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行踪并不容易，一路上，海拉小心翼翼地避开奥丁的耳目。她颇费了些周折才来到她要找的地方。那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岩洞，洞口覆满了荆棘和乱石，洞内有一条并不清澈的溪流，四周常有毒蛇出没。阿斯加德的众神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来惩罚他们的叛徒。
海拉绕过那些荆棘，往洞中走去，不多时便见到了被束缚在巨石上的洛基。在他头顶的树枝上盘着一条毒蛇，正从口中吐出毒液，而洛基的妻子西格恩在一旁捧着一只碗来盛滴下的毒液，以免它灼伤洛基的脸——事实上，那张曾经无比俊美的脸已经被腐蚀得面目全非了。
海拉走进来的时候，西格恩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首先开口的是洛基：
“许久不见，海拉，你变得越来越美了，比芙蕾雅还要光彩照人。”
你不觉得我是变得越来越像你了吗，父亲？
海拉没有说出口，却回想起来找洛基之前，她曾去过约顿海姆找过母亲安格尔伯达，但后者只看了她一眼，连门都没让她进。
“你变得越来越像洛基了。”安格尔伯达说。她不想再见到洛基，所以，她不想见她。
别再回来了，安格尔伯达告诉她，约顿海姆不需要再有另一个流着阿萨神族血脉的外来者把它搅得天翻地覆。
“你可是一点都没变，父亲。”
但洛基变了，至少在外表上。海拉端详着他脸上被蛇毒蚀刻出的一道道黑色沟壑。这就是阿萨神族的美貌，如此不堪一击，只需一条毒蛇和些许时日就可以毁得丝毫不剩。洛基的一只眼睛也已被毒液侵蚀，原本明亮的灰绿中染上了一片浑浊，让海拉想起她自己那只死去的眼睛。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她与洛基的确是越来越像了。
“我送你的礼物，还喜欢吗？”
“为什么要杀他？”
洛基近乎变形的唇角挤出一丝扭曲的笑。海拉注意到了他唇上那九个黑色的孔，那来自矮人的锥子，一旦打穿就永远无法愈合。
“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回答呢，海拉？是我一时心血来潮想杀个人玩玩，还是我对巴德尔因妒生恨，欲杀之而后快？”
“我想听真话。”海拉冷冷地看着洛基，“巴德尔告诉我，在来到赫尔海姆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梦见我，这是一个预兆。奥丁明知霍德尔不是幕后真凶，却还是不惜犯下重罪，只为让瓦利杀了他，奥丁和弗丽嘉甚至派人来，试图把巴德尔要回去。巴德尔的死绝不仅仅是死了一个阿萨神祇这么简单。”
洛基脸上的笑意愈加僵硬起来，他侧过脸，不再看海拉。
“你真这么认为？”
“你不愿意说？那便罢了。我本以为我们可以合作的。”
“合作？”
“阿萨神族已经公开和你决裂，他们把你囚禁在这里受折磨，你就不想反击？劳菲之子洛基，别告诉我你没这个打算。”
洛基放声笑起来。海拉静静地等着，等他笑够之后再一次转过脸看她。
“既然你是有备而来，我不妨告诉你，我的确有这个打算，但我会在这里等，直到诸神的黄昏到来。”
“诸神的黄昏”这个词像一块岩石砸向海拉的脑海，使她感到一丝眩晕，但她很快恢复过来，努力不让洛基看出她的惊异。
“说清楚些。”
“奥丁早就知道关于诸神的黄昏的预言，他向所有人隐瞒了此事，但最终还是没能瞒住我。在那个预言里，当诸神的黄昏到来时，我会站在巨人一方向阿萨神族开战，所以他试图骗取我对阿斯加德的忠诚。奥丁的手段很高明，我原本会忠于阿斯加德的——如果他没有背叛我的话。”
“看上去你才像是那个背叛的人。”海拉冷笑了一下。
“我为他付出了一切！我给了他们一切——可你看看他们是怎么对我的，看看他是怎么对我的！”洛基猛地挣动身上的锁链，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星，“他背叛了我！他要求我的忠诚，用劳菲的力量作为交换，但首先毁约的人是他！”
