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杀人因

薛无咎拜于青台山,师从掌教道阳子。

而林思庄诸人则师从别门甚至乃一门之掌教。道门之下,多派争鸣。各宗间之家学,不轻易为外人道也。

薛无咎对这“不为外人道”却从不在意。他一不做掌教,没有续延青台山荣光的重任;二来就是对自己人,他素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证据有三,诸位请看。”

在裴照的一声惊呼中,薛无咎拿着长镊,从高某不堪直视的腹腔里挑起那片沾固在血凝深处的梅花金箔,缓缓道:“其一,便是高署令腹腔内的梅花金箔和皮上褐痕、油脂。

“自明帝寿康长公主卧醉凤藻殿前,有红梅落于额间而其颜形久不散后,时人便以妆仿之,盛行至今。高公至堂堂一男儿,女子所用的贴面饰金箔怎么会出现在肚腹深处。”

“再看剖腹开膛处、分布在胸下、脐上的两尾褐痕。其形为新月状,成褐色盖因女子画眉所用为螺黛。螺黛遇水难溶,遇血变褐,是以两胸下有这么两道不同于人血的痕迹。”

“三者高公至皮肚上的脂痕,乃西市天香胭脂铺所制的牡丹花颜面脂,柔肤养颜之用。其中添加了白芷、丁香、苏合、芍茹、土瓜根等十八种原料,此膏用后,香味经久不散,是以一靠近高公至的尸体我便闻到了。试问,哪个好男儿会去买女子的面膏涂于自己肚腹处?”

“监正的意思是,这高署令每日还给寄居于自己肚皮上的鬼母面梳妆打扮、擦脂描眉?”裴照一想到那个场景,诡异得后颈汗毛都竖了起来。

薛无咎斜睨了他一眼,悠悠笑道:“只怕不止画眉擦脂的,恐还日日喊着‘娘子’相哄呢。”

裴照神情顿滞。听得薛无咎又继续道:“这也是第二个原因。高公至此人,三十入仕,行事中正、颇有才干,但为人板硬耿介,不懂变通,是以在户部多年,还只是一个从六品上的尚司直。”

“但三年前其妻亡后,忽性情突变,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加之才干能觉,是以人皆赞之。

“年前,已迁至正六品上的尚署令。”

从从六品下到正六品上,听起来才两级,但他一无显赫家世,二无万贯傍身,要在这权贵云集、卧虎藏龙的长安城内迁升,凭什么?

“纵横谋划。”林思庄抿着唇,语声微沉:“鬼母面多智善谋。高公至如同晋时的苏味之一般,同鬼母面做了交易。”

晋时苏味之,年过四旬仍乃九品县尉,遇鬼面魅后三年,却迁为从四品下的一郡之首。

今时高公至,其状循之。

官场险恶,人皆魍魉。

颖慧如林思庄,亦知官场之内如鱼得水是如何艰深,何况在鱼龙混杂的长安城中。

佩服那鬼母面无双智谋的同时,他也暗暗瞥了一眼自诩不涉朝局,却对朝局官员家世背景、调动变化一清二楚的美貌国公爷一眼。

“交易?什么交易?”裴照左看看、又看看,见在场诸人似乎已然明了,就他没听懂那玄之又玄的哑谜,忍不住出声。

这次回答他的却不是国公爷,而是他师父。

吴用按着额角,满脸无奈。朝薛无咎一揖,在得到他的首肯后,方拉着徒儿指着秦素素身上的大红嫁衣,道:“这便是监正所说第三个原因。凡与鬼母面交易者,需答应娶她为妻。”

“晋时苏味之,升迁之宴上有小娘子触其身,鬼母面曰‘贱婢,胆敢触吾夫’,说出此话,其身份自然为苏味之之妻了。”

“再说高署令。小老儿年前在安乐坊吃酒时听过一桩趣闻,说是撷芳楼的花魁娘子心悦上了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帮头,为了他不惜要赎身入府做婢做妾。”

“高署令虽官至六品,但年前才迁,俸禄不多且多年清贫。他的升迁宴上,哪有银钱请得动身价万钱的花魁娘子。唯一的解释便是,这花魁娘子心悦的老帮头是这高署令。”

“想来这二人也是郎有情妾有意,是以惹怒了身为其妻的鬼母面,故将他二人控制其心神后杀之。甚至杀了犹不解恨,还穿上那一身红嫁衣,作为对花魁娘子最大的羞辱。”

吴用说着又指向另外一具尸体:“鬼母面爱憎分明。这女婢尸身完整,应同高署令无实质关系;但拔其口舌,毁其容貌,想来私下嘴里龌龊又自恃几分颜色,故被鬼母面设计看其行凶,活活吓死了。”

古往今来,精魅思人者不知凡凡。但真以凡人死为箴誓者,鬼母面还是头一人。

诸人望着尸台上那三句狰狞尸身:剖腹挖心、拔舌毁容,手段之狠厉,不觉背后毛骨皆悚。

“原来如此”,众人悚然之际,裴照恍然大悟道。

吴用又无声叹了口气,想小子鲁愚也有益处,心里松快了些。他侧身朝薛无咎一揖,道:“不知小老说得可对?若有错遗处,还请监正指正。”

