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以为物件是很难修出灵智的……”闻藏磕磕绊绊地解释。他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桌子自如交替着四条桌腿在院里横行霸道,顿感一阵无力。
“你们花草鱼虫修出灵智当然容易!小少爷呦,你都不知道我修了多久才能开口说话。”红木桌子站定在闻藏面前,明明无脸,却生生让人看出一股自得之色。“还有,别叫我物件,我有名字的。叫我阿卓!”
“天下万物皆受山海之养,当然都是能生灵智的,只要时间够久就能成妖。阿卓就是过了数百年才开的灵智。”毕然之安抚地拍拍阿卓道。“我见过剑妖,印妖,还有一次看见了一把破锄头开灵智,夜里偷偷犁了百里地来报答它的主人。”他怀念地笑笑:“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老农和锄头妖在千年前应都已寿终正寝了。”
“我以为妖的寿命都是以千年计的?”闻藏看看毕然之,又看看满地乱爬的阿卓,问道。
“看天赋,也看修炼得好不好。小鹿你的话,活上大千年想必是没问题的。”
“我呢我呢?”阿卓在面对毕然之时一改方才的嚣张态度,乖顺地像只过分大的小狗,只差竖起一条不存在的尾巴。
毕然之又拍拍阿卓,笑道:“阿卓当然也是天赋异禀,肯定能活得比闻藏还长。”
闻藏朝着一人一桌狠狠翻了个白眼。
又闹了一些时候,天将将黑透。
闻藏和阿卓已经熟络起来,此时闻藏正威胁着阿卓不许和司首说自己觉得长公主长得漂亮,不许偷偷告状。毕然之做了个手势让他俩安静下来。
“到晚上了,是时候了,别忘了我们此行的任务。”他严肃道。“阿卓,你把今天下午告诉我的情报再和闻藏说一说。”
阿卓斜了斜桌面,似乎是在模仿点头,道:“近几个月长公主府失踪了37个人,有35个都是在夜里遭罪的。吓人的是这些绑架案都不背人的,有好几个人都是在众目睽睽下突然消失掉了,吓病了好些婆子小厮。最近这个月更是有两个男宠光天化日下在长公主面前不见了,惹得长公主大怒,说是定要把真凶捉拿归案。”
“是妖干的吗?”闻藏插嘴。
阿卓左右晃了晃,应当是在摇头:“我没有感觉到妖力。”
“是不是你修行不够,没察觉到?如果没有妖的参与的话,山海司为甚找我们来?山海司只管妖和人之间的事。”闻藏质疑道。
阿卓转过来,用桌角对着闻藏,显然是不太高兴,但还是说:“那你们自己去看看,有没有妖的参与毕大人肯定看得出来。已经好些天没有人消失了,我觉着这两天快了,不如你们今晚就去府里逛逛,万一就碰上了呢?”
“阿卓说得有理,今晚就可以开始调查了。”毕然之对闻藏道。“我们尽快查出真相,既给司里一个交代,也防止你不得不做些对不起谢姑娘的事。”
他站起身来,青衫上的金纹随着动作在夜里无光自亮,如同熔炼出的金水,流溢出妖冶亮色。
“金蚕丝就这个毛病。”毕然之轻描淡写道。他挥挥手,绣金纹青衫就化为一件普通的黑色夜行服。
“炫耀。”闻藏瘪嘴。“知道你生来精通术法了。好了,我去换身行头,马上就出发。”
看着闻藏的背影,毕然之弯腰附在阿卓耳边轻声嘱咐了两句。
毕然之与闻藏两人分头从府东与府西开始巡查,着重留意不寻常的妖力痕迹。然而直到他们在府内园林的假山后相会,两人都未发现妖术作祟的蛛丝马迹。
“难道真不是妖所为?”闻藏皱着眉头。“不该啊,止戈司是山海司的三司里分派任务最谨慎的一个,难道这次连他们都失误了?”
毕然之还未来得及说话,远处园林入口便传来了细碎的人声。两人迅即朝假山的阴影后一躲,隐在黑暗之中。
来人是今日与闻藏一批入府的五人中的两位公子,两人身边各带了一个掌灯仆从,正有说有笑地走来意欲夜赏寒梅。
“李兄真是好风雅一位书生。”其中一个白衣男子拱手笑道。“真是妙手偶得,兄方才的咏梅之句可谓冠绝古今,当今的翰林供奉怕也难得如此妙句。”
毕然之听了一句就不再往下听了。溜须拍马,左右逢源,对自视甚高的大妖来说实是有污清听。现在只需盯着这四人无恙,等人走出园子,再继续商议下一步动作即可。
毕然之虚靠着假山,边留意着园中动静边百无聊赖地仰头望月亮。月盘又圆又亮,应当是快到十五了。
忽地,在明亮的月光下,不远处的瓦舍上站着的一挺拔人影闯进了他的视野。那人一袭窄袖黑衣,腰间配着双刀,面容隐去看不清楚。他冷冷低头俯视着园中的一切,寒冬仿佛永恒凝结在他身边。
毕然之停住了呼吸。
……那像极了一个,久违的故人。
说时迟那时快,在一瞬之间诸般事件接踵发生。
先是那人影仿佛察觉到什么般与毕然之对上了视线。毕然之的眼力绝非常人,在半息不到的瞬间,他清晰看见了那人回望他时微微抬起的面容——那是一张折磨了他千年的面孔。
然后,那人矫健地跃下瓦舍,唯有残影尚留在空气中,如同美梦余韵。
再是毕然之想要不管不顾地飞身去追,却被闻藏全力拉住。他目眦欲裂地想要挣开闻藏,却听到身后传来三声凄厉无比的尖叫。
“师父,师父!毕然之!”闻藏急促的小声呼唤叫回了他的理智。“出事了!”
