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有三,皆身着黑色夜行衣,速度很快却毫无声响,似乎都是练家子。
毕然之和闻藏重新隐回假山后,听见三人之中为首的那一个轻声吩咐道:“去把他抬起来。”是一个女声。
那女声哪怕刻意压低了,依然听着十分耳熟。凌寒姑姑。闻藏皱眉对毕然之比口型。
毕然之愣了一下。你确定?他无声问。
难道长公主的身边人竟也与此事有所关联?
闻藏指指自己的耳朵。鹿妖。他说,带着不合时宜的自得。
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起。毕然之微微探身去看,只见两个黑衣人已将不省人事的白衣面首抗在肩上,正欲朝来时的方向离开。然而凌寒却忽然制止了他们。
她弯腰从落梅上捡起了那面铜镜。
上面有一条新鲜的裂痕。
“我们要走了。”毕然之转回身,急急说道。
“什么?为什么?”闻藏尚且摸不清状况。“我的隐匿术修得不好,这时候出去被那几个人看见怎么办啊?”
毕然之抽抽嘴角,随意一挥手,闻藏整个人就像笼罩了一层黑雾般瞬时与夜色融合在一起,再分不清彼此。与此同时,一声嘹亮的鸟鸣声从梅园之中传来,惊起几只栖鸦。
毕然之心中一紧:那是传通信息的鸟哨声。
这边闻藏还在举着手东看西看,新奇得很,碎碎念着“刚刚搜府的时候怎么不给我用这个”。毕然之叹一口气,又一次意识到闻藏跟在他身边太久,十足十地缺乏对危机的嗅觉。什么时候得让他自己去历练历练了,他暗想。
他拍拍闻藏,道:“走了。跑快点,别和我说你跑不动。”
言毕,毕然之率先从假山后闪出,转瞬间就失了踪影。闻藏也不甘示弱,一边念着怎么可能跑不动呢,一下便消隐在夜色中。
府卫敲开小院门时,毕然之与闻藏正端坐棋盘前,后者执黑,正待长考。听到院门处的动静,两人齐齐抬头。
从府卫的簇拥中走出一高挑女子,三十岁上下的模样,着一素服,披着长斗篷,看着其貌不扬。然而她周身有威严之气,发间虽没有珠玉琳琅,却簪着一根镶嵌着龙眼大小明珠的步摇,象征她的身份。
“两位公子。”她没有行礼,只是略一点头,目光细细扫过两人与对弈的棋盘。“长公主听闻明日初雪降至,忧各位公子房中寒冷,特意命我等为各个小院添上几个火盆。”
她一挥手,身后的府卫便端出几个炭火盆,推开两人的房间就往里面去。
毕然之笑笑,也不恼,将手中握着的白子放回棋盒,起身对女人作揖,道:“姑姑深夜奔忙,辛苦了。敢问姑姑如何称呼?”
“你们称我一句南枝姑姑即可。”南枝冷冷答。
毕然之点头笑道:“那南枝姑姑不如进屋坐吧,也好仔细盯着,免得府兵从屋子里搜出了什么我和我家公子都不知道的东西。”
南枝盯着他,目光锐利,似要刺穿他的身躯看清他的想法。毕然之则依旧不紧不慢地笑着,毫不避讳她的视线。
两人就这样相对而立良久,直到房里的府兵都推门而出了,南枝才终于生硬地吐出两个字:“不用。”
毕然之摊手,道:“那便随姑姑的心意了。”他复又坐回棋盘前,不再看向府卫的一众府卫的方向,也不看对面假装长考的闻藏对他使的眼色,只是执起一白子在手中轻轻摩挲。
待到南枝带着府卫走远了,闻藏才把手上握了好一段时间的黑棋掷进棋盒。
“你招她做甚,我都怕她看出来我们前脚才刚进院子。”他伸个懒腰,朝椅背上一靠,松下一口气来。
毕然之看他一眼,道:“深夜闯门,屋主毫无怨言才像是藏着事儿。小鹿,人世间的人情世故繁多复杂,你若要在山海司站稳脚跟,还得多多历练。”
“有得学呢!”棋盘下的阿卓操着尖细的声音叫起来。
闻藏毫无准备,又被它猛然吓得跳了起来。
眼见闻藏和阿卓又要开始拌嘴,毕然之举起手作投降状,道:“好了好了,别吵了。给明天留点力气吧。”
见毕大人都开口了,阿卓倒也听话,不说话了。不过它原地转了一圈,把四个桌角轮流对着闻藏一遍,才解气般驮着棋盘和旗盒蹦蹦跳跳地进屋去了,洒了一地棋子。
“这破桌子。”闻藏翻了个白眼。
毕然之摇摇头,深觉自己带了两个幼稚小妖来执行山海司扑朔迷离的任务。“等会把这些棋子都捡了,别用手,用妖术。”他对闻藏道。“尚京没什么天地灵气可供修炼,但总可以温习一下术法。你天生精通的虽非此道,但总是有备无患。”
鹿妖擅觉察,擅追逐,但在隐匿或是精细控制妖力方面,确实略缺些天赋。哪怕闻藏已是天赋异禀,仅是五百年便已修得一身妖力,但仍无法精通此道。
“……好吧。”闻藏闷闷地应道。“那明天干什么?”
