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凌晨三点,盈江公安局。
呼啸而来的警车已将清冷的县城街道里三层外三层包围,来来往往或快走或疾跑的,皆是身着建宁公安字样制服的一线刑警。
严峫脸色沉重地依靠在小城公安局的大门口,他难得穿着一身利落的警服,帽檐正中的警徽端正戴在眉心正上方,一双深邃的眉眼,沉淀了二十余年从警生涯的风霜。
“严支队长,”一个警员疾跑着来到他身前,“军工所已搜查完毕,排除危险隐患,经统计,所内物资缺失若干,人员失踪十三名,这是军工所方所指认的人员名单。现失踪人员遗落DNA已采集,准备进行数据匹配,其余嫌疑人员均已逮捕归案。”
严峫点点头,他摸出怀里的烟盒,抖出一根递了过去:“好,兄弟辛苦了,抽根烟休息休息。也告诉其他的兄弟,封锁军工所,等痕迹科和缉毒科的同事们过来现场做采集,其他没事的,就先撤回来吧。”
“是,严支队。”
兢兢业业的刑警跑远了,严峫展开手里的名单看了一眼,然而随意的一瞥,看到的就是楚慈的名字。
他重重叹出一口气,眉头深锁,手指又忍不住从怀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准备点上。
“你少抽点儿,”一把低沉的男声突然在身侧响起,“四十岁的人了,也不知道养养身子。”
严峫闻声身形一顿,他默默收起烟,转身时却已是卸下了面上的一片生冷,留给身侧人的,只剩了满目无奈的疲色。
那是最亲近人才能窥视到的,严支队长最脆弱的一面。
“江停……”严峫的嗓子有些充血,一说话就有血腥味不断上涌,他皱了皱眉,将这种不适感强压了下去。
“楚慈失踪了,我们行动任务…也失败了……你说楚慈他会不会……”
“不会,”江停蓦然打断了严峫的低语,“楚慈曾经接触过蓝金,他有化工方面的天赋,这些秦川都很清楚。他带他走,一定是留他有用,肯定不会让人动他。”
“可是缅甸警方的伏击也都失败了,他们的行踪又跟丢了,就连好不容易拦下一辆车,车上的人也都……妈的,炸得连谁是谁都认不出来了,还顺带伤了我们几个离得近的兄弟,真他妈是一群狠人。”
严峫越骂越怒火中烧,他抬起手,狠狠擦去脸颊两侧流下的汗渍。
“秦川大概去了哪,你心里有数吗。”江停问道。
“不确定,”一提到这位前同事严峫就一阵牙疼,“这个兔崽子跟个泥鳅一样,滑不留手的。这些年他好像一直在做一些道上的掮客,具体跟哪一家不固定,大概也是谁出价高跟谁……嘶,我也是操了,这帮老毒贩子是真的胆大,也不怕这孙子转脸就把他们卖得干干净净!”
“………”
江停哑然失笑,他摇摇头,下意识地为眼前的爱人顺了顺毛:“好了,不要太担心楚慈了,如果没猜错,他应当是已经找到他想见的人了。”
“啊?”严峫登时愣住了,“你怎么这么想?”
“这次你们仓促伏击,除了最后拦截车辆时被炸伤了几个人,可还有其他伤亡?”
“呃…真的没了……”严峫细细地回忆道:“听到枪响后那几辆越野扔下几个烟雾弹就猛地加速了,从头到尾除了放了几声空枪,好像就没怎么和我们对上过。不过那时候我们这边是有顾虑啊,毕竟楚慈在车上,总不能伤到线人。”
“你们有职业操守,不伤及无辜,那你觉得,那边的雇佣兵在顾虑些什么?要知道,他们可是刚进缅甸境内,就把缅甸警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等等等等……你说,雇佣兵?”严峫愕然:“这么一个小破军工所还请得起雇佣兵?哪里来的消息?”
