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岩壁上的花

流魂街六区边缘一座废弃的宅子,藏在老槐树的浓荫里,院墙塌了大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屋角,石阶缝里钻出半人高的野草,风过时卷着枯叶往门里灌,活像座被时光遗弃的坟茔。卯之花烈望着眼前这片破败,白色羽织的袖口被风掀起一角,她侧头看向身侧的蓝染,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蓝染队长,怎么会选这样的地方?”

蓝染的目光掠过断墙残垣,落在深处那间窗纸完好的正屋,月白色里衣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涩意:“麻烦卯之花队长了。她现在的情况......有点特殊,我知道这样做可能违反了瀞灵廷的条例,但……” 他顿了顿,视线重新落回那扇紧闭的木门:“我还是想先把她藏起来比较好。”

药草味混着流魂街特有的土腥气漫过来,缠上他月白色的衣摆。风卷着槐树叶在头顶簌簌作响,像在应和他话语里那点难以言说的沉重 —— 连他自己都清楚,“藏” 这个字,本身就藏着太多不能说的隐秘。

穿过前院时,脚边踢到半截腐朽的木柱,朽木应手而碎,溅起一片灰黄的木屑。廊下的蛛网结得密如罗网,黏着枯叶与虫尸,连风都穿不透那层厚重的滞涩。唯有通往正屋的小径透着反常的整洁 —— 青石板被扫得露出底色,缝隙里的草芽刚冒头就被掐断,留下一个个浅白的断痕,像有人日日在这里丈量过脚步。

推开正屋门的刹那,仿佛被无形的屏障劈开两个世界。门内没有一丝尘埃,厚棉帘虽洗得泛白,边角却熨得笔挺,连挂钩都摆成整齐的直线。藤椅的木纹里找不见半点污垢,椅面被摩挲得泛出温润的光泽,显然常被擦拭。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阳光晒过的草木气,与门外的腐土味、霉味判若云泥。最醒目的是窗台上的青瓷碗,盛着半盏清水,水面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倒映着檐角漏下的微光。

房间里拉着厚棉帘,光线昏沉得像浸在稀释的墨汁里,连空气都凝着层化不开的稠重,仿佛稍一搅动就会沉淀出灰来。仅帘角漏进一线微光,斜斜切过空间,像把钝刀剖开昏暗,刚好落在雪夜坐着的藤椅上,在她膝头投下块菱形的光斑,边缘还沾着点帘外飘进的尘埃。

她穿件月白色寝衣,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颈侧道浅粉色疤痕——那是上个月缝合时,蓝染特意调慢灵子流速留下的,针脚密得像蛛丝,每一寸都透着小心翼翼,就怕愈合得太急,反倒留下狰狞的印子。背脊挺得笔直,却不是活着的挺拔,更像被无形的线从头顶吊着的木偶,连肩胛骨都绷出僵硬的弧度。发丝垂在肩前,遮了半张脸,唯有几缕碎发贴在苍白颊边,像干涸后凝固的泪痕,带着种被时光钉死的死寂,连穿帘而过的风都吹不散。

光斑在她膝头静静躺着,映得那截空荡荡的右手袖口愈发刺眼。布料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却连半分活气都带不起来,像朵被掐去花芯的白菊,徒留副空壳。

卯之花走近时,目光先被雪夜膝上的右手攫住。手腕以下的断口处理得如同精心裁切的宣纸边缘,新生的肌肤泛着珍珠母贝般的淡粉,连毛细血管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边缘缝合的痕迹细如蛛丝——那是蓝染以自身灵力为线,一针针煨合的,每寸间距精确到毫米,连最挑剔的医官都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再完美的伤口也掩不住那份触目的空洞。空荡荡的袖口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晃动,布料扫过膝头的光斑时,像只折了翼的蝶,徒劳地扇动着残翅,却再也掀不起半分波澜。

“外伤已尽数愈合。”卯之花伸出食指,指尖悬在雪夜颈侧旧疤上方半寸,能清晰感受到皮下血管平稳的搏动,像深潭里的暗流:“包括其他四处的贯穿伤,还有右手断掌,愈合得堪称完美。”她顿了顿,目光移向雪夜垂着的眼睫,那睫毛上落着点微尘,却纹丝不动:“蓝染队长的缝合术,倒是精进了。”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只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蓝染站在阴影里,指尖在袖摆下蜷了蜷。他想起救活她那天处理断掌时,雪夜突然抽搐起来,残存的神经在皮肉下乱跳,像条濒死的鱼。他按住她肩膀,用鬼道强行镇定她的身体,掌心却被她无意识攥出了道血痕——如今那疤也淡了,只剩条浅粉的线,藏在虎口的褶皱里。

卯之花的手指最终停在雪夜额前半寸处,指尖悬成一道静止的线。她闭目凝神三息,黑色的睫毛在昏暗中投下浅淡的阴影,再睁眼时,那双总是覆着悲悯的眸子里,第一次掠过清晰可见的沉郁:“灵压检测始终为零。” 收回手时,指尖在白色羽织的袖口轻轻颤了颤:“不是灵压微弱到难以捕捉,是真的…… 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雪夜空洞的眼窝:“这根本不是报告里写的‘未达死神基准值’,是主脉尽断、细支成齑的迹象。”

雪夜的眼睛睁着,瞳孔在昏暗中泛着近乎瓷白的光,像蒙着层化不开的雾的死水,连帘角漏进的那线微光都被吞噬得干干净净,映不出半点涟漪。卯之花抬手在她眼前缓缓晃过,三根手指张开又并拢,动作慢得像在丈量空气里的凝滞。那双眸子却连眨都没眨一下,睫毛上落着的细小灰尘纹丝不动,像被冻住的蝶翼,连最轻微的颤动都吝啬给予,只剩下彻骨的死寂。

