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李府,一声婴儿啼哭才将李千行为夫人的无尽担忧中解脱出来,李贤在一旁看似是镇定自若,却也因这屋内屋外的两人的状况左右踱步。
李贤似乎是并未注意到啼哭声,仍是踱着步子,直到李千行走近唤了声,两人一同走了进去,躺在床上的林筠虽已是精疲力尽,目光却是明亮如炬,看着这初来乍到的新生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产婆抱着孩子迎向了李家父子,满面笑意道:“是个男孩儿!”李千行没有去看孩子,直冲到床边握住了她的手,哽咽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辛苦你了”,然后回过头开口道:“爹,孩子就由您来取名字吧。”林筠躺在床上也缓缓点头,二人一同望向李贤。
李贤抱着孩子思索了片刻说:“你们两个自成婚以来就四处游历,直至筠儿怀了身孕即将临盆才回家来,然后让我一个老头子给这娃儿起名字?”
“爹……”李千行拉长哀求的语气,一方面也确实心有愧疚,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李贤叹了口气,无奈开口道:“罢了罢了,你们两个不念家,就让我的宝贝孙儿念,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李承念,字恒之,承君牵念,恒而久之。”
床那边的二人相视,一同点头。
李千行忽地想起了什么站起了身子:“还未告诉秦兄我们生了儿子,叫他们二人也抓紧,若是生了女孩还能给儿子讨个媳妇。”
李贤听了嗤笑道:“你二人不在的时候全由阿致照顾着我这个糟老头子,你还想打他女儿的主意,不如让他来照顾我们一家老小算了。”
“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你小子!你说你们二人一同读书,都是我教出来的,怎会有这样大差别,你何时能有阿致半分稳重我便也心满意足了,日后归西时也可安心一些……”
“呸呸呸!爹,您可是要长命百岁的啊,我这样幼稚些,不更显得您年轻嘛。”
“净会说些歪理!”李贤说着将孩子抱给他们,“这娃儿你们定要好生教导,我也盼着阿致他们能够尽快生个娃娃好热闹些。”
李千行接过孩子轻声说:“我们恒之要听爷爷话好好长大,然后娶了秦兄的女儿当媳妇。”
第二日,秦致闻讯赶来贺礼,李千行见了他,想起了昨晚的事情说:“秦兄,你们何时要个孩子啊,若是男孩就和我们恒之做兄弟,若是女孩,女孩的话,做兄妹也不是不行。”
这话中有话,却没明说,秦致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笑应了声:“嗯。”。
所问未答,所选未定,李千行这时迷糊了起来,左右思索也未能想通这“嗯”的涵义,索性将疑问化为肯定,自顾自说道
“那便说定了,女孩就是我儿媳了!”
秦致看着他这模样又笑应了声:“嗯。”
“我爹天天在我面前夸你稳重,哪里是稳重,简直是又闷又坏。”李千行不明其意,只得开口抱怨。
直至李承念周岁时,两家聚在一起吃了顿饭,稍晚些时候,她们女人去聊女人的,李贤说是出去逛逛,秦致与李千行便聊了起来。
秦致先开口道:“千行,你与筠儿这次回来便不会再走了吧,如今有了恒之更应先求安稳才是。”
李千行摇了摇头说:“秦兄,我们虽是一起长大,也都是我爹的学生,可你自小就爱读书懂读书会读书,而我更愿意去看书外面,大好山河虽不能寸寸踏遍,却也行过无憾了。”
“我知道了。”秦致应着,却不知再说些什么了。
“这些年也多亏有你,日后还要你多关照他们爷孙,待恒之再大些也带他去看看外面的风景。”李千行站起身,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夜空。
秦致应道:“若说关照,也是老师关照着我们,帮我解决了许多问题,你们何时才能歇下脚步多陪陪他。”
李千行思索了片刻,突然想起些什么,回过身对秦致说:“那便等你们也生了孩子,到时候我们两兄弟一起经商,这些年四处游历,发现百姓如今生活对盐的依赖愈发强烈,而我们这一带沿海盐产富饶,若是一起将那些散卖的盐集中起来贩卖,想必可以获利不少,当然我也不是无良奸商,到时贫苦百姓卖便宜些,富贵人家卖贵些,秦兄你看如何?”