毕然之猛地回头。
打翻的灯盏已经将灯罩烧尽,火光映亮飘落的红梅与两个惊恐大叫的仆从。他们身边躺着一个已经晕过去的面首。而刚刚还在说话的白衣男子,不见了。
趁着仆从的叫喊声还没有把整个府邸惊动,毕然之与闻藏两人从藏身处现身,直奔梅园。
毕然之此时全无心思编织一套为何出现在此地的说辞。他直接无视仆从,蹲下身触摸落满梅花的地面。他身后跟来的闻藏利落地给两个哭号的仆从一人来了一下。这下便清净了。
“住在附近的洒扫侍女已经被惊动了,打晕他们争取不来太多时间。”闻藏甩甩手,又深吸一口带着梅香的冷冽空气。“我感觉不到妖力,要么这就不是妖干的,要么就是那妖力太微弱了……”
毕然之叹口气。他站起身,拂去指尖沾上的浮土,不自觉又往不远处的屋舍瞟了一眼。
那屋舍顶上空无一人,唯有冷月照青瓦。
毕然之收回视线。
“很简单,小鹿。是镜妖。障眼法。”他意兴阑珊地说。
闻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就这样?”
“就这样。”毕然之平淡道。
“镜子也成妖了?可为什么没有妖术的痕迹?”闻藏反身靠在红梅树干上,摇动一场红雨。“障眼法又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消失的人其实没有真的不见,而是让人看不见?”
“镜妖不多见,你不知道也正常。”毕然之拂去肩头的花瓣,绕着梅花树慢慢走着,像是在找寻什么。“铜镜能成镜妖的不多,只因少有铜镜能百年如一日地光洁。而一旦铜镜映照不出任何东西,那么它就不再是镜子了。”
他好像找到了什么,用脚尖踢了踢眼前的空气。“而镜妖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俯下身,伸手拂过那片空气。原本空无一物的树脚立时开始扭曲变色,只一眨眼功夫就把一个成年男子吐了出来。
闻藏凑上去一看,正是方才失踪的白衣面首。他脸色苍白,但尚且完好无损。
“……障眼法几乎是它们的天赋妖术,只需要微弱到难以察觉的妖力就能够施展。”毕然之随手拾起因障眼法的失效而露出原形的一面小小铜镜,举到脸前,问道:“对吗?小镜子?”
铜镜光亮如新,照出毕然之的一只眼睛。
镜妖一言不发。
毕然之无奈地笑了。
一瓣红梅花瓣被冷风吹动,缓缓飘落在他托着铜镜的手心,忽地被自上而下点燃。在花瓣燃尽的一瞬间,毕然之周身一尺内的所有花瓣都开始熊熊燃烧,仿佛风又吹落了一阵火般的花雨。
毕然之黑色的双眼陡然变了,在月华与火焰的掩映下化为了烈焰的金红。那双骇人的眼睛漫不经心地逼视他手中的小小铜镜。
“对,吗?”他问。
铜镜裂开了一条细缝,在他手上簌簌颤抖着,却依然顽固地缄口不言。
闻藏看不下去,伸手搭在毕然之肩上:“好了,别仗着你的身份吓唬人家。”
毕然之仿佛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闭上眼,复又睁开时眼中已经褪去金红。他松开手,任由镜妖逃窜般跳下他的手掌,故技重施又把那白衣面首藏得严严实实。
闻藏见他面色不好,便问:“怎么了,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这样。”
毕然之抿唇不语,末了又自嘲般笑一声:“哈,这是我从以往的一位……搭档那里学来的手段,很久不用了。我还以为我早忘了。”他摊开手,险些将指缝间落花的灰烬误认为干涸的血渍。
闻藏知他不愿多说,只好耸耸肩:“好吧,下次要用的话记得对修为高一点的妖用。你再吓唬那倒霉镜妖它就要被你吓死了。”
得了毕然之的承诺,闻藏又正色道:“不过,那镜妖确实有点问题。在刚刚那种威压下,哪怕是我也有顺从的念头。更别说一个不知才修炼了几年的镜妖……”
他忽地住口了,与毕然之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诧异:
洒扫侍女住处的响动还不明显,然而却有人正在暗中接近他们。脚步轻盈,受过训练,并不来自仆役住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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