“我检查过她的身体。”蓝染的声音轻得像落进深潭的雪,连回音都吝于泛起:“从心脏到四肢百骸,所有主灵力枢纽都像被生生扯断的丝弦,细支更是碾成了齑粉——连最细微的灵子流动都断了。”他抬手按在窗棂上,指节抵着冰凉的木框:“四番队《灵脉解析》里记载的重建术,我试过三次。每次她都疼得蜷起身子,冷汗把寝衣浸得透湿,指节抠进藤椅扶手,在木头上刻出半寸深的月牙印……可到头来,连一丝灵子都聚不起来。”

他望向棉帘外的天光,那线微光恰好落在他眼底,却没映出半分暖意:“瀞灵廷的高密度灵子对她而言是酷刑,会像被炭火煨着,日夜灼烧。流魂街的灵子稀薄,至少能让她……少受点罪。”

卯之花垂眸看着雪夜搭在膝上的左手,那只手蜷着,指尖泛着青白。她抬手将飘落的一缕发丝别回雪夜耳后,动作轻得像触碰易碎的琉璃:“蓝染队长该明白,皮肉的伤能凭针线缝合,灵脉碎成这样,纵是四番队的秘法也回天乏术。”羽织的下摆扫过藤椅,带起的浮尘在光线下旋舞:“她如今能呼吸、能吞咽,不过是躯壳在维持本能。可她连最基本的五感都该消失了……这双眼……”她望向雪夜空洞的瞳孔,语气里漫出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怅然:“连‘空’都算不上了。”

“蓝染队长说的身子疼得蜷起,其实只是残存神经在抽搐罢了,她.....已经……”

蓝染走上前,指尖在雪夜颈侧停顿了片刻,指腹贴着那片冰凉的肌肤,像在确认这具躯壳里仅剩的微弱温度是否真实。他缓缓收回手,转身时,月白色的衣摆扫过地面,带起几缕微尘在光柱里浮沉。

“卯之花队长……”他的声音比棉帘外卷着霜气的风更轻,尾音缠着层化不开的疲惫,像被潮水泡透的纸:“我明白,而也我反复尝试过——用回道兜住那些碎末,用药物浸软凝固的灵核,可她始终像块捂不热的冰,灵脉的碎的连最细微的灵子都聚不起来”

他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虎口那道浅粉的疤,那里还残留着当时被她攥出的刺痛感:“最坏的打算,她或许这辈子都只能是这副模样,也不再回应我任何话语。就算我喊她的名字,讲从前在五番队的事,我们之间的事,甚至告诉她入籍文书上的朱砂印是有多红……她连眼皮都不会动一下,睫毛上的灰都比她的目光更活些。”

风突然掀起棉帘一角,漏进的光在雪夜脸上晃了晃,像枚转瞬即逝的吻。蓝染望着那片苍白,喉结轻轻滚了滚,声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声吞掉:“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想这样一直守着她。”

他抬手,指尖悬在雪夜鬓角半寸处,终究没敢落下:“守到这具躯壳再也撑不住的那天,守到连呼吸都成了奢望的时候……至少让她最后看见的,是我。”

卯之花没有接话,目光却始终落在雪夜睁着的眼上——那双眼的瞳孔瓷白得发僵。

“可尸魂界的规矩您比我清楚。”蓝染走到窗前,指腹在窗纸破洞边缘叩了叩,木框上的毛刺勾住他的指尖:“灵脉尽断却未消亡者,按例要交由中央四十六室监管,扔进特殊囚区的结界里……”他顿了顿,喉间溢出极轻的气音:“那样的话,我便再也不能替她拢披肩时,感受指尖那点凉;再也不能替她擦去睫毛上的灰时,数她眼尾那三缕碎发了。”

他忽然沉默,指节在月白色袖口下攥得死紧,腕骨凸起如嶙峋的石。喉结滚了两滚,像在吞咽碎玻璃,片刻后抬眼看向卯之花时,平日覆着暖意的眼底竟裂开细缝,像冰碴簌簌往外掉,漏出里面近乎恳求的碎屑——细碎如星星,亮得扎眼。

“今早会议上提及的高灵婚姻申请书,登记处已经核准入籍了。”尾音微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

“这身份换不来瀞灵廷的特权,换不来处罚的豁免,什么都换不来。”他望着雪夜颈侧那道浅粉的旧疤,目光执拗如钉:“却能让我在规矩的缝隙里,守住这方寸屋宇。让我在有人来查时,能说‘这是我的妻子’,而不是‘这是需要监管的残体’。”

蓝染的指尖终于松开袖口,垂在身侧轻轻颤抖,他微微欠身,幅度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所以拜托您,卯之花队长。这个秘密,这个地方……请您帮忙替我守住。”目光扫过藤椅上毫无生气的雪夜时,那片失神的眼底忽然漫过丝极淡的痛:“我所求不多,只想让她在还能呼吸的时候,不必被铁栏圈住四肢,不必看那些带着探究与怜悯的眼睛——她曾是不需要握刀,便能坐到第九席的人,不该是供人剖开灵脉、记录数据的标本。”

