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泊舟只觉得身上的疼痛全部消失,整个人轻飘飘的,好像鸟儿一样,被巨大声音惊扰,飞得远远的。
他乱七八糟想到很多过去的事。
六岁前的事他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母亲年轻漂亮,有很漂亮的卷发。她是医院的护士,平时很忙,晚上值班时会把他锁在家里。那时候太小了,叶泊舟记不清楚,只隐隐记得有次下大雨,电闪雷鸣,家里停电,到处黑漆漆一片,只有打雷时闪电的那点光,自己特别害怕,蒙在被窝里哭了起来。他哭了一整晚,但第二天母亲回来,邻居和母亲告状,说你儿子昨天晚上一直在鬼哭狼嚎吓死个人,能不能管管。
母亲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哭,也不管他自己在家到底有多害怕,因为邻居的指责暴怒,把他从床上揪起来,骂他不懂事,还拿出针头,说他再哭就扎他。
叶泊舟忘了母亲到底有没有扎他,只记得当时哭了太久,想掉眼泪都哭不出来的窒息感。
可能是因此确定独自抚养孩子是多么困难的事,那天之后没几个月,母亲就带他去医院,拔了他几根头发。小小的他不知道母亲要做什么,只觉得疼,但疼也不敢哭,怕哭出来母亲就扎自己,只敢抱着脑袋缩在角落里,看医院大屏上的公益广告。
叶泊舟在十几年后回想,才意识到那天母亲是把自己带去医院,给自己和薛旭辉做亲子鉴定。
现在他带着自己和薛述毫无血缘关系的事实重新想,知道母亲仗着是护工,偷偷修改了报告结果。
当时才六岁的他一无所知,只知道又过了几天,母亲把自己带到很陌生的地方,和一些人争执吵架,最后把自己留给那些陌生人,拿到很多钱,一走了之。
他不敢哭也不敢闹,孩子的敏锐让他察觉到,这里所有人都不欢迎自己。因为他的到来,那对夫妻在吵架。
他害怕吵架,吵架声会让他想到妈妈的怒斥责备,想到即将落到身上的巴掌、尖锐的针尖。
于是他缩成一团,窝在柔软沙发的角落里,目不转睛看电视上循环播放的动画片,像根本不会动的玩偶。
电视上汪汪队重复播放十多遍后,客厅的大门打开,有人走过来。
那人比他高那么多,穿着整齐干净的蓝黑色校服外套,经过长沙发,目不斜视走过去。
走了两步,似乎才意识到沙发上还缩着一个人,于是微微回头多看了两眼,帮他把循环重播的动画片调成顺序播放。
汪汪队调到下一集,遇到新的关卡。
那人没看他,只告诉他:“桌上有糖,你自己吃。”
叶泊舟看着桌上的糖果,没敢动,可小孩子控制不住眼泪,鼻子一酸就溢出哭腔。他害怕这人也会像母亲那样,因为自己哭泣烦人就训斥自己,马上低头想忍住。
那人却注意到他的软弱,伸手从桌上拿了颗糖果,剥开塞到他嘴里,随意安慰:“别哭,你先看动画片,等你妈妈忙完就带你回家了。”
后来叶泊舟才知道,薛述是把自己认成家政阿姨家的小孩。
因为没过两小时,薛述知道了他的身份,就不再给他剥糖果了。
赵从韵和薛旭辉是自由恋爱,她不能接受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子,去质问薛旭辉,薛旭辉再三回忆,发现自己确实在七年前出差时醉酒断片。现在面对鉴定报告,不知如何解释。他的犹豫让赵从韵更加坚信他的背叛,想要离婚。
但结婚后两家合作项目越来越多交缠在一起,现在分开伤筋动骨。可不分开,就是无休止的争吵。
佣人们自然维护这个家的正统主人,对突然出现的他鄙夷不屑。
赵从韵并不把愤怒发泄在才六岁的他身上,佣人也不敢为难他,只是无视。
他的房间被安排在五楼的小阁楼上,像喂养一只死皮赖脸贴上来的流浪狗,不会有人光顾这里。六岁的他很难轻松爬上五楼的楼梯,也知道所有人都不欢迎自己,所以从不主动出去。那一段时间里,他和外界的联系,只有每天饭点,佣人会来给他送饭。就算来送饭也不会和他说什么,只是打开门,把饭放到桌上,等他吃完就收走餐具,像来时一样沉默无声的离开。
吃光的饭菜外,多余的那点甜,是第一天薛述塞到他口袋里的糖果,而除了他自己的心跳之外所有动静,就是玻璃糖纸窸窣的声音。
这样的日子也没有维持多久。
因为有天早上,佣人没来给他送饭。
他打开门偷偷往外看,发现家里的佣人都在忙碌,打扫卫生、布置客厅,楼梯扶手上的每一个雕花图案都擦得干干净净,装上亮闪闪的灯带。
他们看上去很忙。
每次妈妈很忙的时候,就会骂他,叶泊舟怕被他们发现也会挨骂,不敢打扰,又悄悄缩回去,关上自己的门。
佣人一整天没给他送饭。
他吃光了所有的糖果,饿得睡不着。
