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浑浑噩噩中,楚慈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韩越还是原先的模样,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肩上挂着两杠两星的中校军衔,桀骜不驯的脸上带着笑,他高大的身躯立在一片灿烂的千阳下,于暖意融融的春光里,向楚慈温柔地伸出了一只手。
梦里的楚慈似乎是哭了,脸颊上湿漉漉的触感怎么也控制不住,他颤抖着双腿向韩越走去,一步……两步……
然而每走近一步,那明媚的阳光却仿佛是舞台两侧被控制的镁光灯一般,一盏一盏骤然熄灭。
狂风呼啸,电闪雷鸣,转眼间便是风云万象。
楚慈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他拼命迈动两条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腿,跌跌撞撞地向那人跑去。
“韩越!!”他流着泪去抓那只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了的手,但却怎么努力也够不到。
韩越闻声抬头对他遗憾地一笑,这笑容被伤感浸染,在阴云密布的苍穹下看起来多了几分凄凉。他张了张嘴,鲜血便突然从他的唇角汩汩流出,大片大片的嫣红沾染在军绿色的衣襟前,染就成了触目惊心的黑色。
楚慈错愕地望向眼前满身血污的爱人,一声血肉模糊的嘶吼便这么戛然卡在了嗓子口,哭喊不出,也吞咽不下。
四周之景骤变,乌云压顶,陡然狂风大作,那些云淡风轻的煦阳被翻卷得无影无踪了,尸骸遍野的山林乍然出现在身侧,干燥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与烧焦的味道。
韩越正背对着他跪在一片肮脏的泥地里,身上的军装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男人肩头时不时耸动着,似乎正对着满地的伏尸哭泣。
楚慈僵硬着身体慢慢走了过去,他走到男人的身后,轻轻唤道:“韩越。”
穿军装的男人闻声定住了,他不声不响地直起身,缓缓转过身来。
“!!!!”楚慈的瞳孔剧缩。
男人的脸上就像纸糊的人一样混沌成一团,没有五官,而原本五官的位置,却正源源不断流淌着黑红的血,沥沥拉拉,淌了满身。
“韩越!”他厉声嘶吼。
“咳咳咳……韩…韩越……”
太痛了……他拧起眉低了头,痛苦到近乎咯血。
韩越……
“楚慈,楚慈你醒醒!楚慈——”
朦胧间,似乎有人在唤他。楚慈努力寻着声音想要睁开眼,可实在太难了,昏昏沉沉,像有什么东西压迫在胸口上一般,眼前一片混沌,周围的声音却逐渐在耳畔处清晰了起来,男人低声交谈的声音嗡嗡作响,偶尔还有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贯穿在其间,针扎般刺耳。
“谁…是谁在说话……”
交谈声停止了,一张好像有些熟悉的面孔凑到了他的床前,模糊不清的目光里,楚慈只能看到男人的嘴一张一合的,像在说……
楚……慈……
还有。
韩……越……
韩越。
见他没有反应,男人担忧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刺眼的白炽灯光铺天盖地般落下,将那人看不真切的面孔上也沾染上了些许说不清的凄苦意味。
楚慈瞬间瞳仁骤缩成针状——梦境与现实在那一刹那猛烈重合在了一起,像是阴魂不散的诅咒,回荡在他的耳边面前!他颤抖着唇想要从这片混乱中坐起,但剧烈的晕眩感却又将他瞬间击倒,让他像个风一吹就散的破布片一样,哀哀跌落。
楚慈狼狈地爬伏在床边,攥着被褥,无力地干咳起来。
“我的妈,他这是怎么了……”严峫一边手忙脚乱地按呼叫铃,一边赶忙伸手搀住楚慈。将近一米九的身高龟缩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着实有些委屈了,没一会儿,严峫脸上便冒了一层汗,一双眼睛干巴巴眨着,茫然望向他沉思的爱人。
“正常的后遗症,应该没事。”江停帮着严峫将楚慈扶倚在病床的床头,医生已经进来了,正在给楚慈做进一步的检查。
“江……江顾问……”
楚慈的神智一点点清醒了过来,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梦魇,单薄的病号服背后都尽数湿透了,柔软的发垂落在耳边,整张清秀的脸都因为痛苦而皱成了一团。
江停低声应着向严峫示意了下,严峫立刻会意,将医生叫出了病房。江停为他们掩好房门,拿起小桌上的毛巾细细为楚慈擦去了脸上的冷汗。
他握住楚慈的一只手,轻声安慰道:“楚慈,别担心,我们都在。”
然而只言片语的安慰显然并不能弥足楚慈这些时日受到惊惧,他摇了摇头,颤抖着唇问道:“我到底怎么了……”
“……不…不对,我为什么…还活着…”
江停闻声微微一愣,他安抚地拍拍楚慈冰凉的手背,缓声说道:“没事了楚慈,虽然你体内注射了过量的利多卡因,导致了短暂性的休克昏迷,但这会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应该很快……”
“利多卡因?”楚慈冰冷的五指突然痉挛般死死反抓住江停的手,原本混沌的目光似乎因为这个药剂名称的出现而彻底清明了:“你确定…是利多卡因?不…不是二乙酰吗啡??!”
“怎么可能?”江停神色也蓦然严峻:“检查不会出错的,你体内没有毒品的残留,就连略微致瘾性的药物都没有,你怎么会以为是□□?”
“因为秦川他给我注射的明明就是…明明就是实验室价格浓度的二乙酰吗啡啊……绝对是致死的…怎么会……”
“秦川?”听到老对手的名字,江停的面色彻底严肃了下来,不待楚慈回答,他一迭声地追问道:“难道说你是被秦川麻醉后偷偷送过来的?只是这样的话,那种情况下你怎么会认为是□□呢?还有,韩越知道你被注射假毒品这件事吗?他怎么可能信任秦川,任由着他胡来?”