房间里静得能数清棉帘被风推起的轻响,窗外老槐树的叶影在墙上游动,像谁的手指在无声叩问。卯之花看着蓝染眼底那片罕见的脆弱,又望向雪夜颈侧那道浅粉的疤——那是被精心缝合过的痕迹,连针脚都透着执拗的温柔。她最终轻轻叹了口气,白色羽织的衣摆垂落,遮住了袖下蜷起的指尖。

“我知道了。”卯之花的声音像浸过药草的温水,带着医者特有的悲悯,尾音混着棉帘外卷来的风声沉下去,轻得像片雪落在炭火上。

“四番队的记录里.....”她望向窗纸破洞漏进的那束光,光斑在雪夜膝头轻轻晃:“只会留下‘灵脉受损,下落不明’的注脚。”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枚针,悄悄缝住了这个屋子与外界的缝隙。

风突然停了,棉帘不再晃动,屋里静得能听见雪夜极轻的呼吸,像片羽毛落在尘埃里。卯之花转身时,白色羽织扫过门槛,带起的浮尘在光里慢慢落,仿佛谁也没来过,又仿佛谁都懂了这无声的约定。

蓝染送走卯之花时,指腹贴着褪漆的木纹顿了顿,目送那片白色羽织转过街角,衣摆扫过墙根的野草。

他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掠百米外那丛枯苇,苇叶被风压得低低的,苇穗上的白絮簌簌落,而苇秆缝隙里,一角白得刺眼的羽织正微微颤动,像只敛了翅的白鹭,将警惕的目光藏在羽根深处,连呼吸都压得极轻。

刚转身踏入院门,那么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蓝染队长可真会挑地方。”市丸银后背抵着朽坏的廊柱,银白的发梢垂在眉骨,沾着六区特有的沙砾——那种混着铁锈味的土黄色,在发间格外扎眼。冰蓝色的眸子半眯成两道冷光,嘴角挂着惯常的、带刺的笑,死霸装的衣摆被穿堂风掀起,露出腰间的斩魄刀,刀鞘上还沾着半片干枯的苇叶,被他晃得簌簌抖:“这破地方,连野狗都懒得抬腿撒尿吧?”

他说话时舌尖总爱轻轻顶一下上颚,尾音带着流魂街特有的懒劲儿,却像把卷了刃的刀,看着钝,划在心上能渗出血来。

蓝染回身时,月白色羽织的下摆扫过阶上碎砖的棱角,布料摩擦出细碎的声响。眉峰微蹙间,眼底已覆上一层冷霜,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泛着慑人的寒光:“市丸队长追到这种地方,是否符合瀞灵廷的巡查规矩?”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每一个字都带着锋棱,精准地扎进空气里——足够让枯苇后那道屏住的呼吸,听得字字分明。

“哪敢啊。”市丸银直起身,腰间的斩魄刀突然在指尖旋出银弧,刀刃旋出的风卷着发梢的沙砾,银亮的光片扫过蓝染的脸,将他眼底的寒意折成碎光,落满衣襟。

“只是听说蓝染队长把雪夜藏在了六区,特来看看……”他顿了顿,舌尖慢悠悠卷过齿间,像是在品味什么:“她还‘好’么?”那个“好”字被拖得极长,尾音缠在舌尖打了个转,才轻飘飘吐出来,语气里的探究像根浸了毒液的细针,看着漫不经心,却精准地往蓝染最在意的地方扎。

“注意你的行为。”蓝染的声音陡然转厉,灵压像块巨石砸进静水,“轰”地荡开,激起地面的尘土腾空半寸,在晨光里凝成道浑浊的墙。那股威压不算暴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刚好能让枯苇后的人清晰感受到——那是被触到底线时,压抑到极致的怒意。

“市丸银,你想查我的私事?”

市丸银像是被灵压撞得踉跄着退了半步,后腰重重磕在断墙的朽木上,发出“咚”的闷响。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随即嗤笑一声,抬手摸了摸被震得发麻的后颈,指尖在衣领上捻了捻:“查不敢当。”

他忽然低笑一声,带出点旧时光的涩味:“关心一下而已,毕竟儿时一起生活过,跟她一起送过货,打过架,住过同一个屋檐下。

指腹转而在刀柄的绑带上轻轻敲了敲,布料下的刀身似乎也跟着颤了颤:“只是提醒蓝染队长,私藏灵脉尽断者……是想抗中央四十六室的命令?”

他故意顿了顿,冰蓝色的眸子半眯着,眼角的余光却如鹰隼般飞快扫过百米外的枯苇丛——那里的苇叶突然“沙沙”作响,那角白得刺眼的羽织明显晃了晃,像是被这句话勾得动了心弦,连压着苇秆的力道都松了半分。

蓝染的指尖骤然收紧,月白色的袖口被攥出深深的褶痕。他没再看市丸银,目光落向深处的里屋方向,声音冷得像淬了三冬的冰:“你的关心,多余了。”

话音未落,周身的灵压陡然沉了沉,像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地面,激起的尘土在两人脚边凝住,连穿堂风都似被冻住:“现在,离开。”他抬手时,指节泛白,指尖对着院门的方向虚虚一扬,语气里再无半分周旋的余地:“这里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空气仿佛被这声命令冻成了冰,连市丸银转刀的动作都顿了半息。蓝染眼底的冷霜更重了些,像在说——再往前一步,就不是灵压警告这么简单了。

..................