第二天,佣人还是没来,他透过门缝、窗户往外看,家里到处都被装饰得很漂亮,院子里还有一颗很高大的树,树上坠着灯带和礼物盒。等到了晚上,陆陆续续有人来,穿得很漂亮,带着礼物盒,家里热闹起来。
叶泊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所有东西都吃光了,他饿得肚子疼。外面很吵,他连睡都睡不着。
怎么办呢。
才六岁的叶泊舟不知道。
他只是想,自己要出去找东西吃。
从门口出去会看到其他人,那些人都不喜欢自己,会骂自己。如果他们不要自己,要把自己还给妈妈,妈妈也会生气,会用针头扎自己……
于是叶泊舟把房间里的椅子都推到窗前,摞起来爬上去,房间那么高,他害怕得腿都软了,还是小心翼翼推开小阁楼的窗户。
逃出去前,他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
第一天给自己糖果的那个人。
薛述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到他,目光定住,露出很凶的样子。
叶泊舟害怕的缩回去,把窗户合好,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直到薛述推开他的房门,把他从高高摞起的椅子上抱下来,不耐烦问他怎么了。
听他说有两天没吃饭后,牵着他的手下楼,到自己的房间。
赵从韵和薛旭辉还是没离婚,但感情回不到从前,他们开始忙着工作不回家。所有人都默契的无视叶泊舟,给他钱给他最好的一切,但假装没有这个人。
只有薛述。
只有薛述会担心他,把他的房间挪到一楼角落里,给他零食、玩具,他贪玩受伤也是薛述带他去医院,甚至在他初中因为私生子身份被孤立霸凌时,也是在国外读大学的薛述连夜回来帮他解决。
只是,私生子的身份让他和薛述天然对立。
等他十八岁成年后,薛述自然从他的生活中淡去。
后来……干脆离开了。
四十年的时间在脑海里一晃而过,叶泊舟后知后觉,原来这就是走马灯。
怎么全是薛述。
怎么全是薛述,还能这么短。
意识渐渐消失,叶泊舟放任黑暗涌上来,最后一个念头是,也不知道死掉后还能不能见到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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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如潮水涌来,旋转颠簸,让叶泊舟头晕难受。
耳边突然传来声音,一只手用力推了推他的肩膀:“别睡了,下来。”
叶泊舟缓缓睁眼,先看到白色毛呢大衣上的黑卷发。
自己不是死了吗?
他怔住,顺着这簇卷发看过去,对上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完全认不出来是谁,但他从女人妆容精致的眼睛里,看到小小的自己。
叶秋珊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背着托人买来、号称完全看不出来区别的假包,包里装着伪造的亲子鉴定。想到要去做什么,她有点紧张,看到旁边还在发愣的儿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下车,训斥:“下来啊。”
叶泊舟下车,看到那栋五层别墅。
记忆回笼,他知道这是哪天了。
是这天,母亲把他带到薛家,用伪造的鉴定报告证明他的身份,然后要了所谓“帮薛家养了六年孩子”的赡养费,把他丢到薛家。
这天,是他和薛述往后一切的起点。
叶秋珊踩着高跟鞋,依旧走得很快,尖细的鞋跟踩在地上,发出清脆声音。
叶泊舟跟着这个声音,迈着短短的小腿,一步步跟着。他太小了,六岁的他一步只能走那么长,但叶秋珊只想着能把这个惹麻烦的小孩丢出去,想着可能敲到的钱,根本没想着回头看看他,更没注意到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叶泊舟看着叶秋珊越来越远的背影,突然见到她的震惊一点点散去,他的脚步也越来越慢。
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想到之后的一切,那份自己和薛述毫无血缘关系的鉴定报告,还有赵从韵闭眼前的那句话——“如果下辈子你还愿意和我们成为一家人,我一定会好好爱你。”
可是……
叶泊舟停住脚步
——我不愿意了。
叶秋珊走到安保门卫处,被拦下,门卫要她提供身份证明。叶秋珊把鉴定报告拿出来,理直气壮说自己是送薛家的小孩回家的。
门卫看着她,问:“那小孩呢?”