毕然之思忖片刻,道:“明日,要好好翻一番这长公主府。如此频繁的失踪,镜妖必定不止一个。镜妖移动起来又颇为缓慢,而府内确有人——也许不止几人——与镜妖勾结,那么最好的藏匿镜妖的方法就是……”
“让它们假装成府里的普通铜镜。”闻藏迅即接道。
毕然之赞许地点点头:“明天依然分头从府东与府西两头开始调查。穿件没那么招摇的衣服,用上你的隐匿法术。”
闻藏一瘪嘴,悄悄瞟两眼毕然之,见他神情严肃,于是还是道:“遵命,毕大人。”
“……还有一事。”毕然之沉吟一会儿,还是说道。“明天若有时间,我要去一下园林边的瓦舍。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
闻藏虽看着没心没肺的,实则敏锐的察言观色是刻在他骨头里的东西。他观察了毕然之片刻,忽然问道:“你是在那里看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毕然之一愣,而后莞尔,道:“是啊,小鹿。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眯起眼睛,笑容晦暗不明。“你迟早会见到那个人的。”
若真是他……那这一次,毕然之绝不会再给他不告而别的机会。
翌日清晨,毕然之与闻藏便动身了。
闻藏的隐匿法术修得虽不是顶级,但也够用,只要没有人仔细盯着他的身形瞧便露不出太大的破绽。毕然之的术法则不必多说,整个长公主府皆可以来去自如。
毕然之在调查到第三个房间时便感到不对了。这三个房间倒是都有一面崭新的铜镜,不过其上全无妖力。让毕然之起疑的是,这三面铜镜的镜面毫无例外地朝向房门,只要有人推开房门便能从铜镜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毕然之自百年前出关以来,在人世间行走了许多年,诸多人世习俗虽未用心记过,但多少有些印象。而镜面朝门,他曾听人说过这是风水忌讳,且是大邹朝建国以前便久已存在的忌讳。相较于民间,皇家无疑更注重风水,没道理长公主府会特意如此布局。更何况,昨日两人入住府中时,并未发现房间中的铜镜朝向有异样。难道,昨晚生变?
毕然之思索着,脚下不停,继续向前调查,不出意料地发现除了几间房间没有铜镜外,所有铜镜都直直朝向房门。每打开一扇门,毕然之的脸便更沉一分。一面面铜镜如同诡异的眼睛,瞳孔中映出他的脸庞,似是暗处永无止境的凝视,又仿佛要冲着这位不速之客轻轻眨下眼睛。
这是一个下马威。有人在以此警告他们不要参与此事,并且那人也知道了镜妖之事,还猜到了他们的下一步。
……好熟悉的威胁手法。
毕然之合上最后一扇门。冬日暖阳穿过枯枝投射在他身上,照出一段阴影与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金红。
他笑了笑。
还需要最后一个证明。
午时,闻藏在梅园附近找到了毕然之。他正低头沉思着什么,待到闻藏走近了才冲他点点头。
“怎么样?”毕然之问。
“有六间房间没有铜镜,其他的铜镜都没有任何妖力。只不过……”闻藏有些迟疑。
“只不过所有铜镜都朝向房门,对吗?”
闻藏点头:“看来你那边也是。这是又什么意思?昨天还不是这样呢。”
毕然之安抚地拍拍他,道:“没什么,只是有人不想让我们掺和进来。”
“谁?”闻藏闻言挑起眉毛。“再说有人不让,我们难道就不掺和吗?有意见和山海司说去。”
“说得好啊,小鹿,气势滂沱。”毕然之抚掌笑道。“至于是谁……”他的笑容淡了下来。“也许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在此之前,”毕然之整理一下衣襟,起步向园林边的瓦舍走去。“你还得帮我个忙。”
毕然之真的站在那瓦舍之上时,才察觉此处的视野极好,可以将大半个长公主府收入眼底。他低头去看昨日他躲藏的假山,发现从此处看简直一览无余。
毕然之一时竟有些心乱。
闻藏站在他身边,深吸一口气,又皱着眉专心致志思考良久。最终,他还是有些费解地说:“确实有妖力的气味,虽然不多。而且……很奇怪。”
“哪里奇怪?”毕然之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道。
“那个妖应该没有用术法,本来不该残留妖力的,但这里确实有妖力的痕迹。难道是,这个妖没办法控制好妖力?”闻藏皱着眉,声音逐渐低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地猜测。“不该啊,不会控制妖力还叫妖吗……”
毕然之几不可见地吞咽了一下,又问:“你能分辨出是什么妖的妖力吗?”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啊,这就是另外一个奇怪的地方了……”闻藏用种古怪的眼神注视着毕然之,既不解又含着担忧。“师父,这妖力……好像和你的一样。”
毕然之闻言,忽地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面上的表情亦悲亦喜,嘴唇翕张却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然后他开始笑。
最开始的笑声含在喉咙里,只有微不可察的气音。慢慢地,他开始轻声地笑,大声地笑,然后放声大笑,不顾一切地笑,到最后那笑声已经近乎于泣血的悲怆。末了,他的笑声又重新轻下去,一声低过一声,消失在空气之中。重归的平静中,数不清的日夜里折磨着他的痛苦轰然涌泄。
闻藏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从未见过将自己一手带大的师父露出如此情态。他印象里的毕然之总是温和有礼、无所不能的,他不曾设想毕然之的……这一面。
反倒是毕然之呼出一口浊气,朝呆立着的闻藏露出一个与往日无差的温和笑容。
“这妖力,确实该是我的。”他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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