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目?
什么眉目。一个初到长安且身娇体弱的濒死男子,难不成还有什么识得妖踪、窥破天机的秘术?
薛无咎眼神微凝,不过此念头也就在脑海中一闪,随即便同薛伯一道打马归府。
谢吾此人,来历成谜,师承成谜,唯一能确定的是,黄泉沉光的主人必然不是普通人矣。
芳岁苑中,遍植桃木。几日前虽反常下过一场大雪,但花苞犹在,满坠枝头,玉树琼林间犹闻淡香隐隐。
“他怎么起来了?怎地身边也没个人伺候?”甫一进入内室,薛无咎便见卷帘后弱不胜衣的男子虚虚跽坐在榻上,身前矮案上煮着顾渚紫笋,看样子是在等他。
“这···”薛伯一时语滞。
这位谢公子不喜旁人伺候。醒来后便令一干婢女全数退下,平日里除一些洒扫送饭外,他们也进不得这院子,这些小主人都是知晓的。
“进来。”谢吾撩起眼皮,看向紫衣玉冠的某人,低低咳嗽一声,“莫要为难薛伯。”
薛无咎这才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放薛伯离开,挑帘而入。
御贡的顾渚紫笋,茶汤明亮,内蕴兰香,味醇鲜爽。
见谢吾只是静静品着茶,薛无咎坐下没一会,便忍不住了,开口道:“你说长安鬼母面杀人案,你另有眉目,什么眉目?”
谢吾闻言放搁下茶盏,淡淡瞥着他,道:“想来你已经审问过鬼母面了。”
薛无咎一愣,不知他如何知晓的,却也仍旧点点头。
谢吾沉吟片刻,道:“你派人去青龙寺槐树林降伏鬼母面那晚,正好有另一批人也在找鬼母面。”
“另外一批人?”薛无咎微诧。
“对。当时我同孟极正是跟着那批人,才到了青龙寺后山,遇见了你手下的两个小朋友。”
“你手下两人与鬼母面打斗时,那批人正在槐林外暗暗埋伏。我听得一人道:‘令使,司天监的人已在槐林内,咱们可要抢在他们之前,将鬼母面劫走?’”
“那令使声音不辨男女,只道:‘等等,等他三人两败俱伤之际,咱们再出手。鬼母面我要,而那百里、裴照二人,体质殊异,喂我的紫冥正正好。’”
“紫冥?那是什么东西?”薛无咎眉心一紧。
谢吾摇头道:“不清楚。不过那令使算盘打得再好,也没想到双方缠斗没一会,青龙寺的维纳僧正便领着一行武僧来了。”
“难不成那群和尚暗暗帮了两个小兔崽子一把?”这就解释得通为何两小子能身上无伤、全身而退了。
可能让青龙寺出手相帮···薛无咎脑海里浮现那一个人的身影,眉头拧得更紧。
“没有帮。”谢吾瞥他一眼,似会读心术一般明白他的忧虑,淡声道,“青龙寺诸僧只是在槐林边暗暗藏着,我观他们,颇有些作壁上观的意思。”
这倒符合青龙寺的作风。薛无咎扯了扯嘴角。
“而我跟着的那批人,没一会便发现了槐林另一侧还有青龙寺诸法僧,故几番掂量之下,便带人退了。”
“之后槐林中发生的事情,百里淳与裴照应当同你都讲过了。”
说完这些,谢吾又连声咳嗽起来,脸色已白得不像话。好似说这几段话,便已用了他所有积攒的气力。
见他咳得厉害,薛无咎忙重新给他倒茶润喉;见他咳得摇摇欲坠,薛大公爷又急忙上前,将人扶靠在怀里,手掌抚着他的薄背,一下一下替他顺着气。
“这几日没好好用饭么,怎么又瘦了些?”国公爷眉心深蹙。
谢吾喝了口水后稍缓,闭目不语。等有了点气力,便去推国公爷的身子示意他放开。
“推什么推?都这样了还不许人碰,又不是没抱过!”薛无咎邪火突起,将人抱得更紧,低低斥道。
他对谢吾的感情很偏执,爱愧怨交织。自当年一别后,一门心思想将此人抓到,关起来,再也不许离开他半步。
说起来薛无咎与谢吾相识,还是在五年前伊州以北的沙漠里。
谢吾救了他。
那年安西甘旱,天山下草木枯黄、水草不足。突厥与大唐边境处的吐谷浑部见大唐辖内依旧兵肥马壮、人皆富足,便率众突袭伊州边城安县,打的是抢劫一批物资,解它部落之困的主意。
早年间边境城镇将领对这样抢劫物资的小打小闹司空见惯,但适时大唐与突厥已有天山盟约,且薛无咎任安西军主帅后,对此万不容忍、绝不姑息。
