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十九年十二月，柳州。

“小姐！小姐！你慢点——”

林府内张灯结彩，自大门到后院，无一处不挂满各色各样的花灯。

一个披着大红坎肩的小小身影，在院内四处奔跑。

凑近看，才发现这位大红坎肩有一双圆圆的鹿眼，在冬雪的洗礼下湿漉漉的，十分纯净。

女孩肤色雪白，一张小脸却因奔跑过度，红扑扑的，红润的小嘴一阵一阵地冒着雾气。

“哈哈哈哈，红诺你追不上我吧？嘿！看本姑娘的雪球！”

“咻——啪！”一个小小的雪球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侍女红诺的脸上。

红诺又好气又好笑，手拂过脸上的雪，一个箭步冲到女孩面前，精准地揪住女孩的后衣领。

“哎呀呀~红路别生气嘛.......诺，我给你擦擦？”

双脚悬空终于让女孩感到威胁的气味，喉咙处勒住的部分更是无处放松，女孩只好乖乖就范，立马讨好。

“好啦好啦，红诺。大不了晚上花灯节我请你吃莲花糕！快放我下来嘛~”

红诺本意也只是想给林执双一个教训，听罢，便也将林执双放下，为她理了理错位的衣领，叹气说道：

“小姐，不是我不让你玩，你也知道今晚是老爷上任以来第一次举办花灯节，全城百姓都看着呢！要是因为你又去惹事打了哪家小孩，岂不是把老爷的花灯节弄毁了？”

平均每三天就要打一次架的林执双：

“......”

“好啦，你先回房将衣裳换了吧。赵姑娘可是用带回来的御赐锦缎，专门为你裁了衣裳呢！”

林执双听到“赵姑娘”三个字眼睛立马就亮了，屁颠屁颠地向红路问道：

“赵姐姐回来啦！她人呢！我要去找她！”

说罢，就要转身跑向前院。可她忘了自己身后有个高个子红诺，刚跑出一步，就被扯着领子往后倒去。

“红诺——你放开我啊——”

入冬，北方天色暗的飞快。虽然才酉时初，天空便已在雪色中融化，逐渐变成烟灰色。

屋檐下，明黄色的烛火摇晃。一阵冷风吹过，刚好撩到林执双还未来得及躲进屋内的后颈。

“阿嚏——”她低头一个喷嚏，把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打了出来。

林执双缩了缩脖子，环顾屋内，没有发现新裁的衣服，便向一旁整理她换下坎肩的红诺问道：

“红诺，我赵姐姐给的衣裳呢？怎么没看到。”

红诺也跟着环视一周，果真没有半点新衣服的影子。想来是在院中忙着逮小姐，随口吩咐的下人没把话听进去。

边想着，红诺边放下坎肩，上前揉了揉林执双头顶跑乱的碎发。

“小姐你先在屋里玩儿一会儿，我出去找找。”

刚语毕转身，突然三声清脆的叩门声响起。紧接着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小姐的衣服送来了，烦请开一下门。”

“吱呀——”红诺打开门，却发现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雪色。反应过来目光向下移去，才看见有个才及她腰的小童立在门口。

这小童头挽一对总角，深蓝色的发带规规顺顺地绑着。从上往下看，只能看到小童雪白的额头和微挺的鼻梁，瘦瘦小小的一只，立在屋檐下，还真让红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府上什么时候有这么小的下人了？

正当红诺思索之际，突然感到左腰侧一阵强力劲道将她向右移去。倍感无奈之时，果然听到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

“衣服呢衣服呢！快给我穿上——”

林执双虽然才八岁，不知是不是经常在外面跟小孩子们“切磋”的原因，力气大的吓人。不仅跟她如苹果般可人儿的脸相悖，更是跟她城主掌上明珠的身份极度不符。

可是此刻这位小明珠，上一秒才咋咋呼呼地吵着要穿新衣，下一秒却难得地怔愣在原地，呆若木鸡地站着。

林执双一双小鹿眼瞪得大大的，看着眼前跟她身高相持的小孩，一时间说不出话。

此刻眼前的小孩背靠一片雪色，肌肤却显露出一片更胜白雪的透亮，虽然年岁尚小，但眉如墨刻，眼尾挑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岁的艳丽。

