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后。
私人医院,院长办公室。房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用于会客的桌上摆放着文件,最上面是医院介绍。饶是这样,院长还有些紧张,又回头仔细看过房间所有东西,确定万无一失,这才松了口气。
办公室门被敲响。
院长加快脚步,人还没有到门口,先热情大声:“欢迎欢迎,叶医生,久闻大名。”
敲门的助理极有眼色退开一步,让出身后的人。
基因领域极少露面却最出名的少年天才叶泊舟,有着一张和才华不相上下、很让人惊艳的脸。
苍白瘦削,冷得像玻璃杯里的试剂。
院长不敢因为这张年轻漂亮的脸就轻视他。
无它,叶泊舟太耀眼了。
同龄人还没进入高中的十四岁,他拿到top医学院录取通知书。十五岁开始发表基因领域方面的论文。凭借过于超前的理论被行业大拿看中收为关门弟子,跟着师父加入国内最好的研究团队。今年二十二岁,和团队攻克困扰大家数十年的遗传病症,研发特效药,一举拿下无数医学奖项。
天赋异禀到这种程度,大家就会怀疑或许有家学渊源,从小耳濡目染,在家人的帮助下才能有这样的成就。可把叶泊舟的履历翻个底朝天,也只是发现他亲生母亲曾是个护士。但在叶泊舟六岁那年,母亲把他送到寄宿制小学,出国再嫁,从此再也没回国。
这种和孤儿无甚区别的原生家庭没有任何助力,他的所有成就,都是他靠自己实力得到的。
和高调实力不同,他不张扬,不主动露面。哪怕团队所有人纷纷表示他才是研究主导者和灵魂人物,他也默默无闻,从不揽功劳,就连团队领奖、接受新闻采访都没出面过。
前两个月知名人物刊物想给他出专栏,同样被拒绝,媒体迂回采访了团队里所有人,才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相对完整的叶泊舟。
院长更是早早就发出邀请,想让叶泊舟在医院挂个名,或者来指导参观一下,从来没有音讯。还是顺藤摸瓜,发现之前合作过的某个实验室,是叶泊舟大学老师的团队。他又捐了些设备,成功认识大学老师,并参加该老师的退休宴会,在宴会上见到叶泊舟。在老师的帮助下再三邀请,才终于磨得叶泊舟松了口,愿意来医院考察指导。
现在终于等到了人,一点不敢怠慢,请进来端茶倒水,寒暄。
叶泊舟连杯子都没拿,打断他的客气话:“别浪费时间,带我看研究中心和患者病例。”
院长第一时间本能就跟从他的指挥,站了起来。
等走出办公室,略一琢磨,才后知后觉察觉出这句话暗藏着的雷厉风行和领袖风采。
不敢再浪费时间,院长和他大致介绍了园里的基础设施和仪器设备,说:“我们是薛氏集团控股的私人医院,专门服务于我们的股东。所以现在院里唯一一位基因病症方面的患者,是大股东薛旭辉的独子,薛述。”
“您应该知道他,毕竟治疗方案都是您敲定的。”
“我知道。”
叶泊舟脚步不停,问,“他的病历呢?”
院长递上去:“他今天还在医院,您要去看看吗?”
叶泊舟翻开病历,看着第一页的照片。目光颤了颤,飞快翻到第二页,胡乱扫过早就看了无数遍的内容,声音控制不住的沙哑:“不去。”
院长没听出不对劲,招呼:“那我们去研究中心。”
他要招呼叶泊舟转弯从走廊尽头的专属电梯走,还没开口,先看叶泊舟转弯走过去,目标明确,仿佛走过无数次,对医院的一切都无比熟悉。
不过这可是叶泊舟第一次来,怎么可能熟悉呢,或许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的巧合吧。他连忙追上去。
而走廊尽头的窗口处,穿着白色宽松病号服的男人拿着电话,目光追逐着走远的院长,还有院长前面那个纤细年轻的背影。
电话那头,赵从韵苦口婆心劝烦了,转而威逼利诱:“我不管你公司怎么样,该在医院住着就好好住着,别管公司的事。再让我知道有人把公事拿到你面前说,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开除。”
薛述理解母亲的担心,但不接受她的过度紧张和掩饰不住的焦虑。毕竟同样的病症,四年前父亲病发,因为干预及时,也得到了有效的治疗,更何况四年后的现在,已经有特效药了。
他说:“已经住半个月了。”
“医生说还有多久才能出院?”