蓝染望着市丸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断墙后,那道银白的发梢没入灰扑扑的巷口时,他才缓缓松了手。月白色羽织的领口在掌心恢复平整,磨得发毛的布料蹭过指腹,像在提醒他方才刻意敛去的身份——五番队队长的职责、中央四十六室的许可,在这里都成了多余的累赘。

他转身时,鞋底碾过阶上的碎砖,发出细碎的声响。目光扫过院角那丛枯苇,苇叶已恢复静止,只有被压弯的秆子还微微晃着,像谁刚抽走了支撑的手。风卷着流魂街特有的土腥气漫进来,混着远处隐约的犬吠,把方才的剑拔弩张涤荡得干干净净。

卯之花终究是走了。

蓝染抬手按在院门上,木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缓缓合上。门闩落下时,“咔嗒”一声轻响,像把这方小院与外界彻底隔开。他站在门后静了片刻,听见自己的呼吸漫过颈间,与深处屋里雪夜极轻的气息渐渐重合。

他的步伐不快,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的裂纹上,发出极轻的“咔”声,像在数着与这方小院相处的时间。

指尖探进死霸装的瞬间,先触到的是布料的粗糙纹理——棉线在指腹下微微发涩。再往里半寸,指腹突然撞上块硬邦邦的东西,边角带着被体温焐透的暖。

是那叠入籍登记书。

他没抽出来,只是用指尖轻轻按了按。能摸到纸张边缘被反复摩挲过的毛糙,中央那枚朱红色的登记印透过薄薄的纸背,硌得指腹微微发疼。那硬度里裹着的暖很特别,不是灵压的灼烫,也不是阳光的燥烈,是他自己的体温一点点渗进去的,带着皮肉的温吞,把尸魂界文书特有的冷硬中和了大半。衣袋不算宽敞,登记书被折成整齐的方块,边角却仍固执地顶出个棱角,像块不肯被驯服的小石子。他的指尖在那棱角上碾了碾,忽然想起登记处官吏递给他时的眼神——惊惶里混着探究,仿佛在看一个亵渎规矩的疯子。

可此刻攥着这叠纸,掌心透过布料接住那点暖,倒觉得这“疯癫”里藏着点实在的东西。比中央四十六室的铁律实在,比瀞灵廷的条规实在,甚至比他自己那些精密的算计都实在。

风从正屋的方向卷过来,带着屋外环境的霉味,还有正屋里雪夜身上那点极淡的药香。蓝染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登记书的棱角在掌心压出道浅痕。他望着那扇虚掩的木门,门纸在风里轻轻晃,像在等他回去。

蓝染推开正屋门时,拉门“吱”一声碾过,带着陈年的涩意卡在半空,像是被流魂街的风封住了骨头。门楣上悬着的残破的木风铃晃了晃,扫过他的肩头。

市丸银早就在等他了,腰间那柄斩魄刀斜搭在膝头,露出里面暗褐色的刀鞘。刀尖挑着个缺角的粗瓷茶碗,正慢悠悠地转着圈,碗沿那道裂痕像冻裂的冰纹,在昏暗中泛着青白,倒比血痕更透着股冷意。

“她走了?”市丸银抬眼时,冰蓝色的眸子刚从半眯中睁开,先前的挑衅像被风卷走的烟,只剩下寒雾洗过的清明。嘴角那惯常的、带刺的笑敛成了一道冷线,连舌尖卷过齿间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嗯。”蓝染没回头,径直走到窗边。指尖撩开那扇破纸窗时,窗纸边缘卷着的焦痕,刮过指腹,留下点粗糙的痒。

市丸银嗤笑一声,手腕轻翻间,斩魄刀“咔嗒”入鞘,那只茶碗被他稳稳接住。

“卯之花队长的眼睛再毒,也看不出这破院子里的戏是演给墙外看的。”他顿了顿,指尖在桌沿那根翘出的木刺上敲了敲,木刺扎进指腹半分,他却像没察觉:“只是这么一来,你我这‘面和心不和’的账,怕是要被中央四十六室的老东西记进卷宗了。”

目光扫过靠墙的藤椅时,市丸银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住,猛地顿住。雪夜裹着的灰披肩滑到肘弯,露出的月白寝衣。她的头微微歪着,整个人僵在藤椅里,连呼吸都轻得像怕惊醒什么,真就像幅被冻住的画,连风都绕着她走。

市丸银冰蓝色的瞳孔忽然微不可察地缩了缩,快得像烛火被穿堂风扫过的影子。

“她这情况……”市丸银的声音忽然慢了半拍,尾音拖着点不易察觉的沉郁,不像问,倒像在跟自己确认:“还能撑多久?”

蓝染的指尖落在雪夜蜷着的左手上时,指腹先触到的是她指甲修剪后的圆钝边缘,掌心的温度漫过去,却被那片刺骨的凉顶了回来,比流魂街清晨结着霜的石板更甚。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灵脉断得太彻底,碎成了连回道都兜不住的齑粉。能维持这口气,已经是极限。”

市丸银起身时,死霸装的衣摆扫过榻榻米,扬起的星尘在窗洞漏进的光柱里打着旋儿。他银白的发梢垂在眼尾,冰蓝色的眸子眯成两道细缝,冷光从睫毛缝里渗出来,说话时舌尖习惯性地舔过唇角,像在回味什么尖锐的滋味:“既然如此,”他的目光钉在蓝染的侧脸上,语气里的探究淬了冰:“还值得费力气演这场戏?”