一双深黑的眸似乎注意到了眼前人的突然出现，眸光微动，偏偏墨色中又蕴着一些心事，引得人不觉为之驻足，想去探一探这双眼睛的主人究竟有何过去。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林执双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格外偏好读诗读文。她从未觉得诗文如此具象化地呈现在身边过，可是在见到眼前人的这一刻，这句诗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脑海中，使她不免怔愣。

“小姐，衣服。”

诗句说话了，林执双心想。又突然回过神来，像是在掩饰着什么一般如小鸡啄米点着头，退步向屋内走去。

李池一看着眼前举止古怪的小女孩，觉得林府千金怎么跟她打探到的消息全然不同。街头巷尾流传的“林氏女，牙嘴俐，三句半，百字毕。”，意思应该是说她口齿伶俐，为人好语，怎么今天看到的这位小姐如此.......呆愣。

心下想着，动作却不迟半分。李池一跨过门槛，绕过林执双，将衣物放在桌上，便准备转身向门外退去。

“等......等一下！”一个响亮而清脆的声音在房内响起。

李池一回头，眉间轻蹙，不经意露出的不耐烦竟将林执双吓到半分。

可是等林执双再眨眼，眼前小童却眉眼低垂，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候她继续言语。

“你是谁？什么时候来我们府上的？爹爹怎么没说过。”

“回小姐，奴...奴婢是三日前被带到府上的。”

说话之人头微垂着，碎发在冬风中晃着。

“奴婢家道中落，父母双亡。三日前家姐被歹人所伤，财物尽数被夺。”

“四处求助无果，所幸被小姐府上侍卫所救，又幸得老爷夫人垂怜，允得奴婢姐妹二人入府做工。此等恩情，愿以此生为报。”

李池一缓缓说着一众悲惨过往，语气却平静得很。眼帘微垂，盯着鞋尖，情绪都被掩于簇簇浓黑的睫毛之下，叫人看不出。

林执双却明显被吓到了。

天哪，父母双亡，钱财散尽......她是怎么如此冷静地说出这般令人痛心的过往的？不经心中对李池一的情绪又多上几分。

“你...你不用这么说话。不用自称奴婢的......我们家中没有这个规矩。”平时伶牙俐齿的林执双，此时却只能干巴巴地挤出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那个...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李一，一二三的一。”

哪有这么敷衍介绍自己的......林执双心里暗诽道。但又想到她可怜的身世，心中再有疑惑也不好多问。

一时间房内安静如斯，只能听到窗外传来呼呼风声。

红诺眼中不过是两个小孩子吱吱哇哇乱叫了一通，因此也并未将李池一的话放在心上。世上可怜之人多了去了，当今世道，能有个安身之所就算是福气了。

于是红诺转身拿起李池一送过来的新衣服，对林执双说道：

“小姐，你不是吵着要穿新衣服吗？衣服来了又傻站着，快过来换上。”

林执双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要去见赵姐姐的，赶紧向红诺走去准备更衣。

红诺一边帮她更衣，一边想着，小姐的尺量又比前些日子大了许多，看来今年年夜饭不能再让她吃那么多了......嗯，这领子做的还挺好的，就是这个扣有些难系啊......

林执双毕竟还是个小孩儿，虽然刚刚被李池一吸引了一会儿注意力，但是此时穿着新衣服，注意力又全在新衣裳身上了。

她一会儿左探探头，一会儿右探探头，奈何红诺实在太高，站在她面前，将镜中的小人儿挡的只剩个身子边儿，完全看不到衣服的全貌。

林执双只好一边用手捻着厚厚的上袄边儿，摸索着上面金线的纹路，琢磨着这件红色袄子穿在她身上的样子。

好容易等到了红诺给她穿好衣服，绕到她身后给她梳头，林执双才能好好欣赏一下镜子里那个红色的小人。

铜镜有些模糊，但是喜庆的红色在里面不掩半分灵动。镜中人肤白似雪，脸颊泛红，乌黑的头发由于还没梳整，乱乱地拢在脑后，却更显得额前的两簇刘海俏皮无比。

袄子是上好的丝织锦缎面，内衬用了足量的兔绒，即使是在冷冽的冬天，也足够保暖。红色的面料上用金线绣着缕缕纹路，在烛火的映衬之下隐隐约约地闪着金光，细看袖口和衣摆处，还精巧地绣着朵朵金莲。

