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在一片刺目的白里睁开眼时,最先摸到的是身上的死霸装——布料磨得发薄,原本的黑色褪成近乎透明的白,纤维间泛着洗旧的毛边,像在浊水里泡了太久,连经纬都松垮得失去了筋骨。她动了动手指,左臂的触感清晰得能数清衣料下凸起的骨节,可右手却像坠着块冰,从指尖到手腕都沉得发木,既无冷意也无暖意,只有种钝重的麻,仿佛这只手早被截去,剩下的不过是段无知无觉的摆设。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只有漫无边际的白。空气里浮着细碎的光尘,像被揉碎的月光,连呼吸都带着种绵密的滞涩,分不清是雾裹着光,还是光浸着雾。没有昼夜交替,时间像被抽走了刻度的钟,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撞在虚空中,弹回来时带着微弱的颤,像片羽毛落在水面。
她皱了皱眉,零碎的记忆突然像淬了冰的玻璃碴子,扎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市丸银银白的发梢扫过脸颊时,带着流魂街特有的沙砾感;被他背着踏过蓝染基地的回廊,实验台的金属边缘硌着后背,冷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冻得人发麻;还有蓝染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眼底藏着的寒意竟在基地的冷光里泛着青白,像淬了毒的冰……再往后,就是片能吞噬一切的黑。
“你已经死了。”
低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种陈年旧木的回响,撞得雪夜耳膜发疼,像有人在空荡的祠堂里敲了口闷钟:“按照之前的惯例,该重新成为新的自己了。”
雪夜眨了眨眼,视线仍被这片白糊得发昏。她抬起那只尚有知觉的左手,指尖抚过脖颈——没有伤口,没有血迹,连记忆中那穿过皮肤的刀伤都消失不见,皮肤光滑得像从未受过伤。
“我已经死了啊……”她默念着,声音轻得像叹息,混在漫无边际的白里:“这辈子过得这么快……”
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的力度,让那些模糊的画面更清晰了些:流魂街一区甜品屋飘出的樱花糕香气,甜得能粘住睫毛;绯真与白哉婚宴上,落进酒盏里的樱花,粉白的瓣在清酒里打着旋;还有蓝染握着她手时的温度,指腹的薄茧蹭过她的腕骨,带着种让人安心的暖……这些画面像被水泡过的和纸,边缘发皱,却偏带着点熨帖的暖。
“好吧,”她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点自嘲的笑,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未散的茫然:“比在现世那会儿,是活的久了一点。”
“哈哈哈哈哈——”
另一抹尖利的嘲笑骤然炸开,比刚才的低沉嗓音更刺耳,像有人把碎玻璃撒在石板上碾过,每个音节都带着锋刃:“你这辈子可没有生下自己,”那声音裹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一字一句凿在她心上:“连重新开始的机会都没有了。”
雪夜愣住了。右手依旧麻木得像段朽木,可左手却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她不懂什么叫“生下自己”,可那句“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像根淬了冰的锥,精准地扎进她混沌的思绪里,冻得人指尖发颤。
白茫茫的空间里,两道声音都没了踪迹,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还有右手那片死寂的麻木,像在无声地应和那句嘲笑。她望着这片望不到头的白,忽然觉得,这或许比彻底消失,更像一场漫长的惩罚——连终结都成了奢望。
可那些涌进脑子里的、不属于“她”的记忆,又在这时翻涌起来。难道那些都是之前的自己?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被迫吞下苦涩的汤药,腹部一天天沉重,夜里能听见婴儿的啼哭却从未见过模样;潮湿的地窖里,粗糙的麻绳勒着脖颈,窒息感真实得让她此刻仍想抬手去扯,眼前晃过的最后一幕是张带着满足笑意的脸;还有铺着锦缎的牢笼,栏杆被指甲磨出深深的痕,窗外的樱花开了又谢,她数着花瓣度过一个个晨昏……可这些记忆的缝隙里,分明又嵌着道场的木刀劈破晨雾的脆响,师父的呵斥混着松风,兄长端来的味噌汤冒着热气,父亲坐在廊下擦刀时,刀光映着他鬓角的霜——那是她笃定属于“自己”的、在现世的生前时光。
这里到底是哪里?
