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龙寺

风雪愈疾,白幡漫天。

升道坊中,青龙寺后,一道柔弱伶仃、孑孑妙影跌撞进雾气森茫的槐树林中,泣声哀凄。

“三郎,我已答应离开长安,你我二人不复再见,为何你要赶尽杀绝?”看着雪雾中渐渐明晰的男子身形,孤弱女子跌足在地,薄肩抖动,惊恐叫出声。

“谁叫你不识好歹,屡次我好事!”雪雾中男子身姿挺拔,眉目英锐,端的是一副画凌烟、上甘泉的英姿勃发好模样,眉宇里却一片阴翳。

“那裴家六小姐对我一见倾心,我亦对小姐一见钟情。本该佳偶天成,玉成美事,而你——”

男子骤然拔出佩剑,寒芒侧侧,居高临下地看着女子,恨恨道,“而你,却偏偏此时来了长安,还逢人便说我虞三郎是你的夫君!”

“夫君?你哪门子的夫君!”说到此,男子狞笑一声,手下刺向女子咽喉处的剑更进了一步,道,“我乃观海虞氏子,出身清贵,岂是你这个卖笑为生、人皆可夫的青楼女可肖想的!”

“人皆可夫?肖想你?”地上女子看着身姿怜弱,性子却似烈性。被他言辞一激,顾不得喉前青锋,一双美目恨意滔天:“我虽出身勾栏,却是卖艺不卖身,当初你哄我身子时还道我‘出污泥而不染’,这就忘了?”

“道什么虞氏清贵,当初你与你母亲流落临县,若不是蒙我收留不弃,你们母子二人早已饿死街头,魂归西天了!”

“哈哈哈哈,可笑我杜十一娘自诩聪颖,却识人不明,糊涂一世。你上长安时,我送尽金银给你打点,我赠华服予你怕你露怯,盼的不过是有朝一日郎君能信守承诺娶我为妻,带我远离那苦海地!”

“何曾想,你虞三郎就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三尺青锋寒光凛凛,照得女子中一片泫然,“为着你的锦绣前程,你不仅不承认同我的关系,还欲将我杀死以绝后患,虞和,你好狠毒的心!”

“无毒不丈夫!你不都说了吗,怪只怪你当初识人不明,糊涂一世!”男子脸上一片冰冷,未未所动。长剑高举,朝着管美丽咽喉毫不留情地刺下——

“你离开长安有何用?”

“只有你死了,死人才永远不会碍我的路!”

**

升道坊旁,青龙寺内。一辆四驷白蹄乌金铜饰檐马车静伫于山门寺口处。

水云堂里,主持同光法师并四名执事僧正,合掌静默在旁。

“思庄,落在这里你便输了。”宽绰古朴的知客堂内,茶香渺渺,如仙如妖的国公爷眉眼妍艳。

“罢了,不下了,此局我认输。”林思庄白子落定,呷了一口刚煮好的碧园春,眉宇隐有焦色。

“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为仁者心动’。思庄,你心不定。”

薛无咎瞥着一旁神色澹然的青龙寺主持同光法师,自顾捻着一颗白子放于棋盘另处,淡笑道:“今青龙寺藏了杀人妖孽,大师都还没着急,你倒坐不住了。”

如何坐得住。鬼母面修行至今数百载,性狡,擅变,睚眦必报且手段狠厉。今敏汝未及弱冠,虽天资奇绝、术法绝尘,那也只是同辈相论也。

如今头一次放他出去独自降妖就遇上这么一个百年精魅,还是吃了人心妖力大增的狡擅精魅。林思庄想到此,捏着茶盏的指骨就不禁微微泛白。

这么一个端雅持重之人,也就百里淳能让其坐卧不宁了。

薛无咎笑了笑:“敏汝今年已十七,你能护他一辈子不成,该放出去同厉害的妖鬼交交手了。”

说这话时薛无咎垂着眼皮,半张脸都陷在昏黄的油灯里,美艳得如同诱佛沉沦的魔女。

林思庄闻言一顿,不言。

好一会,才沉默地重新从罐中拈了一颗白子,示意薛无咎重新再战一局。

外面风扯雪凄,若鬼哭似狼嚎。

从前想着吾妻尚幼,不可染浊尘。

而今他已长大,倒忘了自己年长了他许多,终究有先去的一天。到那时,他的敏汝,终要靠自己本事才能活下去。

屋角滴落声不断。落子可闻的棋局厮杀间,天地交合出已有淡淡曦光。

“子鱼,那鬼母面好生厉害,变换成裴照的模样,连我都分不清。”人未至,语先到,少年郎清朗快意的声音甫一入耳,林思庄几不可见的眉心终是松了下去。

“监正,敏汝拿他拂云剑刺我,险些要了我的性命!”另外一个英气的声音紧随其后,有些气急败坏。

“切!谁刺你了,本公子刺的是妖怪,你自己不长眼地扑了上来!”