江停从怀里抽出一份文件,递给了严峫:“你刚一直在忙,没来得及给你,缅甸警方传过来了文件,里面有交战后收集到的子弹型号和鉴定报告书。”
“……60毫米迫击炮和SG 550突击步枪啊…”严峫快速翻阅着文件,眉心不觉又一次深深蹙起,“这都是军方的标配啊,这帮兵痞子倒真是有钱。”
“你应该注意下这个,”江停冻得发青的手指点了点那一页最下面一行,“SIGS突击步枪,目前只有美国黑市上有卖,杀伤力和射程都是一等一的,我**方还没配备齐全,这群雇佣兵手里居然已经有了。”
“你是说……那个缅甸毒枭请的这一帮保镖,可能是辛泰手底下的人?”
江停微微一笑:“除了他,我想不出谁能这么有钱,还有门道。”
严峫“唔”了一声,他感到原本大脑里繁杂的线索已经逐渐被一点点理顺了,那如果按这个方向推算下去的话………
“所以这次亲自来做对接的人……其实是韩越是吗……”
“不敢完全确定,但我是这么想的。”江停说道。
“因为如果那个人不是韩越,我们无法解释得通他为何不在中国警方埋伏时下令回击,也没法说明,为什么楚慈要毅然决然地跟着这一帮毒贩子跑路,这不符合一个正常线人的思维逻辑。”
严峫凝重着脸色把这一圈厉害关系又重新思考了一遍,他感到,自己有些被江停的猜测说服了。
“……嗯…是的,如果是我,肯定传出消息后想办法逃出去或者藏起来,才不会坐以待毙地被拎去缅甸,一路上险象迭生不说,指不定在那边还有暴露的风险……”
“所以,只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跟着去的。”
“………”严峫仰头长舒一口气,他奔波了大半个晚上,眼下的淤青都积了薄薄的一层,不可谓不劳累。
于是他恶狠狠地和江停小声低语:“等我们把楚慈囫囵个儿带回来,我一定要再关他一次小黑屋,这高材生太不让人省心了。”
江停闻言抿嘴轻轻一笑,他细心整理好严峫翻起的衣领,抚平每一道褶皱,轻声安慰道:“想清楚了就先别瞎担心了,信不过秦川你还信不过韩越吗,那毕竟是他爱人,会护他周全的。”
“好……”严峫疲惫地合上眼,整个人都借机歪倚在江停身上假寐,一边应嘴里着,一边还又嘟嘟囔囔地嘱咐着,“韩越当雇佣兵头子这事儿军委那边不可能不知道,这帮狡猾的老头子指不定之前敷衍我们的时候就安排好了…得去把他们国安处那个啥,叫龙纪威的吧…给叫过来……他自己干的破事自己解决,我可不想替他擦屁股…”
“………”江停没有作声,他眯起眼睛望向这如被墨泼洒过后的黑夜,心里翻腾的思绪却仍旧没有停止。
——龙纪威曾频繁走动过这一片军工所,他暗示过楚慈韩越在这里,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军工所里那些不可见人的生意,他是在刻意包庇或者…是在装傻充愣…他究竟又是代表的哪一方…
翻来覆去的质疑和解读后,江停一时也有些拿不准该怎么做了。
他暗自思索着,内心几乎可以笃定龙纪威此人不可轻信,只是现在缺乏证据不方便言说,届时等他来了还得多提醒着严峫点。
“哎!哎!严支队啊!啊呀………”一个清脆姑娘的声音陡然乍起,吓得原本低头沉思的江停一个哆嗦,满脑子尔虞我诈的小心思瞬时便被一扫而空,大脑空空如也,连个鸡毛也不剩了。
原本浅寐的严峫也是被吓得一个鲤鱼打挺从江停的肩头直立起来,他眼睛还没有睁开,咆哮却是已经铺天盖地地砸在了小姑娘的头顶。
“韩小梅!!!!!!你个大姑娘家家的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
韩小梅吓得一缩脑袋,她突然觉得…打扰了支队长和江顾问的好事,自己下半年的职场生涯恐怕是要被领导穿小鞋了。
反正横竖都是死,韩小梅同志大无畏的精神此刻反而被进一步发扬光大了,她哗啦递给还在当机状态的江顾问一沓文件纸,满脸凛然地通知道。
“江江江江……江顾问!魏副局让让…让您还有严支支支队,那个去…去会议室开会!”
