发梢差点被微风吹到碗里的奶沫上去,我走到他背后,将他的一头乌发全都拢在手中。

管家识相地没有递簪子发带之类的东西过来。

识玉一向不习惯在人前与我亲近,见我一副他不喝就不撒手的样子,只好叹了口气,十分“豪迈”地端起碗来一口一口地喝着。

他的颈间没了发丝的遮挡,喉结的每一个起伏都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怎的,我竟觉得自个儿的身子有些发烫——今年大概是暖春吧,天气热得格外的早。

我看着他吞咽了十一下,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那只空碗,甩了甩头示意我赶紧放开他。

我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这才走到他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

下人们退出去后,他问我:“六郎,你见到小皇子了?如何?他可爱吗?”

我捡重点说:“见到了。长得和皇兄很像。皇兄很需要这个孩子,大概不日就会册封他为太子吧。朝野上下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总算能‘安心’了。”

虽然在皇兄心里,我或许也是这“蠢蠢欲动”的一员。

识玉低着头把玩了一会儿自己的衣带,忽然说:“其实我觉得,你大概也很‘需要’一个孩子。”

我的呼吸凝滞了一下,紧接着心脏狂跳起来。

我意识到这一刻在我们彼此的生命中有多么重要。

多年来,这个问题其实一直隐隐横亘在我们二人之间,大概也是他内心最深处的不安。他从未主动提起过,哪怕我想聊聊,他也会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

我仿佛站在高台之上,早在很多年前就为他搭好了爬上高台的梯子。可他始终没有踏出登顶的最后一步,或许是因为这最后一步需要他的双手离开梯子、扶住眼前的高台吧。

尽管我一直半跪在他面前伸手接着他,但他宁愿保持着这个若即若离的距离与我对视。

我能明白,他害怕受到伤害。

但是今天,他终于抓住了我的手,一脚踢开了身下的梯子。

我仿佛听见他的灵魂在呐喊:“你想伤害我就尽情伤害吧!让我看看你能说出多么难听的话来!反正老子就要死了,老子不在乎了!”

但我在乎,在乎得要命。

我真的想了很久,很久。

他并没有催我,始终极其专注地弄着手里那两根带子,好像那是什么很有趣的玩具一样。

“‘贤亲王’或许‘需要’一个继承人,”我终于开了口,“我却并不‘需要’一个孩子。皇帝会给‘贤亲王’找到一个合适的继承人的。”

他没有抬头,手却停在了半空中。我知道他在听。

于是我接着说:“我的孩子应该在双亲的期待中来到这个世界上。‘期待’和‘需要’,完全不一样。”

“如果我这辈子从没体会过那种‘按耐不住的期待’,那我大概会和很多人有很多孩子……但是,很可惜,我体会过了。而且我知道,那种感觉不会再有了。”

“你一定明白我说的‘按耐不住的期待’是什么意思。尽管你在榻上从来不愿意说这方面的浑话,甚至在兴奋时会把眼睛遮起来怕我看透你心底的秘密,但是,抱歉,我还是看出来了——每次当我生出那种最疯狂的念头的时候,我能看得出来,你心里的疯狂并不比我少。”

“所以玉卿……在那些疯狂的梦里,我们都做过父亲了,很多次。”

“而梦里的孩子不需要在现实中降生。”

……

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疯狂地流泪,疯狂地吻我,疯狂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我爱你”。

寂冷的高台上,我终于与他紧紧相拥。

真不知道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上,让人甘心发疯的究竟是难以捉摸的爱情,还是必将降临的死亡。

13

从去年年末开始,我无数次私底下把王府里专管草木的那个匠人叫过来,问他院中那棵已长了十年的海棠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开花。

他的回答始终没变过:这个春天怕是无望了,总要等到来年才可能吐苞。

当然,他为了讨我的欢心也做了种种努力。比如,提出可以移种一棵现成已经吐了苞的老树来,这样不出几日便能开花。最后他甚至被我“折磨”得战战兢兢,专门去学了一种独门秘技,说是可以直接把其他树的花枝嫁接到王府里这棵树上来,用极细的丝线绑住,外观上一点也看不出做了假。

我动过心思,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识玉这人,心思极重。如果我做假骗了他,他即使“看”不出来,也一定能“感受”得出来。

而且他这人护短得很。要是知道我为了把其他树的花枝嫁接过来而斫伤了他的树,肯定要在心里狠狠记上我一笔。

在他心里,他自己的东西和别人的东西之间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他只想看“他的树”开的花。其他的都不行。

可他总被辜负。

他十八岁时,在成州瑞侯府里种下了一颗名种海棠的种子。七年后却在花开前夕,把那棵树连同府里的其他树一起全砍了下来,削成了军中箭支。

他二十五岁时,在京城贤亲王府里撒下了一把特意从成州弄来的种子。因水土不服最后只活了这一棵。十年后又是花开前夕,可他却……

我在书房里命人铺开宣纸,又搜罗了十几本花鉴做参考,本想凭着自己的想象把花树、秋千、还有那个秋千上坐着的人一股脑儿地画上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建昭三年时那幅《与美人共鉴》!当年识玉自个儿画的那幅戏作,不正是这个背景吗!

