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搞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此时此刻,我和我的初恋情人卢卡斯在四年未见后,一起坐在一张边缘坑坑洼洼、碰到会嘎吱作响的榉木桌子边,共同享用一锅撒了过多胡椒粉的杂菜汤。
他一个公子哥恐怕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吃这玩意。
但我吃得很开心,毕竟在这极寒之地,任何蔬菜都是稀贵之物。
事情还得从三十八天说起。
11月6日
我做下了一个决定,我将在11月18日到达世界的尽头,然后把自己沉入水里,葬身于冰湖中。
原因挺多的,压倒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就是那一封解雇邮件。
如今经济不好,联邦一号频道的广告不再是各种度假卫星的宣传片,而换成了各种理财产品。
我听着那个经纪人漫天吹嘘他们的产品能带来多少收益,讥讽地想可惜现在联邦居民大多学聪明了,在前几年的投资泡沫中学会了不一头热地扎堆冲进虚幻盛景中。
任凭这个穿得像参加葬礼的经纪人讲得再好,也掩盖不了那只有百分之零点几收益的事实。
不过还是有人会给这个不幸的经纪人增添业绩的,只是肯定不是刚被老板开了的我。
屋漏偏逢连夜雨,下一秒,房东夫人的讯息被投放在了我面前。自从经济不景气后,房东夫人收房租从一年交一次到半年交一次,逐渐到了现在的一月交一次。
而现在离交房租还有八天,她已经委婉地提示我要准备好房租。
看着那串数字,我的太阳穴开始鼓胀生疼,这种钝痛这一年里我早已习惯,但仍然会产生一些烦闷。
z-7192感受到了我的情绪,贴心地将讯息折叠了起来,并为我播放了一首纯音乐。
z-7192是内置在我的手环里的智能助手,它能通过我的脉搏、我的体温、我的微动作来感知我的情绪,计算我的下一步行为。
可是这次它的计算却没有用,我打断了欢快的钢琴曲,问我的智能助手:“z-7192,麻烦帮我查一下我的名下资产。”
“好的,阿尔伯托先生。您的可用资金目前为1313.13星币,持有泰达集团百分之六的股份。您还有其他吩咐吗?”
电子男声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沉默下去,视线不由自主投向一旁墙上的画。
注视那幅画良久,我开口,慢慢地说:“是的,帮我处理掉我所有的股份,换成星币,告诉房东夫人我想终止租房合同,再帮我订一张去洛菲斯的机票。”
人工智能不会有情绪,z-7192只是问我:“好的,阿尔伯托先生。您面前的画出自卢卡斯·米切尔先生之手,保守估值可以到三万五千星币,请问是否要卖掉?”
犹豫了四十秒,我说:“不用了,把它留给下一任租客吧。”
我看着那幅画上的璀璨冰河,闭上眼,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那无边无际在阳光下闪烁的冰雪世界。
提尔佳,世界的最尽头。
11月17日
我的个人物品并不多,租下这套房子后我并没有额外添置什么家具。几套样式差不多的四季衣服,一辆代步车,一幅画,一柜子的书,除此之外我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我花了三天的时间就处理掉了我所有的个人物品,能卖的就卖掉了,卖不掉的就送给房东夫人了,也许下一位租客会考虑收留这些东西。
听闻我要终止合同,房东夫人很是吃惊。
我大概是一位很靠谱的租客,安静事少,按时交房租,所以她颇为惋惜,甚至暗示我可以晚些再交房租。
我坚定地拒绝了她,她只好作罢,并且照单全收了我留下的所有物品。毕竟在这个时代纸质书是一种非常昂贵的东西,虽然受众不多,但价值可观。
这期间z-7192也帮我处理好了股份,分批抛售掉,换回了五百七十多万星币。
泰达集团去年遭遇了一次动荡,市值缩水严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缩水了还是价值可观的。
这些钱,我只给自己留下了十万,其余分成两部分,一半打到了我父亲的账户上,一半打到了我母亲的账户上。