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是真的吗?
那些被囚禁、被逼迫、被剥夺的片段……真的都是“自己”吗?
雪夜望着这片无边无际的白,忽然觉得右手那片麻木的区域,正一点点往胳膊上爬,像有什么东西要顺着血管,把她的意识也拖进那片死寂里。
一道模糊的影子突兀地浮现在雪夜面前,边缘被这片白茫茫的雾气晕染得发虚,像团浸了墨的棉絮,看不真切轮廓。雪夜眼皮都没抬,左臂还残留着记忆翻涌的麻意,脑子里乱成一团,哪有心思理会这莫名的存在。
就在这时,那影子忽然抬了抬手——没有预兆,没有风声,甚至连空气的流动都没泛起半分涟漪。
雪夜只觉左侧脸颊猛地一凉,紧接着是皮肉被撕开的锐痛。她下意识偏头,左手抚上去时,满手都是黏腻的温热。血珠正争先恐后地从伤口里涌出来,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滴在褪成白色的死霸装上,洇开一串刺目的红。那道伤口足有几寸长,从眉骨一直划到下颌,皮肉外翻着,连骨膜的凉意都能隐约触到,疼得她眼前阵阵发黑。
根本没看清任何攻击的轨迹。
后颈的汗毛瞬间竖起来,那是种被恶鬼盯上的寒意。雪夜脑子里最后一丝犹豫被剧痛碾成碎片,哪还有功夫琢磨影子的来历?转身时带起的风掀动了褪色的衣摆,左手死死按住脸颊的伤口,血从指缝里漏出来,滴在白茫茫的地面上,留下一串转瞬就淡去的红痕。
逃。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神经上。
可那影子竟跟了上来,始终悬在她身后丈许远的地方,不快不慢,像道甩不掉的鬼影。这片空间空旷得可怕,连块凸起的石头都没有,白茫茫的一片望不到边,连躲的地方都寻不到。雪夜跑得肺腑发疼,忍不住在心里发急:但凡有片树林,哪怕是流魂街那种歪脖子树扎堆的林子,她也能借着树影绕几圈,总好过这样被追得毫无退路。
不知是错觉还是执念生了效,前方的白雾里忽然透出点深褐的影。跑近了才看清,竟是一片树林——树干光秃秃的,枝桠像枯骨般伸向天空,叶片早落尽了,却好歹有了能藏身的角落。雪夜心头一紧,脚下的速度更快了,血珠甩在空气里,像串破碎的红珠子。
雪夜猫着腰躲在最粗的那棵枯树后,左手死死按着脸颊的伤口,指缝间漏下的血珠滴在冻硬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她刻意放缓呼吸,让气息顺着树干的裂纹淌出去,像林间本该有的风。
可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却在这时疯长起来,比刚才更汹涌,带着身临其境的触感——被铁链锁住的脚踝磨出的血泡,勒在颈间的麻绳粗糙的纤维,甚至连被迫喝下的药汤里那股黄连混着铁锈的味道,都清晰得像此刻唇上的血腥味。
她皱紧眉,以前这些记忆不过是偶尔闪过的碎片,只要不去细想,便会像退潮般隐去,从不妨碍她做“雪夜”。可这次不同,它们像生了根,往骨缝里钻,连带着五感都被拉扯进那些陌生的场景里。
难道是这空间的问题?