我赶紧让管家把书房里一口四四方方的书箱拖出来。识玉这些年画的几乎所有画儿,全被我按时间先后排好整整齐齐地收在里头。近一年来识玉病中无力没再画了,所以那口书箱也被其他公文案卷所淹没。

我忽然生出几分无谓的担心来——这些画会不会生虫生霉受潮了呢?

箱子很快就找到了。

我伸手到箱子的最深处随便抽了几个画轴出来,展开,本意只是想看看它们有没有被腐蚀虫蛀。

可我很快就被画面本身所吸引。

这张画的是三个月大的余白。

彼时我正领兵在外肃清余匪,识玉一个人住在刚修好的贤亲王府。

某个秋深露重的日子里,这只小猫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用爪子挠破了我们屋里窗户上糊着的窗纸钻了进来。识玉就这么被冷风吹了一夜,第二天感冒鼻塞,才在屋里捡到了这只小猫。他觉得有趣得很,取了一张足有三尺长的宣纸,本打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连缀起来画个长卷,但只画了一只小猫后便头晕得提不动笔,也懒得再改,遂直接把这幅画夹在写好的家书里寄给我,让我给小猫取个名字。

我笑他在偌大一张纸上只占了核桃大的一点地方画了只小猫,剩下的全是留白,说不如干脆给这只猫取名“余白”。他也觉得颇有野趣,于是这便成了余白的大名。

……

还有这张。这是张……嗯,风月图——风月合欢。

识玉自然是不乐意画的,被我半哄半逼地按在书案前,先是磨磨蹭蹭地画好了天上的圆月、窗外的草木、甚至地上打翻了的茶杯,接着仔仔细细地描画起了那张床榻,恨不得连床柱上的雕花和锦被上的纹饰都一笔一划地画出来,最后见实在拖不过去了,才不情不愿地开始勾勒画中的主角。

我故意一直盯着他的画看,时不时一本正经地说两句“这里错了,你的寝衣我明明是扔在脚踏上的”“你当时并不是这个表情”。

他终于受不了把笔一扔时,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把那些碍事的笔墨全都扫落,把他抱起来放在书案上,身体力行画出了一幅更加生动的风月图。

……

还有这张……

我一边笑着,一边闭上眼睛绝望地想——

难道往后悠悠岁月,我都要像现在一样看着这些画儿度过吗!

哪怕是现在,我看着这些画儿都忍不住想哭!

管家替我确认了我要找的那幅画确实在书箱里后,我让他把这口箱子先找个我看不到的地方收起来。

我暂时还不想提前适应“未亡人”的心情。

14

识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间隔也越来越长。

终于有一天,御医悄悄告诉我:“就在这两天了,王爷若有什么未尽之言,还是早些……”

我本以为这个时候我会万念俱灰。

但是并没有。

我甚至分出心神来想到一句颇为矫情的话——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死亡的降临。

爱也不行。

不,或许我应该说,正是“爱”的存在,让死亡不仅仅是一种解脱,同时也变成了一种微妙的恐惧。

识玉睡着的时候,口中总是不住地唤着“娘”。

我猜,在他的梦里,他大概已经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婴孩,缩在母亲的怀里,睁着懵懂的眼睛,对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投去好奇的一瞥。

我很想像一个母亲那样抱着他,挡在他和世界之间,给他最无忧无虑的快乐。

可我不知道一个母亲应该怎样抱她的孩子。

我的母亲在我有记忆以前就已经死了。

而我与识玉并没有自己的孩子。

我只能按照自己凭空的想象,把他紧紧圈在怀中,祈祷着我拙劣的模仿不至于戳破他的美梦。

——没想到,这竟然成为了没有孩子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唯一遗憾。

在他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我对他说:“玉卿,你放心,我会保重的。”

他对我说:“六郎,等我来梦里找你。”

他又骗了我。

不过没关系,这一次,我也骗了他。

所以,此生他并未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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