林执双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很是满意地将脖子缩到缝在领口的白狐毛之中。她摇摇头，用下巴够着柔软的毛领，蹭来蹭去，弄得鼻尖痒痒的。呼吸间，不免感受到淡淡的檀香从毛领传来，就知道是赵姐姐亲自监工做的。

想到一会儿晚饭就能在席间见到赵姐姐，林执双心中又不免变得雀跃起来。

“好啦，时间差不多了，该去用晚膳了。”红诺心灵手巧，没花太多时间就梳好了头发。

林执双跳下凳子，正准备离开镜子前，突然发现镜中小人的发型有点不对。

“红诺！你给我解释一下这个头发是怎么回事！”

相较于说话人的暴跳如雷，此时红诺的眼中看到的却是一个白白软软的小元宵气鼓鼓地跳脚。

随着她生气的情态，头上两侧各有一个的丸子摇摇晃晃，红丝带缠绕着两个如墨的小黑球也跟着摇摇晃晃。

耳上两侧别着的红缨路白兔毛绒球，下面缀着的几颗小铃铛和白珍珠，更是叮叮当当，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人更活泼可爱。

红诺不禁莞尔一笑，拍拍林执双的小肩膀，笑着说：

“哎呀，这不是挺好的吗？‘小孩儿就该有小孩儿样’，这可是老爷天天挂在嘴边的，你看这发型多可爱呀！”

谁不知道林家这个大小姐，虽然长得乖乖巧巧软软糯糯，但是品味不知怎么的，一点不像个小孩子，天天就喜欢穿一些老气的颜色，梳头也老是想梳及笄女子的发型。

今天可算逮到机会，给她梳一个可爱的发型，老爷和夫人也会喜欢的。红诺如是想到，于是继续笑着看林执双。

林执双气鼓鼓地看看红诺，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虽然不喜欢自己老是被当成小孩子，但不得不承认，这个发型跟衣裳其实挺搭的，不禁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朝门口走去。

“诶？你怎么还在这？”

突然看见门内还立着个小人，林执双不禁吓了一跳，才发现原来李池一压根就没走过。心下不禁一阵尴尬。

那刚才我在那儿叽里咕噜一阵岂不是全被她看到了......

顿时小脸一红，故作惊讶地问了一声。

“奴...我一直在此处。老爷吩咐今后我就是小姐的侍童，负责跟随小姐。”李池一回答道。

老爷从不兴侍童、下仆这一套，小姐从记事起就是自己一个人睡，一个人读书识字。除了让她负责饮食起居外，几乎身边没给小姐安排任何人服侍，因而府中婢女甚少。

那这小孩儿是......

红诺站在梳妆台旁，望着门口身形相仿的两个小孩，突然明白了。

原来是想给小姐找个玩伴啊......红诺抿嘴一笑，觉得老爷终于开窍了。

小姐这个年龄，缺的哪里是财宝金银，缺的是年龄相仿的贴心好友啊。

林执双这才回过神来，反应到：

“啊！那你以后是不是要一直跟着我了！太好了！”

林执双突然冲过去拉起李池一的小手，拽着她往门外走去。

李池一冷不丁被这么大一道力气拽着，踉跄了两步，还好是稳住了。

“我跟你说，今天我最要好的姐姐从临州回来啦！你运气真好，我要把我新交的朋友介绍给她！对了，你来多久了？三天是吧。那应该还没走完过我们府上。我们家可大了，虽然我基本上只在我院子周围玩儿，但是......”

一只手被拽着向前走去，林执双的话像今年的雪一样密，透过屋外的冷风飘飘然落进李池一的耳朵，又飘飘然从耳边飘过，并没有入心。

呼吸着冷冽的空气，一边向前走，一边望着已经漆黑如墨的天空，李池一突然感觉到自己有些抽离。

此刻，竟然有些想家。

可是......家在哪儿呢？

相遇啦，相遇啦！宝宝你是一个香香软软的小蛋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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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 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