指节在腰间神枪的绑带上轻轻敲着,布料下的刀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震颤,发出细不可闻的嗡鸣。

“毕竟这样的她……”他拖长了音,舌尖卷过齿间,带出点流魂街混子特有的懒劲儿,眼底却藏着点锐色:“对蓝染队长来说,早该是要清理掉的废棋了。

“不过……”他的尾音轻轻扬起来,像猫爪挠过心尖:“蓝染队长竟真跟雪夜办了入籍。”指尖在神枪的绷带上碾了碾,那里还留着他儿时握刀的指痕:“往后瀞灵廷的名册上,可是要明晃晃写着‘夫妇’二字了呢。”

最后四字说得极轻,气音拂过空气,像羽毛扫过未开刃的刀背,没带半分暖意,只有种贴着皮肤的痒,痒得人后背发寒。

蓝染始终没转头,只抬手替雪夜拢了拢滑落的披肩。指尖触到她颈侧时,那片冰凉顺着指腹漫上来——像碰着块浸了雪水的玉,连他平稳的呼吸都莫名沉了半拍。屋内静得能听见窗纸破洞漏进的风,呜呜咽咽卷着枯叶打在门板上,倒像谁在暗处捂着嘴抽气。

市丸银走到门口时忽然顿住,反手摩挲着神枪的刀柄,缠着绷带的指腹细细碾过鞘上的云纹刻痕——那是他从小摸到大的纹路。

“下次演得收敛些,”他嗤笑一声,银白的发梢被穿堂风掀得轻晃:“蓝染队长的灵压差点震碎我这神枪的刀鞘。”语气里带着点旧识才有的抱怨,尾音却轻轻扬着,再没多问一个字。

蓝染唇角终于勾起半寸弧度,那笑意浅得像被指尖点过的水面,漾开层细浪就散了,眼底那潭深不见底的墨色里,半分暖意也无:“不真点,怎么骗得过卯之花队长那双能看透皮肉的眼。”

他望着市丸银的身影隐流魂街,指尖在雪夜披肩一角捏了捏,布料被攥出几道深褶,像藏着句被硬生生咽回去的话,在掌心焐得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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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灵回书廊地下十层,空气里浮动着陈年尘埃与腐朽木柴的气息,像被封在坛子里的旧时光,一脚踏入就能呛出半声咳嗽。这里藏着片不为人知的空间,断壁残垣在昏暗中连绵成墟——石屋的茅草顶早被霉斑蛀空,露出黑洞洞的椽子,像老人豁开的牙床;木梁歪歪斜斜地支着,梁身爬满灰黑色的裂纹,仿佛下一秒就要砸下来;蛛网在窗棂间结得密如罗网,网眼上沾着的细碎虫尸,在偶尔漏进的微光里泛着青白,只有金印长老的足音能惊起檐下积灰,除此之外,再无人能踏入这方禁地。

唯有中央那座两层宅院是例外。青瓦覆顶,瓦缝里虽长了点细草,却齐齐整整没缺半片;白墙蒙着层薄灰,用指尖一抹能露出底下的米白,连条像样的裂缝都寻不见。最扎眼的是那扇沉木门,门板厚得能挡住队长的灵压,上面用朱砂绘着朵彼岸花,花瓣层层叠叠,边缘泛着陈旧的暗红,像被无数次摩挲过,又像凝固了百年的血,连花蕊的纹路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仿佛下一秒就要顺着木纹渗出来。

“什么?!另外的禁锢也松动了?”尖利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片,撞在石墙上弹回来,惊得梁上积灰簌簌往下掉,落在长老们的白发上,混着冷汗黏成一团。说话的长老攥着蛇头拐杖的指节泛白,杖头镶嵌的黑曜石在昏暗中闪着慌促的光,一下下往青石板上凿,竟硬生生刻出几个细碎的坑:“快去把容器外的咒印加固三层!用缚道九十的阵纹压底!不然的话……”他猛地顿住,喉结滚动着,没敢说下去的话像块冰堵在嗓子眼——谁都知道,“不然的话”后面,是整个尸魂界都兜不住的崩塌。

沉木门轴发出锈蚀的呻——吟,“吱呀——”一声拖得极长,像濒死的兽在喘息。门板缓缓向内开启,门上的彼岸花图腾从正中裂开,血色花瓣向两侧翻卷,露出后面幽深的暗,像被生生撕开的瞳孔,正冷冷注视着屋里的人。

纲弥代时滩倚在门框上,墨绿色的发梢垂在眼尾,沾着点地下空间特有的湿冷潮气。

“哎呀?打扰你们开会了。”他掀了掀眼皮,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目光扫过满室慌作一团的金印长老——有的在翻找咒符,有的在低声咒骂,还有的死死盯着墙角那道暗门,像是能盯出个解决方案来。

嘴角勾出抹轻慢的笑,他拖长了调子:“是在探讨尸魂界的和平呢?还是在探讨该怎么多活几年?”尾音卷着点戏谑,像猫爪挠过人心最痒的地方:“嘛~一看就知道是后者。”

“纲弥代大人!”先前说话的长老猛地转身,蛇头拐杖重重顿地,杖头的蛇眼在火光里闪着凶光:“您不是说把那股力量注入容器就稳妥了吗?怎么会……”话音里的颤音藏不住,连花白的胡须都在抖,像秋风里的枯草。

“这样下去,里面的东西会彻底消散的……”另一位长老瘫坐在石凳上,枯瘦的手抚着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他的呼吸急促得像被掐住了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风箱似的嘶鸣:“我们耗费三百年养出来的东西……”

“会死吗?”最年轻的长老突然开口,声音飘得像根羽毛,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的裂纹,像是已经看见自己的名字刻进了地狱的名册:“我们都会跟着一起完蛋吗?”他的指尖在石桌上抠出浅浅的痕,那道痕弯弯曲曲,像条在绝望里挣扎的蛇。

纲弥代时滩直起身,银灰色的衣摆扫过门框的积灰,他抬手掸了掸衣袖——那里根本没有灰,动作却做得漫不经心,像在拂去什么看不见的麻烦。轻哼一声从鼻腔里溢出,语气淡得像在说窗外的阴雨天:“消失就消失嘛。你们活了几千岁上万岁了,骨头缝里都渗着陈年的霉味,早就够本了。”

“你说什么?!”先前的长老猛地拔高声音,蛇头拐杖带着破空的锐响戳过来,杖尖几乎要抵住时滩的鼻尖。黑曜石的蛇眼在火光里闪着凶光,“不要忘了!若不是我们当年在中央四十六室替你压下那场‘意外’,纲弥代家哪里还有你的位置?!”