秦致轻叹:“罢了,我也只会读些书,经商之事便全由你说了算,只希望你早些静下心来,我家涟漪已怀了身孕,还喜辣食,想来便是女儿了,名字也已取好,单名一个书,字观意。若生产时你们又不在,这娃娃亲另改他家也不一定。”
“欸,秦兄,这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可要算话啊,既然嫂子也怀了身孕,那到时我们定会回来,而且回来便不走了,踏踏实实过日子。”李千行走过来真切望着秦致,恐他真的改变主意。
“你出门游历学些武艺傍身才好,这样我们也少些担忧。”秦致别开他那略显炽烈的目光,转移了话题。
李千行抚了抚额,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才开口道:“也不是不想练,只怕是练了起来脑子就不灵光了,也无妨,待嫂子生产之时我们定会回来,阿筠已休养好身体,我们过些时日出发,不到一载便回来了。”
“好好好,想来就是拦不住你们两个的,不过切记出门在外小心为上,等你们回来安安稳稳过日子,那时候老师肯定是最开心的。”
世事难料,秦致未曾想过这便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只此一去,再无归期。
自别后,李千行与秦致仍常书信来往,却不似以前那样频繁,只是偶尔报报平安。这日秦致收到李千行寄来的信,似是比平时要厚,约莫是写了许多寒暄的话,秦致这样想着,拆开了信封。
“秦兄,见信如晤,前些时日我与阿筠途经一镇上,那里贫苦没落,全不似我们这太平盛世该有的景象。我们去询问才知,今年这里闹了灾,颗粒无收,上报了朝廷,却迟迟未收到回信,青壮皆已去了别地,剩了些老人与小孩难以维生。因着无粮无水,许多人患了病,阿筠本就是出身医家,身为医者最见不得这样景象,我们在此稍作接济,为他们看看病,也算是为我们的后代添些福祉,待情况好转我们便回去。不过这里的人患的病或许有些棘手,阿筠似是也有些没有头绪,明明是这样清爽的时节,很多人却患上了风寒,久久未能痊愈。”
秦致略有担忧,回信一封以致问候,不出几日便又收到来信。
“秦兄,镇上百姓所患之病有些许凶险,重者高热难消,用以治疗伤寒的药却未见减轻,阿筠说若是一地久灾不消,便易爆发瘟疫,此疫来势凶猛,她曾听谷中先生说过治疗之法,但却未曾实施,也不知是否奏效,而我所担忧之事,若这病真为瘟疫,我与阿筠怕也已染病,此事且先不要告诉我爹,就告诉他我们一切安好,只是还要再游历久些。”
秦致恨不得此时就将他们两个人带回来,那镇上的百姓生死又与他们何干,本就加以救济,若真是瘟疫,若真染上瘟疫……未敢继续想下去
“吾弟千行,你与筠儿此行便归罢,若那镇上真是瘟疫想来朝廷必会来接手管治的,若你们真不巧染上疫病也无妨,我便请这方圆最好的大夫来医治,你们远在他乡,我甚是牵挂,老师这几日也总是念着你们。”
信送去驿站时,却得知镇子上瘟疫已然爆发,没有人肯送。加了数倍价钱,又求了许久才将信送出,剩下便是每日盼着回信,盼着他们二人能够平安归来。
收到回信,已是半月后。
“秦兄,这几日朝廷派了人下来,阿筠歇下时却病倒,确也怪我,可我帮不上她忙,只能由着她日夜操劳,而无论是所留古方还是现存配药,此次瘟疫都未能得以缓和,只能去一次次的试药。而我看朝廷的意思,这镇上皆是老弱妇孺,恐要放弃。”
秦致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老师那边更不知道要瞒到何时,而自上一封信寄出,便再没了他夫妻二人的消息,虽担忧万分,可这一边实在脱不开身。
直至涟漪生产这日,秦致守在门外,不好的预感总是萦绕左右,但好在她们母女平安,涟漪也知道他心中担忧,开口说:“阿致,你去寻千行他们吧,家这边由我照看,你看观意她又这样听话,你不用担心,好好寻一寻他们。”
