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赵】EP21

文侪很清楚,这阴梦本就残酷,许多事是不容人改变的。

他听着小武沉重的喘息与脚步声,默默垂下了头。

昏迷过去的戚檐被小武背着,一脚深一脚浅地拖上楼来。由于戚檐个子很高,被这么不计死活地随意拖拉,双脚磕在楼梯上,碰落了病院统一样式的白布鞋,让人能够清晰看见他脚背上好些青紫色的淤痕。

文侪不欲再瞧,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瞥向他。

那昏迷过去的戚檐被陆琴一步步绑在手术床上。他的上眼皮微微向下垂,尚未能完全掩盖瞳孔,半遮的瞳子里已看不出什么情绪,任是陆琴如何摆弄他的四肢,又如何往他体内注射药物,都没换来戚檐的反应,惟有偶尔上下一弹的长指在下意识地进行非条件反射。

文侪自觉不适,于是站起身来。那陆琴和小武皆警惕地抬眸看向他,他只说:

“琴姐、小武,我身子不大舒服,先走了?——对啦,小武,戚檐从前最喜欢同我玩捉迷藏,好些时候我都找不着,你是在何处寻到他的呢?”

小武那全黑的眼球一跳一跳,他用怪异的调子回应:“在、在您桌底。”

“哦、哦。”文侪点点头,“我恰好要去打扫办公室,正好整理一番。”

文侪说着,只加快步子,近乎是滑下了楼梯。他在自个的桌底下,寻到了两张被戚檐攥得发皱的存档单,存档单上还余留着好些注射药物的气味。

他无奈地笑起来:“哎呦,办事还挺靠谱的嘛!”

一语方罢,他忽而扶住那有裂口的旋转椅喘起气来。可不论他如何呼吸,气都好似不能入肺,他缺氧,他喘不过气来,因而愈发大口吸气,可除了心悸,他什么也感觉不到,若非及时减缓了呼吸频率,他恐怕要因过度呼吸而导致呼吸性碱中毒。

真是疯了。

***

文侪离开办公室时,步子隐约还有些虚浮,他觉着自个好似在飘着,两条腿都没什么力气。一旦意识到那点,更是藏不住疲惫,他趔趔趄趄地向前,好几回都险些跌倒在地。

他过去活着的时候不常生病,也生不起病,哪怕生了病,也咬着牙不肯去医院花冤枉钱。入了这阴梦倒总是浑浑噩噩,像是大病几场。

他擦过九号病房左侧的房间向前,想再去瞧瞧散布于病院各处的大小镜子,好尽快解出谜底四,也顺带找一找解赵衡宿怨的方法。

他低垂着头,像是要把脑袋扎进地里。嗡嗡耳鸣声中却忽然杂进几丝飕飕风声,凉丝丝的冷风在下一刹从其衣领的缝隙里灌了进去。文侪一愣,旋即仰首,只见门牌上赫然写着“诊疗室”三字。

“一楼的诊疗室生了爬山虎,二楼的诊疗室我们可搜过了么……”文侪嘟嘟囔囔,将一只手置于冰凉的门上,朝内轻轻一推,里头黑黢黢的。

他听闻其中有好些古怪的动静,像是活物相互啮咬啃食的声音,可文侪的神色死一般的平静,眸子里一池清水成了一汪无波无澜的深潭。

没办法,在这该死的阴梦中待得久了,他的身心都变得尤为麻木。死亡实况代理,说得好听,可单这一局就几乎磨灭了他的激情,真不如死一死。

他想,说好了饶他二人一命,可待他们真正完成了所有委托,也只怕会如同那些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退伍老兵一般,深陷于无穷无尽的噩梦中,生不如死。

文侪没耽误手中事,他在一片无际的昏暝中摸到了电灯开关。一闪一闪、忽明忽暗的灯光中闪动着许多张诡异的人脸,可文侪只是木然往内走,一直走到那张用两块红砖垫起一只桌腿的木板桌前。

寂静的黑暗中,他能感觉到有许多东西在暗中窥伺,甚而已有不少东西在往他身上乱摸,起初,他还有些惊愕,耐不住心跳加快,可不消片刻,他这无神论主义者便说服了自己——尽管他知道这阴梦中的确有鬼。

“啪——”

灯彻底亮了起来。

文侪这会手里已握着好些文件,他一行行扫过去,了解到手中的一大沓资料皆是今年的就诊记录以及医患的体检信息。文侪粗略翻了手中的医护体检单,大家伙都很健康,他自己也是,在那般沉重的氛围里他还是不觉勾起嘴角。