时滩没接话,只是垂眸看着指间的玉扳指。羊脂玉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将他眼底的情绪藏得严严实实。睫毛垂下的弧度像道浅帘,在眼下投出片沉默的影。屋里的死寂漫了半盏茶的功夫,石桌上的烛火跳了跳,将众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算了。”最年长的长老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压过了满屋的喘息。他枯瘦的手按在石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地下的东西若保不住,再造一个便是。”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墙角那道暗门,里面忽然闪过一丝极淡的红光:“何况尸魂界里就有个现成的素材——那个灵脉尽断却还吊着口气的丫头。”

说到“丫头”二字时,他的喉结动了动,像在吞咽什么腥甜的东西:“虽然会耗费些精力和时间,但或许能有意外发现,毕竟是能靠自己苟活到现在的‘残品’。”

抬眼看向时滩时,他的语气里裹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尾音却刻意拖得柔和,像裹了层冰的蜜糖:“还希望纲弥代大人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

纲弥代时滩挑了挑眉,墨绿色的发梢滑过眉骨,他摊开手做出无辜的样子,指尖的玉扳指晃了晃:“什么呀~我也是好心。”他望向暗门的方向,嘴角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那可是我亲手造出来的‘孩子’,平时多关照几句,也没什么吧?”

“纲弥代大人!”数道声音同时炸响,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意,石桌上的茶杯被震得“咔嗒”作响。

“嘛~”时滩耸耸肩,转身往门外走,步子不紧不慢,像只是去隔壁院子串门。银灰色的衣摆扫过门槛的朽木:“反正我也玩够了。地下的那个就送你们了,毕竟……”他顿住脚步,侧过头时,眸子里闪过丝狡黠:“我也该换个新玩具了~”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像吐在风里的烟,刚飘到众人耳边就散了。

迈过门槛的瞬间,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墨绿色的发丝在转身时扬起个轻盈的弧度。下一秒,那双总是懒怠的眸子里忽然漾开愉悦的笑,连眼角的细纹都染上亮色,像被阳光吻过的冰面:“哎呀,明明是来提醒他们加固防御的……怎么就忘了呢。”他挠了挠头发,指腹穿过发丝的动作带着点孩子气的雀跃,脚步轻快地踏上石阶:“算了,反正他们会处理好的吧,大概~”

石阶上的青苔被踩得“沙沙”响,混着他鞋跟敲在石面上的轻响,像支漫不经心的调子,应和着那句随口的“大概”。

“有什么烦恼吗?时滩大人。”清脆的童音从背后飘过来,干净得像山涧刚融的泉水,裹着点天真的软糯,连空气里的阴湿都被冲淡了几分。

时滩脚下没停,银灰色的衣摆扫过石阶边缘的湿苔,只是侧过头,墨绿色的眸子里漾开点浅淡的笑意,语气里多了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哎呀,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他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望着前方幽深的甬道——那里的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连灵压都穿不透:“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会吓着那些捧着拐杖发抖的老东西哦。”

“可是,可是……”那声音追上来,带着点小兽似的急切,尾音缠着委屈的担心:“时滩大人去了好久都没回来,我、我数到一百只石缝里的潮虫,您还没出来嘛。”

时滩终于停下脚步,转身时,看见个穿着白麻小袄的少年站在石阶下。乌发软软地贴在颊边,发梢还沾着点地下的潮气,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的星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指尖触到微凉的发丝,像摸到了初春未化的残雪:“抱歉呐,让你担心了,彦弥。”

少年的脸颊被揉得微微鼓起,像只揣着松子的小松鼠,却没躲开,只是仰头望着他,眼底的光比甬道尽头的烛火更暖:“那……时滩大人没跟那些老爷爷吵架吧?”

时滩低笑一声,指尖刮了刮他的鼻尖:“怎么会,我可是来送他们新提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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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雾漫过流魂街六区的断墙时,带着流魂街特有的土腥气,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屋顶的破瓦上。蓝染踏着月色回来,鞋底碾过墙根的碎砖,发出细碎的声响。木门轴“吱呀”一声碾过碎石,铁锈摩擦的涩意混着院里野草的“簌簌”声,像黑暗里有人踮脚低语,说尽了这方破宅的荒凉。

他摸黑穿过前院,指尖擦过断柱上凝结的夜露——那露水凉得像淬了冰,顺着指缝渗进来,激得指节微微发颤。推开正屋门的刹那,浓重的死寂扑面而来,比白日里沉了十倍,连空气都像是冻住了,吸进肺里都带着冰碴。