“因为…因为韩越他不想要我了……”似是被勾起不太美好的回忆,楚慈垂了眸,眼角又偷偷泛起一片潮红,“是他亲口跟秦川说用药的……”
江停闻言未语,蹙着眉只等楚慈继续说下去。
“他背着我勾结秦川来了一场黑吃黑,吴盛被杀了,辛泰成了最大的赢家。现在这帮人正忙着去找吴盛留下的化工厂,我成了弃子,于是韩越……韩越便欣然选择了放弃我……我……”
“不是的楚慈……”,江停心头大亮,瞬间明白了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望着眼前低落的楚慈,心下一阵酸楚。
“你错了,他不想害你……”
“知道你是怎么活着回到我们身边的吗?不是我们多么神通广大把你从毒贩手里抢回来的,而是今天凌晨六点的时候,我们接到报案,说镇上一家不正规的小旅店在清房时发现了一个昏迷的年轻人。我们赶过去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完好无损的你……
“是韩越想办法把你送回来的……你当时身上的大衣内层藏了一封加了密的情报,龙纪威拿去看了,确认是韩越本人的字迹,来龙去脉他都已经讲清楚了,他说了自己和秦川早早做好的计划,为的就是能把你完完整整地送回到安全的地方。”
“他说刀山火海他一个人下就是了,没必要连累得你都埋没在那个鬼地方。”
“他还说对不起,希望我们能照顾好你,也希望你醒来后不要怪他无情无义。”
“楚慈……他真的没有害你,他是在救你……”
“……楚慈…”
楚慈苍白的脸仿佛被拓成了宣纸一般,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了。
半晌,他恶狠狠骂道:“韩越你个混蛋!”
楚慈闷闷低下头一言不发,良久,他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颤抖着手猛然掀开被子就想要下床。
“楚慈你去哪?”
“你给我站住!”
追问和怒喝声同时响起,严峫推门而入,一把擒住了楚慈的衣领。
“楚同学,楚高材生,我的楚大哥啊!”严峫痛心疾首连连摇着头将楚慈摁回了他的床褥里:“你是不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你说为什么自打我成了你的联系人,每回咱俩的相见就一定是在病房,而且都是你躺着我站着!”
楚慈小半张脸都埋在了雪白的被子里,他无辜地眨眨眼,试探般小声打着商量:“那……那我起来,你过来躺会?”
“躺个屁!”严峫指着他怒气冲冲:“反正我是再也不会相信你是个沉稳靠谱的人了!从现在开始,你一步都不准离开我们身边!因为你的极度自由散漫,江停已经连着一个多月睡不好了!我那么大个媳妇儿因为担忧别的男人的安危吃不下睡不着的,我看着就来气!你要是再溜出去受点伤什么的,我这警服还穿不穿的了?!工资领不领的了!?家还养不养的了?!”
“你本来养家就不是靠警察那点钱呐………”楚慈翻着白眼小声嘀咕道。
“什么?什么?!”严峫简直要被这熊孩子气到抓狂,忙拉过江停连声哀叹:“媳妇儿你看看,你看看!这孩子长大了!居然学会顶嘴了?!他……”
“哎,好了都别吵了”,江停脸上的笑意几乎要隐藏不住,他欲盖弥彰般偏头轻咳了两声,伸手按住了躁动的严峫。
“楚工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就已经是万幸,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顺利营救出韩中校以及抓捕A级通缉犯秦川,楚慈你再休息一下,我们马上开会制定营救方案,对了,医生说他的身体不要紧的吧?”
江停一番话虽然是面向楚慈说的,但最后一句话还是问的严峫。
“没事,这小子命大得很!”严峫没好气地瞪着楚慈说道:“医生说幸亏他出事的时候身上穿了防弹衣,一颗正冲着他胸口去的子弹没能造成太大伤害,但他脆弱的小身板还是在冲击力下造成了大面积挫伤,这个养养就好,问题不大。至于他体内那些利多卡因,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造成的昏迷时间也短,不会构成太大危害。”
“唔,那就好,”江停温和地为楚慈掖了掖被角,“你放心,军方的人也已经来了,我们一定会有办法把韩中校带回来的………”
“咚咚咚……”
病房的门突然被人敲响了,韩小梅从门口探着头望进来,语速飞快地汇报道:“严支队,江顾问,魏副局已经在等你们了,你们……呃?”
感受到年轻小女警疑惑的目光,楚慈友好地向她点了点头,韩小梅眨了眨眼,脸上腾得飞起两大片红晕。
——要命了,这线人怎么是个长得这么清秀的小哥?
“哎哎!这位女同志!”严峫一脸牙疼地挡在楚慈的前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呵斥:“能不能思想端正点?!不要随便看到一位有夫之夫就在这冒泡!你让我们广大人民警察的庄严形象往哪儿搁呢?!”
韩小梅悻悻收回了目光,心底里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话。
——呸,领导就是个死基佬!
“嘿?你是不是又在骂我了?!”严峫一向被下属腹诽惯了,久而久之都练就了阅读脑电波的能力:“韩小梅我告诉你,你…………”
“严峫!”
江停捏着眉心无奈制止了他,严峫闻声一顿,旋即果真训练有素地闭了嘴。总算是安静了,江停转头温和地对韩小梅笑笑,缓声吩咐道:“告诉魏副局,线人已经醒了,我们马上过去。”
“是!”韩小梅骁勇地冲严峫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走吧楚工,”江停微笑着向楚慈伸出一只手,“我们一起,一定尽最大努力把韩中校从这地狱里带回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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