雪夜指尖发凉——又是时滩的杰作?那个总把“玩具”挂在嘴边的男人,惯会弄些扭曲的伎俩。
可转念又觉得不对。记忆里最后一幕,是蓝染基地那盏泛着冷光的实验灯,她躺在冰冷的金属台上,看着蓝染垂眸调试药剂,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藏着她读不懂的复杂。就算她成了毫无用处的残躯,以蓝染的性子,也绝不会把她交到时滩手里任其摆布。
“找到你了哦,白……哦,你这次的名字叫雪夜。”
戏谑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像冰锥敲在枯木上,脆得让人头皮发麻。雪夜猛地转头,那道模糊的影子就贴在旁边的树干上,边缘在树影里晃悠,分不清是雾还是实体。
话音未落,右臂突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雪夜低头看去,两道血痕正从右臂往下蔓延,皮肉外翻着,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顺着手臂滴在枯叶上,晕开深色的渍。这次她看清了,那伤口边缘整齐得像被快刀划过,却依旧看不见任何攻击的轨迹。
“你到底是谁?”雪夜咬着牙问,声音因剧痛发颤,左手撑着树干才没倒下。那些记忆里的疼痛与此刻的伤处重叠,让她恍惚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个时空受着罪。
影子没有回答,只是那团模糊的轮廓似乎往前倾了倾,像在欣赏她狼狈的模样。雪夜忽然注意到,它方才脱口的那个“白”字——那是记忆里没有出现过的名字,却是时滩一直念叨的称呼。
右臂的血还在淌,浸湿了褪色的死霸装,贴在皮肤上,黏腻得像记忆里那些挣不脱的锁链。
“喂,别闹太狠。”最开始那道稳重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沉下来的警告,像块石头投入白茫茫的雾里:“小心她真想起什么,把你皮扒了。”
“好好好,我知道啦。”尖笑的声音懒洋洋地应着,却没半分收敛的意思,影子在树影里晃了晃,像在回味方才雪夜吃痛的模样:“但每次就数她这时候最好玩——明明什么都记不清,偏要硬撑着反抗,跟之前那些缩成一团的样子可不一样。”
它顿了顿,那团模糊的轮廓转向雪夜,语气里多了丝玩味的探究:“不过这次的‘雪夜’倒是不一样,居然会‘发-情’。”这个词被它咬得格外轻佻,像在说什么有趣的玩物:“跟之前那些都不一样,身上带着点鲜活的劲儿,倒像是……那个叫蓝染的教她的东西。”
雪夜靠在枯树干上,右臂的血还在淌,听见“蓝染”二字时,指尖猛地一颤。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记忆碎片又开始翻涌——基地里那盏冷灯,他垂眸时落在药剂瓶上的睫毛,还有他握着她手腕时,指腹那道浅浅的茧……这些画面混着身上的剧痛,竟生出种奇异的暖意,像寒夜里的一点星火。
“发-情?”她低声重复,声音嘶哑:“你在说什么?”
“说什么?”尖笑的声音更响了:“说你心里那点舍不得呗——舍不得那个给你感情的人,舍不得那个替你修复魂魄创伤的人,连带着这具本该散架的躯壳,都生出点不想死的执念了。”
影子突然往前飘了半尺,雪夜能感觉到那股恶意更浓了,像要钻进她的骨头缝里:“可惜啊,你的舍不得,在这儿一文不值。”
雪夜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神色,只有被血浸湿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左手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却故意让肩膀垮下来,摆出副被戳中痛处的颓态。
那道影子果然松了警惕,以为终于碾破了她的硬壳,慢悠悠地飘过来,在她面前三尺处停下。模糊的轮廓里似乎分出了道类似“脸”的弧度,继续用那尖利的嗓音嘲讽:“怎么?这就伤心了?在哭吗?也是,刚学会那种感情,再摔进这白茫茫的地方,换谁都得掉几滴眼泪吧?”
话音刚落,影子的语气突然变了,尖锐里淬了冰,带着翻涌的怨毒:“可你当初撇下我们的时候,有没有管过我们是不是也这样伤心!被锁着、被砍着、被当成物件一样摆弄的时候,你在哪?!”