“吴老神算,并无差遗。”薛无咎目光闪了闪。

“还有一事我···”裴照飞快瞄了一眼林思庄的右手,尸体的事已经他懂了,可他还是有一事想不通,想问又怕伤他思庄兄的心。

幸亏这次脑比嘴快,他及时将后面的疑问咽回了肚子里,准备等下偷偷请教善解人意的国公爷。

这般小心思又怎么瞒得过在场诸人。

“相传鬼面魅乃幽都度朔山上的一段槐木所孕。槐木至阴,噬血为好,故而我的手碰到被鬼面魅诅咒过的尸体后血肉皆枯。”林思庄见吴老的手下一刻即将拍到裴照的后脑勺了,将百里淳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想来监正也是在看到我的手后,才断定此鬼物为鬼面魅的。”

薛无咎点了点头。

裴照这才后知后觉,刚才监正说原因有三并非四,原来是顾及林思庄手伤所以并不打算提及,偏自己不知所谓,将他思庄兄的痛处扯了出来。

他看着百里淳那一记愤然的眼光,自知理亏,便朝吴用身后挪了挪,难得的未抬杠。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小朋友?”小狼狗脸上乖巧哀怜的神情让薛无咎想到了三年前百里淳刚进司天监的样子,懵懂纯真,可叹可爱。

可惜没等他逗多久,他思庄兄就将那小崽子护紧了。

裴照显然不禁逗,也不长记性,闻言便巴巴抬起头,问:“那监正,这鬼母面既然如此狠辣,咱们可有办法抓住她?”

“办法自然是有的。”薛无咎顿了顿,笑得邪肆,眼若横波道:“鬼母面如今手上沾了人血,更吃了人心,妖力大增、妖气难掩,为避免同类觊觎,定躲在长安某处的槐林中,借母槐之气消化休养。”

“长安遍植槐木处有三:一乃居德坊旁的漕渠林;二乃启夏门前的先农坛;三嘛,便是距离平康坊最近,升道坊中的青龙寺后山了。”

“怪不得血案发生后,鬼母面消踪匿迹,难以探查。原来胆子这般大,躲去了青龙寺的老秃驴堆里!”百里淳冷目一凛,目露杀机。

作为麻衣道人的高徒,他自天资过人,一点就透。从血案发生到司天监现场临勘,前后不过两刻钟。精魅一族体质特殊,食人后短期内妖力大增,但妖形难持,须得将血肉炼化后方能为其所用。

当时他和林思庄到现场,一路循着丝缕残留妖气追踪到亲仁坊后便戛然而止。适时各市坊门大开,人潮涌动,汹涌人气喧天,妖气被冲散得无影无踪。见寻气术难以施展,他与林思庄便各自分开,沿着亲仁坊以南,逐一探查。

探查时他二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青龙寺方圆两坊处,一来司天监与青龙寺积怨颇深,二来寺内高僧坐镇,佛法巍巍,寻常妖孽哪敢串匿。谁知这鬼母面倒是个胆识过人的,竟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逃去了青龙寺,借着人间香火和隐隐佛光掩匿了行迹。

“监正,容属下自请:请监正即刻允属下带人前往青龙寺,将那鬼母面捉拿入监!”百里淳上前一步,漂亮水嫩的眉眼里一片阴霾。敢伤他子鱼,他定要挖其肉挫其骨,使尽千般手段教它生不如死。

薛无咎当然知他心思,但却并急着相允。而是瞥了一眼林思庄,再三确认百里淳缉魅之坚,再得到“属下自当倾其所能”后,方转眸看向一旁侍立的裴照,悠悠道:“这事急不得。鬼母面生于槐木,那片槐木林于它就如母体,鬼母面不主动露面你便难以寻它。而你若找不到它,难不成还将青龙寺那片林木全砍了?”

百里淳一滞。若照他以往性子,砍片秃驴林子有何要紧,大不了远走逃逸,正圆了百里小爷游戏人间的夙愿。可如今不同,他有子鱼,子鱼雅正持重,声名在外,作为他的郎君,百里淳深知须得一改劣根,自持自庄,方能让子鱼他那老古板师父点头同意。

“要收服鬼母面,期间最紧要的人除了你,还得有从和。”薛无咎眼尾微挑,唇角含笑,目光流连与二人间,神色微妙。

“我?”不像百里淳本能迟疑,裴照闻言目光一直,受宠若惊。

司天监从下至上,皆以术法傍身,独他一人因一身功夫被薛无咎看中,从金吾卫中提调进来做了少监使。

少监使此职,上辅监正,下令属官,按朝廷品秩仅在监正、监令之下,和三名掌令使平级。为此,对于他这个“毫无修行灵相”的裴家三公子,百里淳没少明里暗里讥他“德不配位”,道他有此职位不过是“监正还他父兄一情耳”。

什么叫做为还父兄一情,说得他像个脓包似的。裴照被激得怒海翻涌。

裴氏一门以文传世,自东汉起便满门清贵,本朝立国后更是蕴秀频出、荣宠不衰,家族显赫贵重直逼五姓七望耳。

身为裴氏子,裴照自知当初进世家子弟云集的金吾卫有父兄推持,但被卫国公看中,则完完全全凭的是当初在奈落幻境里一路杀出来的悍勇不是。

百里淳明知其故还讥他,恃重的不过是其会术法。如今有这么个机会,他也要叫百里小郎看看,不凭术力单凭武力,亦可捉妖降魔!

“但凭监正吩咐,属下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裴照暗瞟了一眼百里淳,肃容高声道。

“诶,我就说嘛,敏汝与从和,都是咱们司天监里顶顶明事理、识大体的好郎君!”

这次不知怎回事,百里淳与裴照看着一脸诡异的国公爷,都觉眼皮抽搐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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