在即将出门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我住了一年的屋子,望着墙上的那幅画,我扭头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11月18日
提尔佳是一个湖,在地图的最北边。那里没有直达的航班,我的飞机最终降落在洛菲斯,人类最北边的聚居区。
这些年人造卫星如井喷式爆发,去这些人造卫星上旅游成了新的潮流,像提尔佳这种天然景观不再得到游客的亲睐。
我的运气不错,再过一星期这里就要迎来极冬,大雪封路,就无法进入提尔佳了。
我花了六千星币找到的一位向导用蹩脚的联邦通用语这么说。我认可地点了点头,我运气一向还可以。
我的向导是一个矮壮结实的男人,有一把浓密的大胡子,和光秃秃的像一颗红菜头的脑袋。
在他的好心建议下,我购买了一整套厚厚的皮袄皮帽和手套靴子,融入了当地人灰扑扑的打扮,走起路来像一头笨重的熊。
而我的向导以一种与体型不符的灵活身姿带着我上了一个雪橇,并抓住我的胳膊把费力前行的我也拉上了雪橇。
那雪橇由两头巨大的驯鹿拉着,带着我们一路疾驰。洛菲斯灰扑扑的低矮建筑群很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辽阔的雪原。
提尔佳在俄多语中的意思是“神的眼泪”。
我站在一片广袤无际的银白之中,望着在冬日阳光下闪亮的冰面,那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令我不得不半眯起双眼。
这景象远远美于纪录片中的提尔佳,也比我墙上画中的冰湖更美。
我想,我可以稍稍改变一下我的计划,或许我可以在这里再呆一段时间,等我看够了这片冰湖再结束生命也不迟。
11月19日
在向导的帮助下,我找到了一户村民愿意租给我一个阁楼,以1200星币租一个月。
这是一个俄多人村落,二十几座木屋零零散散地散落在湖边,若非那统一的灰色双层带阁楼的样式,大概也没人会想到它们属于同一个村子。
俄多人是一个古老的种族,世代居住在提尔佳边上,从来不曾离开。
向导离开前,我摘下我的智能手环送给了向导。提尔佳没有信号也没有电,在这里我用不到手环。
向导很吃惊,他想拒绝:“先生,这手环太过于贵重了。您离开提尔佳之后还会用到手环的。”
我笑笑,心里说我不会离开这里了,但嘴上只说:“向导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用手环交换您的雪橇和驯鹿。”
向导思考了一下,见我执意如此,便同意了。
我掏出买衣服时店主执意推荐给我的一把锋利的匕首,蹲下身,费劲地用刀割驯鹿脖子上的皮环。
皮环坚硬,我用匕首割了好久,终于割断了皮环。接下来我入法炮制,将另一头驯鹿脖子上的皮环也一并割断了。
在我做这些的时候我的新房东夫人正抱胳膊站在木屋门口看着我。
两头驯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获得了自由。我直起身,看着无知无觉的两头畜生,他们翕动着巨大的鼻子,喷出阵阵白气,长长的睫毛上凝了冰霜。
有一头驯鹿还把脑袋凑到我身上来拱我,差点没把我顶个倒仰。
我退后几步,壮了壮胆子,使劲在驯鹿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然而驯鹿毫无反应。
这让我有些犯愁。好在房东夫人大概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捡了根放在门边的木棍,走过来照着一头驯鹿的屁股狠狠抽了一下。
那头驯鹿吃痛,长长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就朝树林跑去了。另一头驯鹿见此,也跟着跑远了。
我松了口气,扭过头,向我的房东夫人道谢。
此时房东夫人已经转身走进了屋。
我新的房东一家有四口人,一位老妇人,一位女人,一对身高才到我腰的双胞胎姐弟。
在第一次和他们的晚餐中,见我视线在空空的主座上停留一瞬,女人用一口不太流利的联邦通用语,很直接地告诉我:“哦我的丈夫在七年前去世了,死于狼群的攻击。”