健康是福气。

然医护如此,病患则不然。各色的身体与精神疾病充斥了另一沓资料。他无力再去同情和怜悯,只略过许许多多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病患,停在了戚檐那页。

【姓名:戚檐;年龄:29;出生日期:1979.2.19;血型:AB……】

冷汗蓦地湿了文侪身上衣,这是他头一回瞧见戚檐完整的个人资料,可他的手开始止不住地发抖。一旁的医护体检单被他打着颤碰落于地,他慌慌忙忙俯身去捡——陆琴的、小武的、裴宁的……

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三张体检单抛掉,转而抓起桌上余下的两张体检单,在小玲那张薄纸底下,正是他自个的体检单——

【姓名:文侪;年龄:29;出生日期:1979.2.19;血型:AB……】

他逐字逐句对照,妄图寻到不同之处,不曾想无论是出生日期还是血型、出生地均无区别。

他忽然想起了赵升当初和戚檐扭打在一块,赵升嘴里骂娘,说的那一句——你从小就是个精神病!!!

“原来是对双生子啊。”

两张体检单上神态不同的黑白照片在眼前晃得他哑然失笑。

他自个儿常带着一副苦相,戚檐却总笑得明朗,这般对比,俩人更是没半点相像之处。可毕竟,赵衡是赵衡,文侪是文侪,原本赵衡的模样同戚檐所代理之人的模样是否相像,他们无从得知。

文侪嘀嘀咕咕:“那裴宁还真不做人,同时喜欢上兄弟俩像话么?怪不得他会极力反对除去副人格,大抵是真心爱着戚檐整个人罢,但……这算爱着俩还是算爱着仨啊……”

也罢,戚檐的副人格还能恋上主人格呢!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客观之物都尚且搞不清,更何况人与人之间那般叫难以摸透的主观情感?

文侪眼下没工夫当判官审浪子多情罪,只还盯住两张体检单,转了转有些发干的眼。

本是同胎双生子,血脉相牵相连,那么戚檐出现在赵衡的阴梦中便有了强有力的理由。他们有着相同的、家暴的爹,儿时的创伤逼疯了戚檐,致使其产生解离性人格障碍,入了这“旭日东升”精神病院。

而好不容易摆脱原生家庭阴影的赵衡,面对的则是持续赌博家暴的父亲、双重人格的兄弟、出轨自己兄弟的同性恋人,种种苦痛相叠加,致使那年轻有为的主治医生跳楼自杀。

这么一理,真是清晰多了。

怪不得陆琴要说,戚檐病治好了,他就自由了;怪不得那小武管戚檐一口一个“哥”叫得那般亲;怪不得戚檐的主治医生是他,而非裴宁亦或陆琴;怪不得裴宁会在他二人之间纠缠不清,也怪不得“我”会坚持治疗戚檐,而裴宁死不愿意,还总把过错推到“我”的身上。

想到此处,文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作四方块的纸,那张纸是从戚檐的日记本上撕下来的,上头已经写了不少东西了,好在他字迹工整,因而空白处还算凑合能用。

“叁、我的爱人最爱我,我的爱人最恨我……”

文侪一边念一边往下写,默完谜底,他稍稍抬起那只有些断水的钢笔,想了想才复落笔——

【解:深爱赵衡的裴宁机缘巧合下爱上其患有精神疾病的亲兄弟,他因赵衡并不阻拦除掉兄弟副人格的高风险手术,而对赵衡又爱又恨。】

文侪写完后,手心已生了汗,大概是被电过一回的缘故,身体下意识还是会做出躲闪的反应。

第一秒,没动静。

第二秒,没动静。

第三秒,没……

“呃啊——”

文侪猛地将手中笔甩落于地,直达心脏的电流一刹让他全身机能尽数瘫痪,他一时间好似被掏了电池的机械,动弹不得。在一阵阵的细针戳心之感中,他什么都看不清,也什么都听不见,只好似能嗅到五脏六腑被炙烤的焦臭味。

他跌倒在地,浑身僵硬如若死了好些时间,最先有知觉的是他的指尖,然而食指一动,将要散去的电流又倏地回流,电得他浑身痉挛,差些吐出白沫。

他妈的,疼死了。

文侪索性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才爬起来。

他艰难地将戚檐那张存档纸攥在手心,好若遭雷劈了一遭。

“不对么……我和戚檐不是双生?”文侪咬牙忽略惩罚的余韵,只倚着白墙想,“那还能是什么?可分明信息都一致,说是巧合也实在太过牵强,难道……”

文侪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我们是一体么?”