“劳菲的力量？”
“没错！我母亲的力量，我应得的东西！”
“首先背叛他的人不是你吗？”海拉说着，瞥了一眼一旁的西格恩，“你难道没有背叛阿萨神族、背叛西格恩吗？”
“我爱你们三兄妹的母亲。”洛基提高了语调，“与西格恩的婚姻是政治联姻，是奥丁的手段，安格尔伯达才是我真正爱的人——”
“你听听，西格恩，听听他有多厚颜无耻。”
西格恩像没听见似的，面容仍旧平静，捧着碗的手依然纹丝不动。海拉重新转向洛基，嘲讽地笑道：
“你自己分得清你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吗，父亲？”
洛基沉默下来。盛毒液的碗已满，西格恩适时地转身将它倒掉，但那条蛇仍在不断地吐出毒液，当毒液落到洛基脸上时，他便地剧烈抽搐身躯，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于是整个洞穴都随之颤抖。
海拉看着洛基，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悲哀，她不确定这种感觉是不是同情。她与洛基之间并无太多亲情可言，洛基从来不是个好父亲，或许也是因为他从未拥有过一个好父亲。海拉对她的祖父霜巨人法布提几乎一无所知，对祖母劳菲也了解甚少，只知道她是一位阿萨族女神，大约是阿萨神族中最美的一位，洛基继承了她一半的美貌，又遗传给了海拉四分之一。但这样一位女神却叛逃至约顿海姆，与一个霜巨人联姻，在阿萨神族看来，这等同于自甘堕落。
洛基是“自甘堕落”的女神和“残暴野蛮”的霜巨人结合的后裔，如果说这点足够让阿萨神族忌惮，那么海拉和她的两个哥哥作为洛基和女巨人安格尔伯达的孩子，惹他们憎恶当然不足为奇。
但假若洛基所说为真呢？假若海拉三兄妹的出生真是源于他与安格尔伯达的爱情，假若洛基谋杀巴德尔是因为奥丁流放了他们，所以想要报复回去？假若真是这样，她的生命会不会因此更有存在的价值？她会不会知道，她不是天生就被憎恨、被厌弃，不是注定了要腐烂在阴冷的亡灵之国里？
“海拉。”西格恩已经重新将碗置于毒蛇之下，洛基得以再次开口，语气中还带着些许虚弱的喘息，“奥丁在派人去抓你们之前特地支开了我，假若我当时在阿斯加德，假若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我绝不会让他那样对待你们。海拉，相信我。”
海拉在那一瞬间有些失神。她多想相信洛基的话。那些“假若”披着闪光的翅膀，犹如一群春日的蝴蝶，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停，但片刻后，它们统统被卷入了一片黑色的旋涡。
“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我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杀巴德尔？”
洛基放弃抵抗一般叹了口气：“巴德尔之死是诸神的黄昏的前兆，一旦他死去，诸神的黄昏就会不可避免地来临。”
海拉再一次讽刺地扬了扬唇角。一切都已明了，她早该知道，这全都是洛基与阿萨神族的恩怨，与她的母亲无关。与她无关。
“所以，在诸神的黄昏来临时，你就会向阿萨神族复仇？”
“没错。”
“我真不明白奥丁为什么会失策到会留你一命。”海拉嘲讽道。
“他当然想要我死，可惜他既不能亲手杀我，也不能授意任何人杀我——”洛基嗤笑着展开左手手掌，掌心中显出一道年头久远却依然鲜活的深红色伤痕，显然是魔法的效果，“我们当初立下了血誓。”
“他竟然试图用血誓来保证你的忠诚？”海拉感到不可思议。
“我当初也以为，用最牢不可破的血誓可以保证我们双方的忠诚，但我后来才发现，他想要的是劳菲的血——他想要劳菲的力量，而她的力量是通过血脉驱动的。”
“劳菲的力量最终到了谁手里？”
“不知道。”洛基利落地回答，“我始终没有找到她的力量，奥丁也没有。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但或许她还活着，还和她的力量一起藏在没人能发现的地方。”
