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平县地处楚国偏僻之地,纵老爷身为桑平县知县,这宅子也比不得豪门富庶。下人去了没一会儿便回到绮春轩与姚氏回话:“禀夫人,都办妥了。”
姚氏正用着养身汤,每日黄昏她都要用上一碗,喝了十余年,这身子依旧没个动静。饮尽最后一口,方瞥了下人一眼,极淡地“嗯”了一声。
老爷不管内宅之事,两个姨娘膝下也不过各有一女,不成气候。这么点小事,下人做来得心应手,她也没什么可过问。
汤药苦涩,下人侍奉姚氏漱口,又慢慢饮了半盏清茶,那股子苦涩终是缓缓压下,舌尖弥漫而来的是茶水的清香。
然茶水虽香,饭前不宜多饮。姚氏搁下茶盏,问:“老爷何时回来?”
下人开口便要应答,却见姚氏忽然眉间紧锁,一手抵在小腹。“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痛意来势汹汹,仿佛一只手在她腹中肆无忌惮地来回翻搅。姚氏很快满头虚汗,下人慌张地问询,慌忙就要叫了旁人去请大夫登门,一面又一个念头倏忽而过。可容不得她探清分明,姚氏已然掠过她疾步向外走去。
下人紧跟着前去伺候,果然瞧见姚氏进了厕轩。如此数次,姚氏再回到主屋时,身上已虚软的没了半分力气。饶是如此,依是堪堪扶着圈椅的扶手,身子微躬不敢落座。
一杯温热的清水和着甜糯的米糕下肚,姚氏终算找回些气力,亦才小心坐下。
下人早跪在厅内,不等姚氏发问便哆嗦着身子分辩:“奴婢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药是奴婢亲手下在大小姐的茶水里,绝不可能出现在夫人您的汤药里。奴婢自知愚笨,可怎能蠢钝到分不清茶壶和汤碗?”
“夫人,奴婢自小跟着您,绝不可能害您!”
姚氏仍虚弱地喘着气,眼皮略略抬起,气力虚浮道:“你没这个心,未见得旁人没这个胆,去瞧瞧凝翠院的动静。”
“是。”下人应了声,忙不迭跑去。
回来时,哭腔退去,脸色却是照旧难看得很。姚氏一眼了然:“茶水她未用吧!”
下人面颊发僵:“凝翠院操心她们主子的脸,凉水贴脸不见效,又问庖屋要了煮熟的鸡蛋。茶水……茶水确实未曾饮用。”
姚氏轻揉着眉心,不知此事究竟何处出了纰漏,视线流转,终是又狐疑地落在那婢子身上。待要细细盘问,屋外下人来报:“老爷回来了。”
姚氏睇了眼跪在地上的婢子:“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奴婢明白。”
*
桑平县的公务并不算繁忙,然除了休沐之日,亦得日日晨起到县衙去办公,晌午不回府,便唯有晚间的这顿饭,一家子会坐在一起。
前往用饭的正厅前,桑南章先一步被姚氏安排的下人引进了绮春轩。
姚氏面容苍白嗓音沙哑,眼珠里滚着泪似是下一瞬便要哭出来,开口就道:“有一桩事,妾身不得不告知老爷?”
坐于一侧的桑南章捋了捋胡须,不惑之年的面容除眸子尤是浑浊,模样仍可见年轻时清俊。
他鲜少见姚氏这般模样,本就纤瘦的身子这会儿孱弱的竟似一阵风便能吹倒。
哪料姚氏紧接着便道:“妾身打了阿葚一巴掌。”
“妾身知晓无论如何不该与阿葚动手,可……可那时气急,竟是怎么都忍不住了。”姚氏越说越是楚楚可怜,且她实打实的身子虚软,做不得假。
“她做了什么?”
姚氏的脾性他最清楚不过,当年她身怀有孕自个走到绝境,仍一心一意为他考量,从未有过半句怨言。而今之事不过一时冲动,眼下这般懊恼已是足够。要紧的是,因何动手?
姚氏捏着绢帕抚过鼻端,抽噎了两下,方迟疑着开口:“阿葚她……她想退婚。”
“妾身知晓她是听了下人胡言,觉着那楚家公子不堪匹配。妾身费尽心思劝解,奈何阿葚铁了心,定要我替她向你求情,妾身看她那般执迷,一时之下恨不得打醒她,就动了手。”
“老爷,到此刻妾身这心口还是疼的,回来时心绪不宁还不小心跌了一跤。”说着,便是微抬手臂,要桑南章嗅见里头散出的药味。
眼见桑南章面色沉郁风雨累积,姚氏又是探寻着发问:“老爷,外头之事妾身不大清楚,那楚公子果真不可吗?若是果真……”姚氏犹疑着,“可这事走到了这一步,实在难以回头。老爷可否想想法子,阿葚若是实在不愿,咱们也不好……”
“好了!”桑南章沉声打断她,“此事我自有打算。”
论及什么打算,桑南章不提,姚氏心下亦是一清二楚。这桩婚事任何人插手都是无用,铁了心的从来都是桑南章一人。
桑南章幼年亦是苦读诗书,奈何不得门路,娶妻时仍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典吏,乃是个九品下的官职。这么些年苦心经营,也不过将将熬到七品知县的位置。这知县在任,眼瞅着已有五六年光景,再要往上,少不得又要动些心思。
桑平县隶属云阳府刘知府管辖,桑南章多年在刘知府手下,虽说有些交情,却是实在勉强。尤其那刘知府还是个惧内的人物,桑南章藏在闺中多年的女儿,在他那便没了用处。
桑南章便又费心打听了桑平县内楚家的来历,那楚家面上是寻常商户,宅子里真正做主的却是里头的老夫人。老夫人早年曾做过京城某位二品大员的乳母,膝下女儿又成了那官员的妾室。如今这老夫人最为宠溺看重的,便是楚鸿达这唯一的孙子。然楚鸿达好色尽人皆知,桑南章便想法子让他瞧见了桑葚的画像,婚事自然而然就成了。
因而怪只怪,桑葚青出于蓝,模样较她那位娇柔的娘更是出众,桑南章这心思自然要落在她头上。
晚饭间,一家子聚齐。
原本姨娘不得上桌,却是因着桑平县实在偏僻,没那般周全的规矩,且家中人口本就不多,因而全数坐下也不过七口人。
两位姨娘坐于末尾,桑葚两个庶妹,一个坐在她身侧,一个坐于姚氏身侧。只这七口人,打眼去瞧,竟有三个面色不寻常。
桑南章起先执箸,余下的人正要抬手,忽听桑南章沉沉道:“阿葚,你要退婚?”