就在这情绪最激动的瞬间,雪夜猛地抬头——左手像道蓄势已久的闪电,精准地掐住了影子那团模糊轮廓的“脖颈”处。碧绿的眸子彻底染上赤色,瞳仁竖成了细窄的线,像困兽终于挣脱牢笼,眼底翻涌着骇人的凶光,与方才的颓丧判若两人。
“抓到你了。”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血腥味,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影子的轮廓剧烈地晃动起来,像是被掐住了命脉,连声音都变了调:“你……你特么装的?!”
“你从刚才就一直保持距离,从不靠近。”雪夜的指尖收得更紧,能感觉到那团影子在掌心挣扎,像抓着团滚烫的雾:“不用点小伎俩,你肯过来吗?说!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出去!”
赤色的眸子里闪过丝冷冽的笑,她想起蓝染曾教过的——对付躲在暗处的东西,最有效的办法,是让它觉得你已经没有威胁。原来那些看似无用的温存里,藏着的是让她活到现在的利器。
掌心的影子还在疯狂扭动,可雪夜掐着“脖颈”的手纹丝不动,赤色的瞳孔死死锁着它,像在看一个久违的猎物。
一抹炽热忽然覆上她的手腕,温度烫得像团火,瞬间驱散了掌心那片抓着影子的凉意。是那道沉稳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叹息:“好了,他只是气不过。”
雪夜的手被轻轻掰开,那道挣扎的影子趁机缩成一团,退到几步开外,轮廓还在微微发颤。“每次轮回都不带他,”沉稳的声音继续道,目光落在那团影子上:“他只能看着破破烂烂、换了名字的你一次次出现,却连伸手扶一把都做不到。”
雪夜斜眸看去,只见身侧站着个白发男子,眉眼轮廓竟与风之介一模一样,只是发色像落满了雪,瞳孔是更深的墨色,带着种看透世事的沉静。
“诶?怎么又是哥哥的脸?”雪夜盯着那张脸,方才掐着影子时的狠戾瞬间散了大半,赤色的瞳孔也淡了些,只剩眼底还残留着点凶光:“你们是有多喜欢他啊?”
她想起记忆碎片里那个总护着她的少年,风之介的笑容像道场的阳光,干净得晃眼。眼前这张脸明明带着陌生的疏离,可那眉峰微蹙的样子,竟与记忆里哥哥教训她时的神情重合了。
白发男子没回答,只是抬手替她拭去脸颊伤口的血痕,指尖的温度温温的,像哥哥曾为她上药时的触感。
“这里是你的‘隙间’,”他忽然说,目光扫过这片白茫茫的空间:“所有没来得及消化的过去,都会在这里出现。”
雪夜愣住了,看着他酷似风之介的侧脸,忽然觉得右臂的伤口不那么疼了,连那些翻涌的记忆都温顺了些。原来再凶狠的防备,碰上熟悉的轮廓,也会不自觉地卸下铠甲。
…………
……
“所以,你们也不知道怎么出去?”雪夜索性盘腿坐在地上,后背往枯树干上一靠,树皮粗糙的纹路硌着衣料,倒让她觉得多了点实在的依托。左手还在无意识地摩挲右臂的伤口——血已经凝住了,结成层暗红的痂,只留下两道浅浅的红痕,像谁用指甲轻轻刮过。对面树后缩着那道黑色影子,只露小半团轮廓在树影里晃,像只被惹毛了的猫,竖着浑身的刺,却又不肯真的跑远。
“我们出不去。”白发的风之介缓缓开口,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折扇,竹骨泛着温润的光,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掌心,发出“嗒、嗒”的轻响:“只有你知道出去的办法。”
“我?”雪夜挑眉,双臂往胸前一抱,歪着头想了好久。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蓝染基地那盏冷得发蓝的实验灯,还有市丸银掠过她脸颊时,那缕带着沙砾气的白发……最后实在理不出半点头绪,索性顺嘴问了一句:“你们叫什么名字?”