“但既然你们立下了血誓，你也不能杀他。”
“我没必要亲自和他交手，海拉，别忘了，想向奥丁复仇的可不只你我二人。”
“还有我的两个哥哥，芬里尔和耶梦加得。”海拉盯着洛基，冷笑一声，“预言里也提到他们了，对吗？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我所知道的就这些，我发誓，海拉，相信我。”
“劳菲之子洛基，你知道你的誓言信不得。”
“无论你相不相信，等那一天到来时，我都会带领霜巨人攻打阿斯加德。”
“你可别忘了，阿斯加德有着九界最坚固的城墙。”
“城墙上有一处缺陷，约顿海姆的军队完全可以从那里突破。”
“你为什么会知道？”海拉怀疑道。
“阿斯加德的城墙建起来是因为我，有缺陷也是因为我。”
洛基无意过多地解释，海拉也不欲再追问，转向西格恩：“西格恩，你呢？当诸神的黄昏到来时，你会站在哪一边？”
西格恩依旧一言不发，洛基替她回答了：“西格恩不站在任何一边。”
“西格恩，我需要跟你谈谈。”海拉坚持道。
西格恩仍不为所动。海拉向她走近一步，低声道：“奥丁为了报复洛基，也杀了你的儿子，不是吗？我必须了解一些事情，才能为你的儿子复仇。”
西格恩终于转头看向海拉：“你想谈什么？”
“我需要跟你单独谈谈。”
海拉话音刚落，便感觉到洛基投来一道怨毒的目光。
“有什么话不能在我面前说？”
海拉没有搭理他，瞥了一眼树枝上的毒蛇，挥手施法，让它暂停了吐出毒液。
“西格恩，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无需太久。”
西格恩颔首同意，两人走出洞穴，海拉直截了当地问她：
“关于我的祖母劳菲，你知道多少？”
西格恩微微皱眉，回想了片刻，答道：“她离开阿斯加德的时候，我年纪尚小，很多事情都已记不清，只记得她是阿萨女神中最美丽、最强大的一位，据说拥有足以和奥丁抗衡的力量，但她后来跟约顿海姆的霜巨人法布提叛逃了。”
“叛逃？”海拉反问，“怎么知道她不是被诱拐、不是被挟持的呢？怎么知道阿斯加德是不是连一位女神都护不住呢？”
“是奥丁宣称她叛逃，并且从那以后，他不允许任何人再提起她，直到有一天他把洛基带回了阿斯加德。”
“然后呢？”
“那天奥丁在瓦尔哈拉宫设宴，洛基一走进大厅，所有人都认出了劳菲的儿子——那相同的俊美容貌和几乎一模一样的绿眼睛。”
“几乎一模一样的绿眼睛？”海拉若有所思。
“洛基和劳菲长得很像，就像你和洛基长得很像。”
有多像呢？海拉在心中暗问。有时候她会讨厌自己从洛基那儿遗传的半张脸。有时候她会希望自己完完全全是个霜巨人的样子。如果她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她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美貌与否。
“那，洛基是怎样一个人？”
海拉话一出口便察觉到这问题有多怪异，她竟会想要从别人那里了解她自己的父亲。西格恩却似乎没有察觉海拉的异样，她眼神飘忽，仿佛陷入回忆之中。
“我还记得他刚到阿斯加德时的样子，像一簇热烈的火，吸引了几乎所有女神。后来他变了，变得越来越阴郁放纵，其他人或许会说他露出了真面目，但我太了解他了，我知道他变了。”
“因为他发现奥丁并非真心接纳他成为阿斯加德的一员，只是为了利用他？”
“不只是奥丁——是几乎所有人。”
“除了你，阿斯加德就没有人曾真心待他吗？”
“非要说的话，他曾经和托尔亲近到几乎形影不离，但后来他开始恨托尔。”
“是因为托尔的妻子西芙？”
西格恩摇头：“与西芙无关。我想，是因为他喜欢托尔，同时却又嫉妒托尔。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喜欢和嫉妒、爱和恨永远是纠缠不清的。”
海拉没有追问“他这样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她对此再清楚不过。