接到消息时他正在伊州巡查,当即便领了一支精锐军前往边境会那吐谷浑。他深知突厥人善狡,若默许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而对于这种不守承诺的番部,唯有斩草除根、杀鸡儆猴方能震慑其余突厥各部,以保天山之盟的威慑力。
这一追便追了半月。薛无咎率军将吐谷浑残部赶到了乌鞘山下,当时身边副将褚云道:“主帅,穷寇莫追,这吐谷浑现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不足为惧;但再往前便是回鹘王庭的领地,我们去不得了。”
薛无咎自然明白其意。
身为安西主帅,他与吐谷浑交战乃对方先破约盟,是师出有名,其他突厥各部无可指摘;而若为追吐谷浑残部率军踏足回鹘领地,便是他大唐侵犯在先,若突厥各部落再次联合回鹘,便有将安西百姓再次带入战乱的风险。
他挥令众将士勒马。直到看见吐谷浑残部慢慢消失于回鹘领地地平线后,方才调转马头,回奔伊州。
突厥、回鹘皆慕强,而今吐谷浑残部走入回鹘领地,不是为奴便是沦为臣属,而原吐谷浑控制的领地自有其他部族争夺。如此内乱,薛无咎喜闻乐见。
只是没想到,行过数次的回程路上却遇见了一场罕见的沙暴。
待他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沙漠一处绿洲边的洞窟内,身旁坐着一个面容温润、身形消瘦、但唇红似血的青年人。见他醒了,擦着唇上的血迹若无其事道:“你若再不醒来,我都要将你的血喝干了。”
薛无咎:······
是的。那个救了他,但因为羸弱而无法出去取水便喝他血求生的人是谢吾。
而在他昏迷的那几天,为避免他脱水而亡,割了自己手腕喂给他血喝的人也是谢吾。
那段日子过得迷迷糊糊,但肆意快活、恍若美梦。
以至于褚云在沙漠深处寻到惊云驮着的奄奄一息的他时,道他应是脱水梦魇了,或是遇上了海市蜃楼。毕竟这塔渍拉玛干沙漠内哪来的绿洲,而食人夺命的沙漠里又怎容得下一个连走路都没气力的孱弱男子活。
起初薛无咎也觉自己莫不是真的糊涂了。褚云说自己不过才消失一天一夜,而在那处绿洲里他分明与那男子度过了近一月。
可回到府中,热汤沐浴时瞧着自己肩上、胸腹、背后深深浅浅的抓痕咬痕,他方又知自己所遇并非糊涂一梦。
当时他与男子在绿洲里,朝夕相对、日夜奔命。洲内杀机四伏、异象迭生,妖鬼怪物皆凶狠残暴异常,他便每日带着男子和他怀里的一只小孟极兽东藏西躲,避开厉害妖鬼的追杀。
其他诸事现回想起来皆浑浑噩噩、不甚清明,但他深刻地记得自己在某夜不知为何忽然就压了他;还记得自那夜压了之后更是食之入髓,夜夜缠着他索爱贪欢。
谢吾没力气,几番挣扎之下拧不过他,便只能由他为所欲为。
欢爱时为报复他如此禽兽行径,每弄一次,谢吾便势必要在他身上留下些猫挠似的抓痕咬痕抗议。
即使到如今每每忆起,薛无咎也没想通为何自己在绿洲内会兽性大发,强要了谢吾。以至于后来谢吾调养好后,竟趁他不备将他丢进吃人方息的沙眼中时,他觉着谢吾应当是恨极了自己的。
可恨极了又如何。
谢吾拿他喂沙眼保命,却没想到那沙眼既是嗜血深渊亦是逃命出口,几番搏杀之下,他竟留得一条性命从危机四伏的绿洲内逃出来了。
薛无咎想,谢吾心可真狠。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人是一点恩义都没有的。
但他有,被他压了那便是他的人,是死是活他都要顾着。薛无咎发疯似的回身去找绿洲的入口,但寻来寻去,一如那旖旎春梦,了然无痕。
而今再见谢吾,薛无咎只觉讽刺。当初你为保命将我扔出去,却不知当时你我若真逃不出那沙眼恶鬼的追攻,为了护住你,我也定会以身伺妖,换你一条活路。可现下,你这副保命的身子还不如我这险些丧命的身子强,真不知是老天眼开眼还是不开眼了。
薛无咎看着怀里面若纸白的人,眼中复杂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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