薛述冷静:“很快。”
“我不信,我会再给院长打电话的,院长没开口前你就别想出院。别说工作忙,你爸那时候那么忙都还在医院住了两年呢。”
赵从韵软硬兼施,“你要好好住着,不然我会担心。听到没有?”
薛述无奈,只好应:“行了,我去问。”
挂掉电话,朝着刚刚院长离开的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是去研究中心,能被院长以那个姿态迎合着的,大抵是研究人员,而这么年轻就能有这么高地位的,只有一个——那个四年前参与策划他父亲的治疗方式、也在今年敲定他治疗方案的少年天才,叶泊舟。
三个月前他刚批了院长递上来的申请书,批了一大笔钱买最精密的仪器,捐赠给高校实验室,院长的申请理由是想邀请叶泊舟来医院交流。现在看来是成功了。
关于自己的病,叶泊舟的话语权比院长高,只要叶泊舟松口,自己就不用在这儿耗着了。
薛述走到实验中心,隔着玻璃窗看到院长,还有院长身边正在看文件的人。
刚刚惊鸿一眼看不真切,现在看过去,发现年轻的少年天才比他第一眼看到的还要更瘦,藏在白大褂里的手腕细得像冬日里不合时节长出来的玉竹,没有营养的枯瘦。
似乎在说话,话语不多但一针见血,周围的其他研究人员都露出若有所思和恍然大悟的表情。
冷静、强势,似乎比院长还固执。
薛述如此判断。
玻璃窗内,叶泊舟心神不宁,怎么都没办法全身心投入到研究数据中去。
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从踏进这里开始,他整个人都被切割开来,灵魂飘在上空,任凭刻在骨子里的理智操控身体。可身体的本能却让他静不下心,对周围的一切格外敏锐。
玻璃窗外似乎有一道视线,他抬眼要看过去,先看到那人透过窗子映在实验室地板上的一道影子。
扭曲、模糊、被实验室炽亮的光线照得宛若一团白光。
叶泊舟却瞬间就认出来了。
白大褂里的手紧紧攥住袖口,他收回目光,死死盯着身边人手里的文件。
余光里,那道影子朝门口的方向前进,推门声响起,影子随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直至停到身前,和自己的影子交错,肩膀叠在一起。
耳边院长招呼:“薛先生。”
介绍:“这就是叶医生了。”
院长的声音逐渐远去,叶泊舟耳朵里却出现更多声音。都是同一个声音,丝丝缕缕宛如纠缠的枝蔓,枝叶疯长。可最后,是心脏停止跳动时仪器的提醒、刹车擦过地面、撞击声、鸟儿振翅高飞的声音……
这些声音卷在一起,混合成尖锐的音锥,狠狠刺着他的耳膜。
直到另一个声音响起,像一场大雪,盖住所有他不想面对的东西。
“早有耳闻,叶医生。”
脑海里那个声音再次出现在耳朵里,冷淡而真实。同时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幸会。”
叶泊舟不得不把视线从文件上移开。
目光先落到半空中,从对方小腿处往上,看到伸出的那只手,之后才迅速抬头,对上对方的视线。
只一眼,叶泊舟移开视线。
他松开袖子,伸手贴上对方的手。
薛述看他的手。
握手时甚至没有视线交流,实在是很失礼的行为。叶医生不仅没看他,甚至吝啬得不肯把手全部露出来,袖口还贴在掌心,他只用手指贴上自己的手,敷衍的上下晃了下,就迅速收回去。
理智驱使叶泊舟保持冷静正常的样子。他仿佛只是在面对一个不熟悉又不得不寒暄的人,客气:“幸会。”
可手心传来皮肤的温度,透过软韧皮肤,血管里流淌着勃勃生机。生命的活力仿佛一簇火苗,烧得他心尖发疼。
院长还在介绍:“薛先生来得正巧,叶医生也刚到……”
他看出叶泊舟的冷酷,有心利用薛述的身份拖延时间,以便多了解叶泊舟,尽量说服他同意成为名誉院长的事。
他忘了,薛述也不是他期望中的贴心甲方。
“不巧,我是看到叶医生,特地过来的。”
叶泊舟依旧微垂着头看实验报告,从薛述这个视角看过去,发梢细软,皮肤是长久不见天日的白。
隐隐的熟悉感,细细看过去,又不知道这点熟悉从何而来。
这点探究不动声色,薛述接着说:“叶医生的方案精准有效,我觉得身体完全恢复,特地来谢谢叶医生。”
“如果叶医生方便,今天出院前,一起吃顿饭聊表谢意。”
叶泊舟终于抬头,看向一边的院长:“今天出院?”