洛基用一场失败的设计谋害终结了他与托尔的友谊。海拉听着这一切，惊讶于自己竟毫不感到惊讶。洛基对付人时从不亲自动手，试图杀死托尔时，他利用了一个巨人。想到这里，海拉不得不承认，她与他在这一点上仍然相似。
“你爱过他吗？”她突然问道。
西格恩沉默了一瞬。
“想必爱过吧，年轻时被世间少有的美貌所吸引，也就以为那是爱了。”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守着他？”
“我想看着他结束这一切，他必须活下去结束这一切。”西格恩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从未遇见过他，假若他从来没有走进过阿斯加德的大殿……”
“不存在假若。”海拉打断道。
不存在假若，因为冰冷的现实已经像一面镜子摆在她面前，海拉从中看见了自己最糟糕的模样，而那模样像极了洛基。
“无论如何，西格恩，他都是个混蛋。”
西格恩就像听见了世间最平常的一句话：“我知道。”
她们回到了洞穴里。洛基带着些好奇和期待的神色望着海拉，等她先开口。
“很好，你有你的计划，芬里尔和耶梦加得会帮你，巨人们会和你联合，但你们有多少胜算？奥丁耗费那么多心血在他的英灵战士身上，等的不就是这天？为了确保胜利，你还需要援军。”
“所以，你来跟我谈合作了。我没有想到你会来，海拉，我所知的那部分预言里的确没有提到你。”
“我没有打算亲自参战。我可以把我的军队交给你指挥。”
“你的军队？你从哪儿召来一支军队？赫尔海姆的居民可全是死人——”洛基突然意识到海拉的企图，流露出惊诧的神情，“你想要集结一支亡灵军队？你怎么做得到？”
“我有这个。”
海拉张开右手，向洛基展示那颗宝石。蓄满魔力的宝石在她手心里旋转着，闪耀着，绿色的光辉照亮了整个岩洞，让在场的三人仿佛身处一个神秘幽森的海底洞穴。
“这是什么？”
洛基声音发颤，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难以置信。海拉知道自己推测对了。
“是你和奥丁都想要的东西。”
洛基沉默了一阵，又开口道：“你确定你强大到足以操控它吗？”
“我的力量比你想象的更强大，也比奥丁想象的更强大。”
“如果奥丁知道你会在赫尔海姆找到这个，他会后悔把你流放到那儿的。”
“如果他知道我会来找你，怕是早已经开始后悔了。”
洛基干笑了一声，看向海拉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她说不明白的意味。是欣赏、畏惧、忧虑，或是三者皆有？海拉注视着洛基那只灰绿色的眸子，那颜色让她想起火山周围的苔藓，平静的表面下暗藏着燃烧的力量。她知道自己拥有一只同样的眼睛。
“就算如此，召集一支亡灵军队应该会耗尽你的全部魔力吧？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
“我完全确定。”
海拉说着，将手中的宝石握紧，重重地压在她的心脏位置。于是那闪着绿光的魔力与她重新融为一体，在她身上流动着，燃烧着，仿佛从她体内爆发出一片绿色的焰海。洛基久久地望着她，那光芒的照耀下，他的眼底也闪动着微光，那是在试探，或许还有算计。终于，他再一次夸张地咧开嘴角，笑着问道：
“那么，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只有一个条件。”
海拉的语气平静而坚定，犹如洛基身下坚实的巨岩。洛基敛起笑容，示意愿闻其详。
“我要看着阿斯加德烧为灰烬。”
洛基与阿萨神族的爱恨纠葛详见《散文埃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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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洛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