在墙角摸索片刻,橘红的火苗舔着灯芯,昏黄的光晕“啪”地炸开,慢悠悠爬上雪夜的脸。灯影里,她仍坐在藤椅上,姿势与清晨离开时分毫不差,连垂在膝头的左手蜷曲的弧度都没变过。月白色寝衣在灯光里泛着旧棉絮的柔光,发薄的布料下,能隐约看见她嶙峋的肩骨。颈侧那道浅粉疤痕被照得半明半暗,像条蜷着的细蛇,藏在衣领边缘,随着极轻的呼吸微微起伏。

空荡荡的右手袖口垂着,边缘磨出的毛边在穿窗的风里轻轻晃,在灯影里投下细碎的、残缺的影,像片被虫蛀过的蝶翼。

蓝染将油灯搁在桌角,灯芯爆出个小火星,噼啪一声轻响,照亮他眼底沉得化不开的疲惫。他褪下月白色羽织搭在椅背上,衣料滑落时带起的风,让灯影晃了晃。

“……只是一颗废棋了啊。”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轻得被穿窗的风撕成两半,一半散在灯影里,一半坠在雪夜垂落的袖口上。

市丸银白日里那句话,被他用层层冷静裹住藏在思绪深处,此刻却在这孤灯冷屋里,被夜雾泡软了外壳,悄悄刺破那层坚硬的壳。是啊,灵脉断得连最细微的灵子都聚不起,别说挥刀,连抬手都做不到,既不能成为棋盘上的利刃,连作为研究样本的价值都寥寥——于他铺陈的棋局而言,确实是弃之不足惜的废棋。

油灯的光晕在雪夜脸上轻轻晃,像谁用指尖蘸了昏黄的墨,慢慢晕染开一片暖。照见她颊边那缕碎发,仍保持着晨间被他拂过的弧度,柔软地贴在耳廓,没有被穿窗的夜风打乱分毫,像被时光仔细熨帖过。

他忽然想起初入真央灵术院那年,升学考试的上,她站在冲田沐司身侧,手里空空如也——本该带上场的木刀被她遗弃,考核老师正皱眉确认时,她却忽然笑了笑,脚步轻点地面,身形快得像道淡影。众人还没看清动作,那位据说有三席实力的老师已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木桩上,木刀“哐当”落在场外。

那时她的灵压像团跳动的火,连衣角都带着灼人的锐气,站在阳光下,连影子都透着桀骜。

可现在……

蓝染走到藤椅旁,指尖悬在她眉骨上方半寸。灯光从指缝漏下去,在她苍白的眼睑上投下细碎的影,像落了层薄雪。他能清晰数出她睫毛上沾着的三粒微尘——两粒灰白,一粒带着点六区特有的土黄,是白日里风吹进来的。能感受到她呼吸时胸口极轻的起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焰心抖得厉害,却又执拗地亮着,不肯被夜气吹灭。

“惋惜么……”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那弧度浅得像被风拂过的水面,刚泛起涟漪就消弭无踪。指尖最终落下去,指腹轻轻碰了碰她颈侧那道疤痕——旧伤的皮肤早已失去弹性,摸上去像块被夜露浸透的冷玉,失了所有温度,连他掌心刻意焐热的温度都焐不暖半分,只能任由那片凉顺着指缝往骨缝里钻。

或许是吧。惋惜一颗曾被他亲手摆上棋盘、寄予厚望的棋子,那个需要他步步为营、以身入局,才终于在她心里占得一席之地的人。可如今,这颗曾被他视为关键的棋,却被尸魂界的规则碾成了碎末,连自我都被锁死在这具躯壳里,连抬眼看看月光的力气都没有了。

指尖在疤痕上停顿片刻,他忽然收回手,指腹残留的凉意与掌心的烫意撞在一起,烧得人莫名发慌。

又或许不是。

他想起登记入籍时,中央四十六室的老顽固们捏着文书的指节泛白,纸张边缘被抖得发颤,那些藏在皱纹里的惊疑,像在看一个亲手撕碎规则的疯子;想起卯之花离去时,白色羽织扫过门槛的轻响里,裹着声极淡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医者的悲悯,更有洞悉一切的了然;想起市丸银冰蓝色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探究,像淬了冰的钩子,藏在玩笑话背后,无声地问“这值得么”。

这些本都是可以避免的麻烦。只要他像处理那些失去价值的弃子一样,在某个无星的深夜,用一道无声的鬼道抹去她的气息,让“雪夜”这个名字彻底从尸魂界的名册上蒸发——干净,利落,不沾半点多余的情绪,如同拂去衣上尘埃。

可他没有。

蓝染垂下眼,灯影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片深不见底的暗,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藏得严严实实。

油灯忽然“噼啪”一声炸响,灯芯爆出个火星,油星溅在青釉灯盏边缘,凝成细小的光斑。灯影剧烈地晃了晃,将雪夜的轮廓拉得忽长忽短,像幅被揉皱又仓促展开的画,边角还留着褶皱的痕。蓝染转身坐在藤椅上,藤条“吱呀”一声,像是不堪重负地喘了口气,带着陈年的朽味。他望着雪夜在光晕里模糊的轮廓,发梢垂在额前,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风卷着枯叶打在窗纸上,“沙沙”声里裹着流魂街的寒意,像有无数只手在外面轻叩。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规律,像他惯常掌控的棋局,却在某个瞬间,像被无形的线攥住,轻轻顿了一下,漏了半拍。

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瓶身是粗陶的,边缘磨得发亮,倒出三粒白色药丸时,药丸撞在掌心发出“嗒嗒”轻响。借着灯光碾成粉末的动作熟稔得像做过千百遍。