叶秋珊回头,才发现叶泊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现在还站在马路对面,远远看着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叶秋珊觉得这孩子脸上是完全不属于六岁小孩的沉静和悲痛。
可她完全没功夫深想。
七年前她见过薛旭辉,醉酒后的薛旭辉被女人纠缠,为了保持清醒用玻璃划伤了自己。她偶然经过,帮忙包扎,什么都没发生。她知道这个人是薛旭辉,最不缺的就是钱。但彼时她有恋人,觉得天大地大比不过她的真心,根本不把有钱人放在眼里。没想到她怀孕后,恋人人间消失。她一开始不相信,后来赌气,觉得自己也能把孩子生下来养大。养着养着就发现,养一个小孩真的很麻烦。而且只要这个小孩存在,就明晃晃提醒她做了什么蠢事,不会有正经人家的男人愿意和她在一起。
两月前,医院来了个外国人,不知道她经历的事情,很喜欢她。她想和那个人出国,出国前需要把这个七年前一门心思要生下来见证爱情的小孩处理掉。
天大地大依旧爱情最大,为了她的爱情,她需要解决掉这个小孩,也需要一笔足够出国结婚重新开启生活的钱。
她想到了只有一面之缘的薛旭辉。
反正薛旭辉有很多钱,而且如果那天自己没出现,他可能也会和其他人上床,搞出来一个私生子。
就当是叶泊舟吧。
她决定把叶泊舟送到薛家,最好能敲到很多钱。
做出这个决定后,她飞快做好所有准备,现在只需要把叶泊舟带过去,把七年前自己和薛旭辉单独相处过的证据,还有鉴定报告一起甩过去就好。
现在看着马路对面的叶泊舟,脚步没停走过去,要牵叶泊舟的手:“走啊。”
伸到面前的这只手单薄纤细,手上带着些许薄茧。叶泊舟没从记忆里找到多少美好回忆,也记不起被这只手牵住的感觉。现在看着这只手,只想到了薛述病重时放在自己头上安慰自己的那只手,或者是年老的赵从韵干枯的手掌。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手就被叶秋珊牵住。
叶秋珊很急,把他的手抓得很疼。
叶泊舟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使劲把手挣出来:“我不去!”
叶秋珊一时不察,真被他给甩开。她也没在意,弯腰把叶泊舟抱起来:“带你去个好地方,到时候你就有大房间住,每天都有好吃的,你还有个哥哥。”
她问叶泊舟,“你小时候看到隔壁豆豆有哥哥,也想要哥哥。你马上就有了,哥哥会陪你玩,会帮你撑腰,想不想要哥哥啊?”
哥哥……
哥哥。
叶泊舟窝在叶秋珊怀里,说:“他不是我哥哥。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
叶秋珊低头看过去,叶泊舟又是那个和小孩子面庞格格不入的沉重表情。她没觉得从六岁的小孩子口中听到“血缘关系”四个字太荒谬,只觉得可能是叶泊舟看太多乱七八糟的公益广告。
她说:“是你哥哥,你们两个有同一个爸爸。”
“那不是我爸爸。”
叶泊舟轻轻说,“那是你偷偷修改过的报告。”
叶秋珊莫名出了冷汗,她看儿子,不可置信:“你瞎说什么!”
她把叶泊舟放到地上,训斥,“你不听话了是不是?你忘了我告诉你什么吗?再这么不听话,我还把你关在外面,扎你的手背!”
那栋房子越来越近,门卫站在保卫室门口,疑惑的看过来。
叶泊舟逃也似的转身跑走:“我不会去的。”
他不会再去薛家。上辈子所有的一切,都不要再发生了。
所有的一切,他都不要了。
就连重生后再次得到的这条生命,对他来说,也都是……
累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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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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