我对此表示了遗憾,余光瞥见老妇人沉默地在胸前点了几下。
11月20日
今天是我在提尔佳住下的第一天。
这里非常的寒冷,我的阁楼也没有壁炉或是任何可以让我取暖的工具。好在阁楼没有窗户,屋顶也用木材和干草造得结实无比,我不用担心会有寒风吹进来。
只是屋外的风声实在很刺耳,厚重的被子也压的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这个晚上我总是陷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还做了一个梦。
现在我把这个梦记录下来:
我梦见了我从前玩过的一款沙盒游戏,是的,我从小就开始玩沙盒游戏,当然最初玩得是父亲的朋友克里森叔叔为我特别定制的儿童版沙盒游戏。
这位克里森叔叔拥有联邦最大的游戏公司。
在梦里我成了游戏的主角,一个流浪的小男孩。
我身上衣衫破旧,脚上没有鞋,在空无一人的城中走来走去,又冷又饿。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路过一家面包店,那新鲜出炉的面包香气诱人,我的肚子咕咕唱着空城计。
面包店同样空无一人,我犹豫再三,选择走进店里。就在我将手伸向一个面包的时候,一个人在我旁边凭空出现,他握住我的手说:“你这样是不对的。”
我吓了一跳,然后就醒了过来。我试图回忆那个人的面庞,却只能看见一片空白,但这个人让我感到很熟悉。
昨天我是和衣而睡的,所以我只整理了一下我的头发,蹬上厚重的皮靴,就下楼去了。
房东一家早就醒了,老妇人正坐在桌子边上,喂双胞胎姐弟吃饭。听见我踩在狭窄陡破的木楼梯上的脚步声,老妇人没有抬头,姐弟俩同时转过身,好奇地盯着我。
老妇人低低用俄多语对姐弟俩说了些什么。
只是我不会俄多语,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女人从开放式厨房探出头来,招呼我:“早上好,阿尔伯托先生。快来吃饭吧。”
我先去一边舀了一小盆烧好的热水,洗面漱口之后,才坐到了餐桌边上。
早餐非常的简单。不知名的鸟蛋,个头比鸡蛋小一些,味道还不错。切开的黑麦列巴,涂上奶酪,有些太干了。这里除了水只有酒,我不得不一大早就喝了一小杯酒。
等我慢慢吞吞吃完早餐,老妇人和姐弟俩早已不见,女人也不在厨房里了。
我抬头看了一圈,老妇人正坐在壁炉边上缝衣服,姐弟俩坐在她脚边玩一种木头做的玩具。
我站起身,拿了两片列巴用报纸包好,走出了屋子。
屋外很冷,只待了大概两分钟,我的脸就已经刺痛难忍,鼻涕也流了出来。我拿袖子抹了一下,试图将领子高高竖起以便挡住一些风。
女人正巧背着一捆木头走到屋前,她将木头从背上卸下来,一垛一垛整整齐齐的码在屋旁空地上。
我认出那是昨天那架雪橇的残骸,被女人拆了下来,劈砍成柴。
等她直起身后,看见我这幅狼狈的样子,她笑了起来。隔着一段距离,她朝我喊了句什么,风很大,我没能听清。
接下来,她走到我面前,伸手在我的衣领和帽子摆弄了一番,我的衣领便与帽子的护耳扣在了一起,将我的嘴鼻一起挡住,只剩眼睛露在外面。
她看了看我,又伸手调整了一下帽子的角度,这下帽子边沿的毛毛成功挡在了我的眼睛前方,让我能够看清景物的同时,也避免我的眼睛被风吹得生疼。
我非常感激,对女人说:“谢谢您。”
女人笑着,说:“叫我朵丽丝。”
与朵丽丝告别后,我一个人继续向湖边走去。
提尔佳是一片很大的湖,我曾经查看过她的资料,占地面积约为4万公顷。冰湖的周围环绕着一圈浅浅的斜坡,我所在的村落就稀稀拉拉建立在斜坡上。
极寒地带植被稀疏,斜坡后方只有寥寥几片小树林,如今枝干枯黄,在冰湖中同那些灰色小房子一样无比突兀。
我在提尔佳边上坐下,这一天我什么也没做。
提尔佳如今在盛冰期,白天的冰面过于刺目,只看了一会冰湖我就闭上了眼睛。
但那片苍白的影子映在了我的眼球上,当我闭上眼之后仍然能看到湖面。
挨挨挤挤的冰块在深蓝水波上浮动着,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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