“我们都是赵衡?还是该说我是戚檐的主人格?”

文侪经了适才那次失败,心下更是躁,他不停地思考,不停地寻找证据佐证他的观点——“我”是戚檐的主人格。

他想起裴宁和“我”的笔记本上的几个日期。

他从前总费力去思考这些不同日期的含义,可忽而想起来如若裴宁那日记多数与“我”有关,想必其中应有不少日期重合。他昨日和戚檐一道翻找小玲他们宿舍时,顺手将自个儿和裴宁的日记都收了过来,这会儿只将两本在眼前摊开,翻动起来。

文侪日记中折角的重点日期为:2002.4.1晴、2003.5.1晴、2004.9.3阴、2006.10.4多云、2008.8.15阴、2008.8.29阴。

而裴宁日记中的重要转变点为:2004.9.3(简单物什)、2005.9.3(烂漫物象)、2006.10.4(破碎崩毁)、2008.4.31(同类相残)。

文侪将他们挨个摘录,最后又划去了在2004.9.3之前的日期。——他如今要弄清的是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从裴宁笔记本上也可以看出,2004年9月3日该是裴宁与赵衡确定相恋的日子,那么先前一切日期皆是多余。

笔尖唰唰摩擦着糙纸——

【二人共同记下的日子有:2004.9.3(裴宁和赵衡相爱)、2006.10.4(戚檐入院)

裴宁独自记下的日子有2005.9.3(?)和2008.4.31(赵衡遭其父殴打)

文侪独自记下的日子有2008.8.15(戚檐手术)和2008.8.29(赵衡自杀)】

2005.9.3不正好是“我”和裴宁相恋一周年么?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才会叫裴宁的画自平淡物什变作了色彩亮丽的一切。且那日子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当然其中最叫文侪在意的还是2006.10.04(戚檐入院)。

如今文侪将“我”与戚檐皆看作赵衡,那么戚檐入院多半影射的是赵衡的副人格被发现,只是这发现,是被谁发现?

这皆是日记上摘录下来的重要日子,而日记记录的皆是“我”与裴宁当日的真实感情。如若2006.10.4指的是裴宁头一回发现副人格的日子,对于他这一极其照顾副人格的人来说,画不该是崩坏的乱象。

于是只剩了一种可能,裴宁先前便知晓了赵衡的副人格,且那会儿裴宁已对副人格动心。而所谓的“戚檐入院”则是“我”得知副人格存在并表示抵触的日子,故而裴宁才会画上破碎的物品与哭脸。

这样算来,将“我”视作戚檐的主人格,或者说赵衡的主人格这一猜想是合理的。

文侪心脏咚咚跳动,浑身的血液都似乎被烧沸,他提着笔又要再次作答,可是蓦地闪过的一幕又忽然将他拉了回去。

不对,一点儿也不对。

“我”不该是赵衡的主人格。

“裴宁总问‘我’喝不喝茶,也总问戚檐喝不喝,若喝了,那人便很是冷漠,若是不喝,那人便兴高采烈。——裴宁他也在‘我’身上分辨着什么……”

文侪使劲捶打着自个儿的双腿:“想啊,快些想——!”

他的牙齿不可自抑地发颤,只能伸出小臂,一口咬了上去。鲜明的痛觉很快便随神经向通身传导,一如送血的心脏。

他终于冷静下来。

“我”的不正常,文侪早有察觉。自从知晓“我”将荣惠这一病人看作主治医师的那一刻,文侪便知自个儿疯了,不然怎会弄混医患?

文侪眼尖,观察东西细致入微,这当然非他本意,故而混淆他认知的只有“我”,即赵衡本人——“我”真真切切地将荣惠当作主治医师,尽管荣惠已尽全力显现出疯傻。

医生把疯子当医生,是因疯子像医生,还是因为医生变成了疯子?

文侪合上双目,只觉脑海里的一切无不引导着他往那条路上考虑而去。

白大褂和病号服。

戚檐承认并否定着副人格,所以他是患者;而“我”不承认自身人格分裂,故而在阴梦当中依旧以大夫自居。

文侪睁眼,遽然笑起来:“戚檐是主副人格平等分割下的赵衡,而‘我’是不承认自个儿是个疯子的赵衡——‘我’即真正的赵衡。”

真正的赵衡厌恶的根本不是副人格,他厌恶的是整个自我。

所以08年8月末,他冲副人格已死的自个儿,举起了屠刀。

日记指路:

【文侪日记】——第8章

【裴宁日记】——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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