众人忙是落手,姿态亦是愈发端正些。
桑葚来时敷了脂粉,但红痕肿胀无法全消。这厅内亮堂,父亲必然能够瞧见,瞧见了依旧如此冷声冷语,她亦不必挣扎。
遂是缓缓起身,语声恭谦道:“女儿一时糊涂,一切事宜但凭父亲做主。”
如劝慰从春从夏那般,这婚事终会退掉,不过换作楚家来做。
桑南章模样松缓些:“你知道就好,聘礼已收婚书已换,断没有退婚的可能。”
“是,女儿知错。”
“坐吧!”桑南章略略抬手,姚氏亦适时出来打了缓,一家子又如往日一般说着闲话,倒也一派和乐。
饭间,姚氏瞧桑葚身侧的桑怡瑶一餐饭的功夫都要过去,仍是半个字未说,不由拎了夫人的身份关切道:“瑶瑶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适?”
桑怡瑶是桑府二小姐,小了桑葚两岁,母亲正是姚氏先前所说出自妓馆的桑姨娘。另有一个三小姐唤做桑怡婉,出自张姨娘,又小了两岁,如今不过十二,面上柔软的婴儿肥还未完全褪去。
桑怡瑶被问话,下意识抬眼去瞧,唇瓣微张,却依旧是噤声不语。
桑姨娘赶忙道:“瑶瑶染了风寒,这会儿嗓子发哑不宜说话。”
“这话怎么不早说?”姚氏道,“合该让庖屋多准备些清淡的菜食,这菜用着可还可口,喉间可有不适?”
姚氏满眼望着桑怡瑶,桑姨娘不好再插话,桑怡婉只好应声:“多谢母亲,我还好。”
桑怡瑶尽可能少说两个字,然这仅有的,也足以旁人听见那像被砂石磨过的嗓音。
姚氏道:“怎么这么重?快别说话,好生养着。”说罢才转向桑姨娘,“可请了大夫?这女儿家的嗓子可要小心才是。”
桑姨娘自是恭敬应下。
饭罢,各自散去。姚氏最后离席,下人见她始终瞧着门口的方向,眸中还存有探究,小声道:“夫人?”
姚氏敛回神,回至绮春轩仍是疑虑:“白日里我见了她们母女,那会儿瑶瑶瞧着可不似生病的样子。”
下人道:“许是一场雨,着了凉?”
姚氏揉着眉心:“还是突兀些,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下人得令,依是很快回禀:“夫人猜得准,二小姐确然不是染了风寒。奴婢细细查探,原是二小姐嗅不惯桑姨娘新换的香料,呛了嗓子。”
“只是如此?”
“说是不常用的香料,趁着春日雨季拿出来用,许是拿错了还是经年的香坏了,只一会儿的工夫,二小姐的嗓子便倒了。”
“桑姨娘无事?”
“桑姨娘燃了香,但并未在内室待着,在外间调琴了。”
姚氏紧皱着眉,仍觉得哪里不对。好一会儿灵光闪过,猛地揪住那下人:“再去查,燃这香料之前,她们母女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下人乍然被扯住衣裳骇了一跳,依旧赶紧去查问。回来时照旧不明所以地回禀:“午后桑姨娘同二小姐各自小憩了会儿,雨势起来,两人坐着饮茶又用些糕点,并未做什么不寻常之事。”
“她们母女二人坐在一起自要叙话,说了什么?”姚氏紧盯着她。脑海中那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仿佛要挣脱而出,只待这一句回答。
下人照实道:“却也没什么,二小姐看不惯大小姐,又觉得大小姐这桩婚事虽然里子没那么好,但占尽了面子。这私下里,言语间少不得……”
“嗯?”
“实在是些难听的话。”下人不敢全说,诋毁主子,亦脏了夫人的耳朵。
姚氏心内一块石头坠下,侧眸一哂:“她们母女?呵,想也说不出什么好词,大抵又是觉着桑葚狐媚子那一套。”
妓馆出身以色侍人之人,反过来却是来了嫉妒她人容颜那一套。只怪桑怡瑶自个不会长,她娘当年怎么也算个美人,她却不过一个清秀。
“今日之事,你可觉得哪里不对?”姚氏幽幽道。
下人一脸茫然,好一会儿才勉强吱声:“二小姐走了霉运?”
“可不只是她,我不也被折腾了两回。”
下人赶忙扑通一声跪下,姚氏却是懒怠地瞧她,唯唇边咂摸出一句令人愈是不解的话。
“莫非她是个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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