秦致一路打听,才寻到了那个镇子上,可那镇子的摸样甚至已不是贫苦没落,房倒屋倾,许多地方还可看见火光,他想再走近一些,妄图能找到一丝希望。
“早已经是死人了,未病死也早已葬身火海,你看这遍地焦炭,哪里还有一丝生气。”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老婆婆,哑着嗓子说道。
“老人家你是这镇上的人?”秦致回过身看见这瘦骨嶙峋,佝偻着身子还杵着拐杖的老妇人。
“是,也不是,这镇上的人都得了瘟疫,死的死,没死的想要跑也被抓了回来,然后一把火,就是如今这模样了。”
“那您见过一对年轻夫妇来这镇子上吗,”
“什么年轻夫妇,我不曾见过,不知你是寻什么人,但劝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老人家,我要找的人来了这个镇子,您又不曾见过,那我便要进去亲自去找,不管他们是生是死。”
“你这人怎的不听劝,我没见过,那他们便没来过,这地方你连个牲口也找不到,别费力气了。”
“可……”
“来了此地,便已经沾染污秽了,若不想你家中妻女受连累,便莫要执着于此。我就说这些,如何抉择便由你自己决定了。”说完那老妇人便转身离开了。
秦致站在原地,不知进退,回过神时,那老妇人已经不见了。这妇人是如何知晓他家中有妻女,又是为何一再阻拦他进入这镇子。秦致百思不得其解,可还是不敢贸然进镇上了,那妇人没见过李千行夫妇,那是不是有可能他搞错了,他们二人只是暂时与他失了联系。
回到家中,见着涟漪正抱着孩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心情竟轻松了许多,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只因为那老妇人的三言两语。
可这里才是他心安之处,只是不知该如何向老师说明,讲清现状,还是继续隐瞒,老师向来善于洞察人心,瞒也只是这一时。
秦致再三考虑,还是决定把真相告诉李贤,只是隐瞒了他去镇上寻时遇到老妇人那件事。
李贤在得知真相时,并未作出什么表情,仍似往常一样平静,久久才开口道
“阿致,便不寻了吧,他们无论生死至少留了恒之来陪我,生死有命,你也不必过于挂心,那都是他们的决定。”
秦致顿了半刻,复又开口说道:“老师,千行临行前曾与我说,待涟漪生产时回来与我合经盐商,如今,我虽一介读书人却仍想试一试,但这其中许多事还需由您操持。”
李贤摇了摇头,叹气道:“我一把老骨头能做什么,只怕拖了你们后腿,你且放心大胆去干。”
第二年春天,秦李两家合办的商户正式开张。而后几年,生意确实有几分兴隆。便有人想要入股,提议去压榨最底层百姓获取更大利益,秦致一听便果断拒绝,那时是与千行说好决不做无良奸商,也未曾想过大富大贵,外邦先抛在一边,百姓和睦安乐才是国家太平之根本,于小于大,于内于外,他也是绝不会做此损害百姓利益之事。
那日从铺子回家,见院子里李承念与秦书正在争吵,秦致未去劝阻,而是躲在一处听着。
“李恒之,那隔壁阿牛只是送了枝花给我,你怎么生这么大气。”秦书略带埋怨问着
李承念目光望向别处说:“我没生气。”
秦书质问道:“那你为何动手打人家。”
“不是我动手,我们是公平竞争,他输了而已。”李承念收回望向别处的目光,有些认真地看着秦书
“那你把他打成那个样子,李爷爷怕是已经知道了,你又要挨打了。”
“我愿意挨打,没关系的,我皮厚实得很,观意,以后他不会送花给你,别人送花你也不要收,你要是喜欢,我会给你摘好多好多。”
“好,我不收,我那时也未打算要收,只是觉得好看便看了看,刚想还回你便拽着他出去便打了一架。”