正说着,房门一开,便见一个美貌女郎并一个英锐少年相继迈入屋内。

女郎浑身浴血,但姿容清绝,妙丽无双,一双横波目更是波光潋滟,熠熠生光;另一个少年郎身上也没好到哪里去,血溅了一身,但英姿勃勃,脸上斑斑血迹也难掩其光华韫致。

“回来了。”棋面上黑子落定,胜负已分,薛无咎朝着林思庄略拱拱手,道,“三局两胜,思庄兄承让了。”

此进来的两人就是刚在槐林里分别扮做青楼女和薄情郎诱敌的百里淳与裴照。

百里淳手中拿着一根成年女子手臂大小的枯枝,一进门便上前兴冲冲对林思庄道:“子鱼你看。那鬼母面伤你一掌,我断它一臂,这仇报得如何,满意不满意?”

说着将流着人血似汁液的手臂举到林思庄面前,眼巴巴等着林思庄的夸赞。

林思庄看着那条血淋淋的臂膀,眼神微暗:“满意。”

两字一出,一旁一直入定静坐、八风不动的同光法师微微皱起了眉头。

“把这破手拿开,监正和监令爱洁,别污了他们眼睛。”裴照撇撇嘴,脸上却是止不住的兴奋。他擦擦手,从怀中掏出锁妖囊,双手奉呈,道:“监正监令请看,那鬼母面已被降伏,收在这锁妖囊中了。如何处置,还请监正监令示下!”

雀蓝金丝蔓草纹秀的锁妖囊,青光流转,法印微显,仔细听去,还能听到鬼母面断断续续的哭嚎声。

这两臭小子,能将鬼母面收拾得这般惨?薛无咎眼神微凝。

“可有受伤?”刚还坐卧不安的林某人现在又装得云淡风轻,看向百里淳和裴照的眼神,就像两个精力旺盛的弟弟只是出去和人玩闹了一场。

可他明明心眼都偏到百里家小子身上了。

“都是小伤,不碍事。”百里淳大大咧咧地坐在林思庄身边,将断臂的手指一一折断又接上,随口接道。

一旁裴照亦连连点头。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百里施主既以降伏此妖,又何必将它如此折磨。”同光身旁的僧正印光大师朝着百里淳执佛礼,金刚怒目的脸上一脸慈悲相。

“因为好玩啊。”百里淳抬头,唇角扬起一抹澄澈的笑意。

用连心术将砍下的断臂与鬼面魅妖心相连,为的就是报伤他子鱼之仇。都说十指连心,钻心入骨,没能将那妖孽片片割肉泄恨已是妥协,如今只叫它疼上一疼这老秃驴还心痛上了。

迎着印光眼神,他笑意渐冷,手中将那折鬼面魅断臂手指的声音弄得更响了。

“印光大师不降妖,倒管起我司天监降妖的人来了。”林思庄微侧了侧身,不动声色将百里淳掩在身后,目光微沉。

林思庄出身道门大宗罗浮山,自小天资聪颖、天赋异禀,一手符箓术修得出神入化,为人更是雅正端方,落落君子之风,有“道门芝兰”之美称。早年间在薛无咎未入道门前,一直是朝廷与道宗默认的下一任监正人选。

印光似没想到这个道门芝兰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表情一滞,一个“你”字噎在唇角,连同一脸慈悲相里也隐隐显出佛陀金刚怒目的真容了。

“师弟,国公爷在此,不可造次。”僵持间,苍肃声音响起,一直闭口不言的同光法师这才开口。他慢慢抬眼,却是看向薛无咎,眼睛里青莲淡淡,佛光隐隐。

怪不得朝中某些人奉同光如上宾,原来是快修得真身了。薛无咎轻嗤。

老和尚倒还有些本事,但这吓唬谁呢。林思庄轻哂。

随即二人目光相对,不约而同地呷了一口茶。

“让魅精隐匿进青龙寺,是我等疏忽,还请国公爷降罪。”同光缓缓站起来,领着四名僧正躬身执礼告罪。

刚可没那么客气,好似由着数十名僧众围着他们的人不是他似的。

“法师这是说的哪里话。”薛无咎一改往日针芒,虚抬了一下手,竟亲自上前扶起同光,笑道,“青龙寺后山人迹罕至,一时不察乃人之常情,怪不得诸位大师。”

“今既妖孽已擒,深夜叨扰已属罪过,本公这就告辞,还望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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