粉末混进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清水里,漾开淡淡的白,像化不开的雾。

“至少……让你再安稳些。”他对着空寂的屋子低语,声音落进灯影里,被跳跃的火光嚼碎,悄无声息地散了。

碗沿碰到雪夜唇瓣时,蓝染的动作顿了顿。那嘴唇凉得像浸过冰水的瓷片,毫无温度,只能借着他手腕的力道微微张开一道缝,像朵久旱的花,连舒展都透着僵硬。第一勺清水滑进去,没激起半点波澜,连吞咽的动作都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仿佛落进了无底的深渊。

他舀起第二勺,正要递过去,忽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落在碗里,“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屋里,那声响像颗石子砸进冰面,脆得让人心尖一颤。

蓝染蹙眉,垂眸看去——一滴暗红的血珠正从碗沿滚进水里,瞬间洇开一朵细碎的红,像雪地里落了点朱砂,刺目得很。

他心头猛地一紧,抬眼的瞬间,呼吸几乎停滞。

雪夜的左脸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刀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颌,足有三寸长,皮肉外翻着,露出底下淡粉色的肌理,血珠正争先恐后地往外冒,顺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往下淌,在下巴尖凝住,又重重滴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伤口边缘泛着新鲜的红,带着活物般的躁动,显然是刚刚才添的新伤。

她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珠连动都没动一下,仿佛这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落在别人脸上,与自己毫无干系。血顺着她的颈侧滑进寝衣领口,将月白色的棉麻染成深褐,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艳得灼眼,刺得人眼眶发疼。

蓝染的指尖猛地攥紧,青瓷碗沿在掌心压出半圈白痕,冰凉的瓷意渗进皮肉,却压不住掌心骤然升起的烫。

他明明记得清清楚楚,方才点燃油灯时,特意俯身替她拂去颊边的灰尘——指腹擦过她颊边碎发时的触感还腻在掌心,光滑得像冻住的溪流,绝没有半点伤口的凹凸。这屋子门窗紧闭,除了他方才推门时带起的风,连只虫豸都钻不进来,更别说能在他眼皮底下,给雪夜添上这样一道伤。

是谁?

他缓缓俯身,鼻尖几乎要碰到那道伤口。可奇怪的是,伤口边缘整齐得过分,像是被最锋利的刀划过,又像被无形的刃切开,连皮肉翻卷的弧度都透着种诡异的平整。

雪夜的眼皮依旧纹丝不动,睫毛上沾着的血珠凝结成暗红的点,像落在蝶翼上的残阳,凄美又惊心。蓝染忽然想起卯之花临走时说的话——“灵脉尽断到这个地步,她连最基本的五感都该消失了……”

既无痛觉,又无自主意识,更不可能自己弄出这样的伤口。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伤口边缘。雪夜的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可他指尖却传来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拼命挣扎,撞得皮肉微微发颤,却又被死死困住,连一声呜咽都发不出来。

难道是……

蓝染的目光落在她颈侧那道浅粉色的旧疤上。那是他亲手缝合的,针脚细密如蛛网,当时用了最好的止血药,本以为会彻底平复。可此刻,那道旧疤竟也泛起极淡的红,像被新伤的血气染了似的,隐隐发烫,像是在呼应新伤的出现。

他忽然想起处理断掌那天,她腕骨处皮下乱跳的神经,像濒死的鱼在拼命摆尾,当时只当是灵脉断裂后的余震。难道是她体内残存的灵力碎片在冲撞?可灵脉尽断者,连一丝灵子都聚不起,又怎能催生出如此诡异的力量,在体表撕开这样的伤口?

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将那道血痕映得忽深忽浅,像条活物在皮肤下游动,吐着猩红的信子。蓝染直起身,掌心的碗沿已被冷汗浸得发滑,指节泛白,几乎要捏碎这只青瓷碗。

这绝不是外人能做到的。

忽然,雪夜右臂的寝衣“嗤啦”一声裂开道斜口,棉线被硬生生绷断,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两道血痕毫无征兆地凭空浮现,像被无形的爪尖狠狠刮过,血珠瞬间从皮肉下涌出来,顺着手臂往下淌,在袖口积成小小的血洼。

那伤口比脸颊上的更狰狞,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红,像有无数细虫在皮下搅动,连带着她整条手臂都微微发颤——不是疼痛的痉挛,而是种被强行撕扯的震颤,每一次颤动都让血痕裂得更开些。

再这样下去,她这具本就残破的躯壳,一定会被从里到外撕扯成碎片。蓝染的指腹按在她的血痕边缘,那里的皮肤烫得惊人,与别处的冰凉判若两人,像有团火在皮下烧,要把筋骨都熔成灰。

他望向雪夜空洞的碧眸,那里面曾盛着流魂街的雪、笑起来时的光,此刻却只剩片死寂的白。可就在这时,那双眼睑竟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风吹的颤动,是睫毛根部传来的、属于活物的轻颤,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丝细缝。

碧色的瞳仁蒙着层浑浊的雾,却准确地、极慢地转向他的方向。那道目光没有焦点,却带着种穿透皮肉的重量,落在他按在血痕上的手。

蓝染的呼吸猛地一滞。

是错觉吗?

他看着那双眼眸又缓缓阖上,仿佛方才的动静只是皮下躁动引发的错觉。可指腹下的血痕却在这时忽然停止渗血,边缘的红也淡了些许,连手臂的震颤都轻了半分,像被那瞬的视线安抚了似的。

油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晃了晃,映得那道未闭紧的眼缝里,似乎藏着点不甘的光。

哦吼~字数过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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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入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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