话一出口,白发风之介摇着扇子的手猛地顿住,扇骨敲在掌心发出“咔”的一声脆响。他抬眸看她,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像有什么话堵在喉头,最终却只是抿了抿唇,没说话。
而远处的那道黑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腾”地一下蹿高半尺,尖利的声音里裹着炸毛的怒意,几乎要把林间的雾气都震散:“什么!你不知道我们的名字?!”
影子的轮廓剧烈地晃动着,边缘的雾气被搅得乱成一团,像锅沸腾的白粥:“你一开始喊我‘阿飞’!成‘绫’那会儿一口一个‘飞哥’!现在换了张皮,就把前尘旧事全忘了?!”
雪夜被他吼得愣了愣,睫毛上还沾着点血痂,眨了眨眼才试探着念:“阿……飞?阿飞?”
黑影猛地僵住,轮廓瞬间缩了缩,像被这声称呼烫到似的,好半天才嘴硬地嚷嚷:“干嘛!喊魂呢?耳朵没聋!”
白发风之介轻咳一声,收起折扇,竹骨合拢时发出“唰”的轻响。他指了指黑影:“他是阿飞。”又收回手,指了指自己:“你可以叫我风息。”
雪夜看着风息那张酷似风之介的脸——连眉峰微蹙时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又瞥了眼还在树后闹别扭的阿飞,忽然觉得这片白茫茫的空间,似乎没那么像惩罚了。她抬手摸了摸脸颊的伤口,痂已经硬了,带着点紧绷的痒,像有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下游走。
“风息,阿飞……”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名字,舌尖泛起点莫名的熟悉感,指尖却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麻意——像每次想起蓝染时,腕骨上会传来残留的那点温温的触感。
这两个名字明明熟得像刻在骨子里,可心底却浮着点说不清的违和,像穿了双合脚的鞋,却总觉鞋底沾着不属于自己的泥。雪夜没打算追究,眼下更要紧的是怎么离开这鬼地方。她直起身,拍了拍死霸装上沾着的枯叶,目光重新投向这片白茫茫的林子里,开始琢磨起出去的法子。
脸颊和手臂的痂已经硬了,发痒的感觉顺着神经爬,提醒着她这些疼痛不是幻觉,风息说的“隙间”,或许真不是空穴来风。
“既然只有我能找到出口,”她歪头看向风息,发梢扫过结痂的脸颊,带起阵细微的痒:“那总得有什么线索吧?总不能让我在这破林子里转成陀螺。”
风息折扇轻点下巴,竹骨蹭过皮肤的触感很轻,目光却落在她那只依旧麻木的右手:“你的本身就是线索。这里的一切都跟着你的念想走——方才你盼着树林,树林便从雾里钻出来了。”
雪夜皱眉看向自己的右手,指尖连蜷曲都费劲,像被冻住的枯枝。那些被强行塞进脑子里的画面又开始翻涌。
“如果……”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怕惊散什么:“如果我想着回去呢?”
话音刚落,身后的枯树忽然“咔”地响了一声,像被谁用斧头劈开了道缝。树干上真的裂开道细痕,缝隙里透出点熟悉的冷光,蓝幽幽的,像极了基地里那盏总悬在头顶的实验灯。
阿飞的影子“嗖”地凑过来,轮廓里那道疑似“眼睛”的地方死死盯着裂缝,尖声都发颤:“这、这是……出口?”