整张脸映入眼底。瘦削,眉眼厌倦沉郁,线条像积雪未消的枯山。
那点熟悉感更是来势汹汹,薛述看着他,巡视过每一处。
院长解释:“不,不是今天出院。”
又无奈和薛述解释,“薛先生,和你说过很多次了,要多住一段时间,方便时刻监察身体数据,这样才能好得更快。”
说过太多次,薛述不想听,也不接受,问:“叶医生不会这么想吧。”
叶泊舟:“我也这么想。”
“为什么?”
为什么?
上辈子叶泊舟巴不得薛述一辈子住在医院。住在医院就不用管公司,不用出差到处跑,所有工作都线上处理,也不会有其他人,只有他,只有他们。
但他就是个私生子,谁管他怎么想。薛述更不会管。
这辈子……
叶泊舟看向薛述,问:“你要和我上、床吗?”
话题转移太快,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
薛述回答:“不。”
叶泊舟追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本来匪夷所思,不要和刚见面的人上、床再正常不过的事,薛述说:“没有为什么。”
说完,他意识到什么,看叶泊舟。
和白皙皮肤对比明显的漆黑,被实验室明亮灯光点上一点明亮。
有那么一瞬间薛述总觉得这双眼睛会弯起可爱的弧度,随后对方会软着声音撒娇,叫自己“哥哥”。
——就像他做了十六年的模糊梦境里的人。
薛述终于意识到熟悉感从何而来,一时愕然。
而面前这双眼睛依旧灰寂沉郁,甚至在得到他的答案后垂下眼皮。
叶泊舟平静重复他的答案,回答他:“没有为什么。”
=
和团队对接所有研究资料、确定接下来的研究方向、处理完名下资产,叶泊舟终于迎来难得的假期。
天空是铅灰色,阴沉沉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下雪,是今年的初雪。
叶泊舟光脚踩在地板上,撑着窗台往下看,许久才站直,换上衬衣和黑色羊绒大衣,出门。
默默无闻的科研人员头衔不如薛家私生子的名头好用。
上辈子薛述住院那段时间他想给自己买墓地,所有人都当他一时兴起,觉得薛述马上就死了他将登堂入室继承家业,为了讨好他,很快就给他办好了。可这辈子,墓地管理人员却再三询问,一定要他给出死者身份证明。他说是买给自己的,很快要用。管理人员还大惊小怪报了警,说担心他是不是想自杀。
他只能委托殡仪馆,在自己死后处理一系列问题,并帮忙买那块墓地。只是还要签委托合同,需要本人跑一趟。
叶泊舟开车去殡仪馆,签字。同时给自己挑选骨灰盒样式、指定墓地位置。
工作人员表情有点奇怪,似乎并不能理解这个年纪轻轻的青年为什么这么早就准备葬礼,又为什么花那么多钱要买一块墓地。
她委婉劝告:“这块福地能买套市中心的房子了。”
短暂的沉默里,叶泊舟垂头想了想。
可能是觉得自己都要死了,心情还算不错,对这个会处理自己后事的陌生人也少了防备。他说:“我……”
他试图用语言来概括薛述和自己的关系,残存的本能让他想说哥哥。上辈子薛述就是他哥哥,虽然薛旭辉和赵从韵不愿意接受他并没有把他的户口迁到薛家,但所有人也接受他和薛旭辉有血缘关系,接受薛述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上辈子直到死,他都把薛述当哥哥,也只把薛述当哥哥。
可很快意识到薛述根本不是他哥哥,他们之前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这辈子就连兄弟的名义也没了。
那薛述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任何关系。
只是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而已。
所以他终于有底气告诉陌生的工作人员:“我喜欢的人葬在这儿。”
上辈子薛述就葬在这块墓地,自己买了他隔壁那块。但死得太突然,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有没有把自己葬在那块墓地。
这辈子薛述没死,自己就不用买隔壁了,干脆葬在这儿算了。
工作人员越发沉默,说:“节哀。”
叶泊舟:“过去很久了。”
——不是“没事”,是“过去很久了”。