“我……那观意你,你早些休息吧,我回家去了,我今日功课还未做完。”李承念说完便要转身回家。
秦书一把拽住他说:“我今天让你一起跟我回我家来,就是想让你先躲一躲,等下我去和我爹说,这样李爷爷来了他还可以帮你挡一挡,你就不会挨打了。”
李承念点了点头,而后两人又说起了悄悄话。
秦致也没再听下去,进了房间去找涟漪。一进门,便开口道:“涟漪,恒之今年多大了。”
“恒之只比观意大一岁,你忘了不成?”涟漪有些疑惑看着他
“已是十一二岁的年纪了,我看再过几年便可以着手他俩的婚事了,哈哈哈。”然后向涟漪说起今日院中发生的事
自从李千行夫妻没了消息后,李贤似乎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日益衰老,虽才十载,人却已是雪鬓霜鬟。这日听说李承念在学塾打了人,且天色已晚都未归家,才知他躲去了秦致家,便气愤地走到秦致家,却正撞见要出门的秦致。
“老师,正巧我有事要去找您。”秦致率先开口
“恒之那小子今日是不是来你这里了,听说他在学塾打了人,我得好好教训教训他,阿致你莫要拦着。”李贤情绪有些激动,欲要冲进去寻李承念
秦致连忙拦住开口道:“不不不,老师,今日恒之打人事出有因,您不要怪他,我出门找您是有事要同您商量。”
“是何事?”李贤虽是气愤,却也停下了动作
秦致轻咳了声说:“恒之与观意两人的婚事。”
“莫要胡说!这两个孩子才多大,且不说年纪,恒之这样不懂事天天闯祸怎么配得上观意。”
“老师,恒之这孩子只是少言寡语,并非是不懂事啊,您也知自千行与筠儿失踪后,便由您一人照看他,他虽不常同您说些什么,可他每次来我这里总是说让我能好好照看您,他知道您年纪大了,也不想惹您生气,所以偶尔会让我来劝劝您。”
“我这把老骨头能不能熬到他们长大成婚都说不准,到一时说一时吧。”
“您绝对是要长命百岁的,若是您不在,以恒之那孩子的心性,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唉,罢了,今日我便回家了,你替我好好说教他。”
“夜色已晚,老师我送您回去吧。”
李贤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便回家了,看着他远去背影竟觉得有几分落寞凄凉,秦致知道,千行他们二人失踪这十年老师虽没说什么,可心里定是最放不下的。
第二年冬天,李贤竟一病不起,李承念索性也不去读书,整日守在李贤身边,那日秦致前来看望李贤。
“恒之,你先出去,我有些话同秦你伯伯说,”李贤声音有些小,但却不由人拒绝,李承念闻言便离开房间。
“老师。”
秦致欲要说些什么,李贤却打断他说:“阿致,你也不必说些安慰人的话,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是最清楚的,能撑到如今已是奇迹,我虽是不舍,却又做不了什么,恒之也未长大成人,我是最放心不下他,今后便要都需你处处帮衬了,他这小子倔得很,若我走后也不知会做些什么,你帮我看看他,不日我便要寻千行他们了,我的后事也只能烦你操持了,恒之他还一事无成,观意与他且行且看,也不必强加姻缘。”
说完这些便睡去 ,秦致知他身体虚弱强撑着精神交代这些事已是极限,未多打扰,帮老师掩好被子便出了门去。
李承念在门外,虽然未听真切,却也知晓七八。
这一年的春节前夕,李贤还是未能撑过去,看着繁华街市张灯结彩,李承念心中暗暗作下了打算。
初春时他遣散家仆,之后便去了秦府,却没进去,只是塞了封信,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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