雪夜的心跳漏了一拍,右手那片麻木的区域忽然传来一阵极淡的刺痛,像有根细针正往骨缝里钻,带着点久违的、属于“活着”的锐感。她看着那道缝越来越宽,冷光漫出来,映得她瞳孔发蓝,忽然明白了——所谓的出口,从来不在雾里,不在林间,就在那些她既想逃开、又忍不住回头望的记忆里。
风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尘埃落定的了然:“看来,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雪夜没回头,只是盯着那道缝隙里的光。右手的刺痛越来越清晰,像有条线攥着她的手腕,往裂缝里拽。她忽然想起蓝染最后看她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复杂,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捞不起来,此刻竟与掌心的麻意重叠在一起,暖得有点烫。
“走了。”她低声说,抬脚迈向那道裂缝。冷光漫过脚背时,像踩进了基地的实验台,熟悉的凉意里,裹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迫切的念。
雪夜踏入裂缝的瞬间,白茫茫的雾气又开始弥漫,枯树林的轮廓在雾里渐渐淡去,露出原本空无一物的白。
那道黑影慢悠悠地飘到风息身旁,轮廓边缘的雾气还在微微发颤,像是刚才被雪夜掐过的地方仍有余悸。
“这样好么?” 他的声音没了之前的炸毛,只剩点迟疑的闷:“那边明明……”话没说完就断了,像被雾噎住。
风息握着折扇的手顿了顿,竹骨轻敲掌心,发出规律的轻响:“比她出去强。” 他望着裂缝闭合的方向,那里只剩片平整的白:“至少那边她不会死。”
黑影沉默了,轮廓缩成小小的一团。
“而她也不会再记起我们真正的名字。” 风息的目光落在雪夜消失的方向,眼底的光暗了暗,像藏着片深不见底的湖:“这样就好。”
他抬起手,指尖拂过空气中残留的、属于雪夜的气息,那气息里还带着点蓝染基地的冷意:“我们可以一直守着她。”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折扇缓缓合拢,竹骨相击的轻响,在空寂的空间里荡开涟漪,像在为这个无人知晓的约定,落下了无声的句点。
雾气越来越浓,将两人的身影渐渐吞没。只有风息那句 “一直守着她”,像枚投入深海的石子,在无尽的空白里,沉成了永恒的誓。
=====================
流魂街六区某座废弃宅邸的地下,潮湿的空气里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巨型玻璃空心柱矗立在实验室中央,里面灌满了泛着极淡琉璃色的透明液体,雪夜就沉在那片寂静里——她穿着一袭素白寝衣,衣料被液体浸得紧贴躯体,勾勒出纤细的轮廓。赤着的双脚悬在水中,脚踝纤细,脚趾蜷着,像受惊的幼鹿。
透明的氧气面罩扣在她口鼻处,淡蓝色的软管从底部蜿蜒伸出,连接着墙角的供氧装置,气泡顺着管子缓缓浮上来,在液面碎成细小的银鳞。更触目的是她身上缠绕的探测线,淡蓝色的线从太阳穴、手腕、心口延伸出去,连接着外围的仪器,数据流在屏幕上跳成细密的绿线,记录着她每一次微弱的灵脉搏动。自从上次她身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伤口,蓝染便推测,她的意识或许正在某个未知的意识维度进行着看不见的厮杀,那些伤才会如此诡异地显现在躯体上。
为了瞒过卯之花烈队长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蓝染特意在地面废弃宅院里设了个替身,连她惯用的那把匕首都摆在枕边,任谁来看都是沉疴在床的模样。而他自己,则以“照料病妻”为由申请在流魂街办公,一袭月白羽织总是纤尘不染,处理队务时依旧从容不迫,反倒落了个“最负责也最痴情”的名声,成了不少女队员私下里念叨的“完美择偶范本”。
“哦呀,蓝染队长还在努力治疗自己的妻子吗?”