工作人员能察觉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有种说不出的怜惜,把文件翻到签字的页面,温声提醒:“这里按指纹。”
叶泊舟按上指纹。工作人员再次和他强调合同内容,确定无误后,他离开殡仪馆。
天空依旧是铅灰色,洋洋洒洒飘着雾似的小雨滴,刚一落地就因为极低温度变成冰粒,给他的车裹上一层糖霜一样的冰壳。从门口到车上的距离,有几滴小冰粒落在他身上,停留两秒,就融化成冰水,顺着皮肤往下滑。
很凉,但叶泊舟无动于衷,只是喜悦。
真是个意想不到的好天气。
地上有冰道路湿滑,开车去查看墓地,不小心撞倒护栏掉下去。这个理由简直不能更完美,看来老天都在帮自己,特地下场雪,尽力减少这场死亡里的主观意愿。
他开车往郊区墓园走。
重生后他没再来过这座墓园,可这个位置就牢牢钉在他脑海里,距离越近,脑子里的东西就越清晰。
那封遗书、迟到太久的DNA检测报告……
依旧是那个地方。
山路蜿蜒,护栏低矮。叶泊舟盯准那个地方,把脚放到油门上。
踩下去。
车辆会冲破护栏掉下去。
他死过一次了,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会有点疼,但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失血过多会很冷,晕死过去会好很多,一直到死都没有其他感觉了。死去后更是什么都不用自己担心了,救援人员会把自己捞上来,殡仪馆会安排自己的后事,自己会葬在上辈子薛述安眠的墓地。
上辈子因为薛述死亡而没得到的答案,这辈子更得不到了。
只有自己重生了,只有自己还记得那些事情,而自己也要死了。所有人的生活都回到正轨,所有人都会很圆满。
所以那些不明白的,也都不重要了。
手机铃声响起,炸、弹一样引爆叶泊舟的神经。
他没在意,一脚踩下油门。
车辆弹出去,距离护栏越来越近。耳边似乎传来什么声音,听不清,只觉得刺耳。叶泊舟下意识忽略,死死盯着护栏和护栏后的深崖。
最后的一点距离。
他把油门踩到最底下,车辆的速度越来越快,马上就要冲破护栏。眼前单调的灰色里,突然闯入一抹黑。
脚下还踩着油门,车辆狠狠撞上去。
巨大的惯性他一头栽到方向盘上,又被弹出的安全气囊闷住。
晕倒前一刻,他听到巨大的剐蹭声,还有若有似无的一句“叶泊舟!”
很熟悉的声音。
叶泊舟莫名就想到上辈子这时候了。
同样的二十二岁,同样的冬日,同样因初雪而灰蒙的天色。
因为和薛述吵架冷战,自己已经近九个月没见到薛述,也没和薛述有任何联系,不开心,所以找机会回国。邀他回国的人给他递宴会请柬,他也只好去了。在晚宴上喝多了酒,没想到一转头看到薛述,还在宴会结束后被薛述捡回家。
闹中取静的大平层,因为主人常年单身,只有一间卧室。他喝得实在是太多了,再加上装疯卖傻刻意表演,薛述以为他烂醉,给他换上自己的睡衣,又把唯一的卧室让给他休息。身上是薛述尺码的睡衣,身下是薛述的床,房间里都是薛述的痕迹,薛述的味道。
他心猿意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梦境旖旎,恍惚好像重新变成小孩,被人抱到怀里玩玩具,抱住他的怀抱宽厚柔软,带着薛述身上冷冽又沉稳的味道。他难以抑制的沉迷,偏偏又有一丝理智,知道这只是做梦。
后来听到敲门声,想睁眼醒来,但梦里薛述抱着他低声说话,又舍不得。直到被近在耳边的声音吵醒,一睁眼对上梦里的人。
没有拥抱,他躺在床上,看薛述衣冠楚楚站在床头,俯身把装了水的杯子放在床头柜,发现他睁开眼,就叫他的名字。
也是这个名字,很轻。
“叶泊舟。”
风一吹就能吹散的声音,偏偏把他的温馨梦境全部惊退,只剩下生疏的现实。
现在还是这个声音。
时空重叠在一起,叶泊舟突然就开始遗憾。
两辈子了,自己和他最近的距离居然就是那个梦。
没有血缘关系,没有天然对立的私生子和婚生子的对立身份,自己居然两辈子都没能睡到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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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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