江停:…………
“严支支支队”一脸面色不善地瞪着她,半晌,他恶狠狠地点点头,牵着江顾问扭头便进了会议室。
魏副局已经调整好投影了,警员们都在步履匆匆地快步进会议室,他望了戳在门口的严江二人一眼,点了点头,脸上有着极为少见的凝重。
“大家都来差不多了,我们赶紧开始。哦,后面来的同志往这边坐就好,法医部的同志们抽调去做DNA鉴定匹配了,现在不过来。”
待人熙熙攘攘坐满了一屋,魏副局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道。
“这个时间点紧急把大家召集起来,是因为我们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重大线索。大约一个小时前,抽调监控录像的同志们通过对失踪人员的面部图像对比,发现有一人身份与登记身份不符,而后经数据库信息对比,我们发现查无此人。”
“缅甸人。”严峫冷冷插话道。
魏副局深深点头,“不错,此人化名莫华祎,曾伪装成军工所技术员,活跃在盈江县周围。”
江停蹙着眉打量着投影屏幕上的苍白男子,此人身形高大却也瘦削,戴着个黑色眼镜框,不像危险分子,倒像个学生。
“但根据缅甸警方发送来的资料对比,此人真实身份为缅甸前军官波莫,因曾贩毒杀人等多项罪名被通缉,现仍潜逃在案,距离上一次出现在警方视野里是三年以前,护送在这个人身边。”
魏副局摁下手里的遥控器,一张模糊的监控图片便被骤然放置在了整个大屏幕上。
“此人名为盛,缅甸当地人多称之为吴盛,自闻邵家族没落了之后,蓝金交易市场就不再是一家独大,吴盛是其中一支很重要的交易线。唔,照片缅甸警方也没有,一张监控照片凑合着看吧。嫌疑人吴盛,男,根据早年资料登记,现应为六十六岁,早年倒卖罂粟原料起家,后来摸透其中门道后直接杀了雇主自立门户,霍,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没有信仰,之前用佛寺钓鱼吴吞的那套方法行不通了,得换了途径走走。”
“没照片没资料,通缉来通缉去谁也抓不到……”严峫在底下小声嘀咕,“缅甸警方的存在怕不就是用来给我们添堵的!”
“少在这说屁话!有想法了就说,别在这跟个大姑娘一样给我扭扭捏捏!”魏副局人虽老了,耳朵却还尖着,当即便凶神恶煞地制止了严峫越发跑偏的话题。
严峫吃瘪的一扁嘴,他目光扫了扫屋子里呜呜泱泱的一众人,涌到嘴边的话头硬是给咽了下去。
——今天凌晨的行动暴露了,内鬼很可能就在这里,他不能把楚慈和韩越再一次推进火坑里熬着。
“没有,没什么想说的。”严峫吊儿郎当地说道。
“………小兔崽子,”魏副局翻了他一个大白眼,他不再理会严峫,转而对会议室里其他警员正色说道,“这次行动我们要联合缅甸警方共同部署,失踪人员里有我国公民,目前未知是被挟持还是自愿,但我们作为警察的职责,永远是把保护公民性命安全放在首位,执行任务时,要对得起你们身上的警徽!现在,有想法的及时提出来,没有的话散会。”
警员们开始稀稀拉拉地拖着疲惫了一夜的身体往外走动,桌椅碰撞声,笔记本翻合声不断响起,严峫舒展开四肢,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又准备趁人不注意歪倒在江停身上休息。
“严峫,”魏副局突然叫住了他,“今天下午两点,龙纪威会亲自到县公安局来,你带两个信得过的人把他秘密接送进来,记着,不要让其他人看到。”
“好嘞,”严峫答应着,身体却还是忍不住向左歪去,没个样子般侧倚在江停的肩头。
“……”魏副局最看不过的就是严峫这幅不正经的样,当场就让江停牵着他家那口子麻溜地从门口滚出去,少在他面前散德行。
江停无奈笑笑,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出了门,然而刚一走到没人处,严峫却又好端端地自己立起来了。
他的回头望了一眼还亮着灯的会议室,眸色深了几许,就连唇角的笑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半晌,他哑声说道:“走吧江停,我们先休息去。”
“再过几个小时……让我们去会一会那位龙纪威,龙先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