市丸银倚在实验室门口,银发在昏暗里泛着冷光,嘴角勾着惯有的弧度,双臂抱在胸前,目光扫过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最终落在蓝染挺直的背影上。
蓝染没有回头,指尖在控制台上轻叩,声音平稳无波:“寻常死神若是被抽走全部灵力,灵脉尽毁,其灵体不出三个月便会溃散,侥幸存活也会沦为灵力枯竭的废人,就连寿命大打折扣。”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玻璃柱里沉静的身影:“但她不同。”
“哦?”市丸银眉峰微挑。
“她的灵体却像块海绵,”蓝染的指尖在屏幕上轻点,调出一组灵子流动图谱:“自身虽已无法生成新的灵力,却能自主吸收空气中游离的灵子,一点点凝聚成修复躯体的力量。”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仿佛在讲解一份普通的实验报告:“这种自我修复能力,很罕见。”
“吸收?修复?”市丸银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探究,这模式倒像现世的灭却师,却又少了那份掠夺性,多了种近乎本能的温和:“倒是新鲜。”
“嗯。”蓝染应了一声,走到控制台前按动按钮,金属按键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之前的数据显示她的灵体并不完整,这也是记忆碎片化的根源。结合纲弥代时滩那些语焉不详的话来看,被剥离的那部分灵体,正是她遗失记忆的关键。”
屏幕上瞬间刷新出一串新的数据流,蓝染的目光在其中一行停下,眸色微沉。【贵族竟会在现世进行灵体重组实验,倒是出乎意料。看手法像是失传的古术,他们究竟在找什么?是注射药剂后异变的她,还是她身上这份特殊的能力?】
念头闪过的瞬间,他操纵着机械臂,带着针头的输液管缓缓探入液体,精准地扎在雪夜纤细的脖颈处。暗红色的血珠顺着导管爬升,很快就盛满了一支透明试管。
市丸银看着那抹刺目的红,忽然有些想不通。雪夜那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看似温和,骨子里却比谁都疏离,总觉得她是块捂不热的冰,对谁都带着三分疏离,怎么会栽在蓝染手里?
更想不通的是蓝染。那样的男人,分明是站在云端的孤高者,举手投足间皆是掌控一切的从容,根本不需要情爱这种牵绊。
这两个同样藏着八百个心眼的人凑在一起,连呼吸都像是在博弈,谁也说不清那份“喜欢”里掺了多少真心。
但市丸银知道,蓝染手里的一切,终将成为他布局的棋子。就像此刻,他看着蓝染将那管血液抽出三分之一,注入旁边另一具玻璃容器——里面沉睡着那只曾袭击过雪夜的章鱼虚,触须在液体里微微蠕动,竟透出几分兴奋的躁动。
市丸银的笑淡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斩魄刀的刀柄。这盘棋,似乎比他想的还要深。
--------------------
三个月后,流魂街外围的树林被灰沙蒙着,枝叶间漏下的光都成了昏黄的碎片。十三番队的巡逻队员在林间发现了异常的灵压残留,等浮竹带着露琪亚和海燕赶到时,只看到都倒在一棵老橡树下——她身上的死霸装被撕裂了数道口子,黑色布料浸了血,在落叶堆里格外刺目,原本束得整齐的发散落着,沾着泥土与断枝,脸上还凝着最后一刻的紧绷。
“那只虚能寄生灵体,”幸存的队员声音发颤,指着林间一道深黑色的拖痕:“都大人为了掩护流魂小孩跑出去,被它拖进了树林深处……我们追到时,她已经……”
海燕站在老橡树下,死霸装的衣摆被林间的风掀起,露出他攥得发白的指节。他盯着那道拖痕尽头的黑紫色虚气,喉结滚动了两下,突然拔出捩花,刀身擦过树干,带起一串木屑:“队长,让我去。”
浮竹望着他紧绷的侧脸,刚要开口,就被他打断:“这是我的事。”捩花的刀刃在枝叶间的微光下泛着冷光:“您带着大家守住外围,我去了结它。”
战斗在密林深处爆发。海燕的身影在树干间穿梭,死霸装的黑色与捩花的水光交织,劈开层层叠叠的枝叶,每一刀都带着要劈开整片树林的怒意。可那只虚太擅长隐匿,灰黑色的雾体藏在浓密的枝叶间,无数触须像藤蔓般从暗处袭来,缠向海燕的四肢。
就在海燕的刀即将刺穿雾体核心时,捩花突然“咔嚓”一声崩裂,碎片溅在树干上,嵌进粗糙的树皮里。露琪亚的心猛地一沉——她看见海燕左臂的死霸装袖子被树枝划破了道口子,那里是上次对抗大虚时留下的旧伤,此刻正渗着血,而一根细如发丝的虚之触须,正顺着那道伤口往里钻,黑色布料被浸得越发暗沉。
“别过来!”海燕吼出声,声音撞在树干上,弹回来时带着颤。他的眼神开始发空,死霸装包裹的身体在枝叶间摇晃,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动作变得僵硬而怪异。
“露琪亚,退后!”浮竹的声音带着急喘,双鱼理在身前织成屏障,他身上的死霸装因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我来想办法剥离它!”可他很快发现,那触须早已与海燕的灵脉缠成一团,虚的雾体甚至开始渗入他的皮肤,与其说是寄生,不如说是与他的灵魂共生,要同生共死。
浮竹的脸色沉了下去,凝聚起更强的灵压——他绝不能让自己的队员以这种方式被玷污。可就在刀刃即将落下的瞬间,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鲜红的血溅在胸前的死霸装上,像落在黑布上的红浆果。旧疾复发得毫无预兆,他的动作顿了半分。
就是这半分,让一切都回不了头了。
折返回来的露琪亚恰好撞见这一幕,她攥着刀的手止不住地抖,死霸装的袖口被冷汗浸得发潮,刀身在空气中发出“嗡鸣”的哀响。海燕的身体正缓缓转向她,那双被侵蚀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属于他自己的清明,像透过枝叶的星光,微弱却刺眼。
“快躲开!”浮竹的吼声撞在林间,惊起一片飞鸟。
露琪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海燕猛地朝她扑来。不是攻击,是用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胸膛撞向了她的刀。
刀刃穿透死霸装与皮肉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枯叶落地。鲜血顺着刀身往下淌,浸透了露琪亚胸前的黑色布料,烫得她几乎要握不住刀。
“露琪亚……”海燕的声音气若游丝,嘴角溢出的血染红了她的袖口:“对不起……让你……记着这些……”
他的身体软下去的时候,露琪亚下意识地抱住他,怀里的死霸装还带着他最后的体温,却正一点点被林间的寒气吸走,像握着块正在融化的冰。风卷着落叶穿过树林,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也吹散了海燕最后一声叹息。
-----大半年后,十三番队队舍后园。
浮竹坐在廊下,咳得帕子又染了红,胸前的死霸装总带着洗不净的淡红痕迹。露琪亚捧着队务册站在一旁,眼底的青黑重得像化不开的墨,解说报告时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身上的死霸装袖口还留着洗旧的折痕。
他想起海燕刚入队时,穿着略大的死霸装,攥着木刀在训练场上挥得虎虎生风,被打趴下了也不哼声,爬起来继续挥刀,眼睛亮得像林间的光;想起他和都穿着熨帖的死霸装,并肩从树林里回来时,红着脸挠头,说“队长,以后十三番队就是我们的家了”。
家……浮竹望着窗外那片茂密的树林,那里曾有海燕练刀时扬起的死霸装衣角,如今只剩风吹过枝叶的呜咽。
露琪亚忽然抬头,目光落在墙上的队员名册上,那里有个被红笔圈掉的名字——雪夜,曾经的十三番队员也是后来五番队的第三席。她想起两年前的升学考试上,那位笑着与五番队第七席拌嘴的学姐,那时候她被朽木白哉护在了身后,但是她们二人将危险转移时,那场景让她印象极深。后来听说学姐身体不好,回了流魂街静养。
“幸好她不在。”露琪亚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幸好这位总被海燕称为“毒舌”的前辈,不用看见队里如今的冷清,不用抱着穿死霸装的他在树林里逐渐变冷,不用记着这些剜心的痛。
浮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合上眼。风吹过院角的树丛,发出“沙沙”的响,像都整理死霸装时轻柔的动作,也像海燕最后那声没说完的抱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