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凉风习习,如水的月光洒降下来,大地好似笼了一层银纱,朦胧柔美。

白石坡一处简陋的木屋外,楚非席地而坐,左手轻压着纸上一角,右手提了醮饱墨汁的毛笔,略一凝神,迅疾下笔,挥挥洒洒间一气呵成。

他放下笔,挪开镇纸,捧起宣纸,吹干墨迹,看着自己画的画,颇有些沾沾自得。

“画好了?”垂须老者负手立于身后,出声问道,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袍,虽相貌枯瘦,满面皱纹,但双眼中的犀利高傲使他有如一把出鞘的宝剑,掩不住慑人的光华。

“嗯,好了。”楚非回头一笑,递上道。

单手接过只扫了一眼,老者发出一声冷哼,一把将画揉搓成团,扔回给他,蔑道:“如果这就是你眼中要表现的月色,那是我太高估你了,就你这样的,还是趁早放弃进图画署的念头,转回家去吧。”

闻言,楚非稚气的小脸刹时变得惨白,手握成拳,微微颤抖的关节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和愤怒。

老者打量着他,继续不客气道:“从你的画里,我只看到你卖弄画技,一味只追求形似,没有半分神韵,虽竭巧思,止同众工之事,虽曰画而非画。”

短暂的错愕后,楚非拣起那团画纸,展开看了又看,终垂下头,谦恭道:“非儿请老师指教。”

老者点点头,一捋长须,沉吟道:“孺子尚可教,那好,今晚你就待在外头,沉淀下心,不要光用眼,用全部身心去感受,再画上一幅。”

这时,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转出一人,轻叹道:“公子真是有心良苦啊,竟不远千里,请来一代名家松阳老人教小少爷作画。”

复见楚非双手横抱于胸,抬头仰望天空,神情专注,他弯起嘴角,眸中的赞许油然而现。

武定安候府,已近凋敝的紫湘竹轻轻摇曳,微弱的月光从竹枝间洒下,在地上划出斑驳的疏疏叶影。

“候爷。”君莫舞轻拢白裘披风,欠身道。

她抬眼望去,只见房当中摆着一丈余宽的孔雀屏风,银绢作面,彩丝织绣,屏风后影影绰绰,隐有一人斜坐于案边,似在独自弈子。

风晴远悠然回首,盈盈烛光从他的脸上流过,晕出醉人的微笑,修长纤细的手指将才捻起的一枚黑玉棋子,缓缓放回到棋盒中,道:“你来了。”

“适才莫舞从兵部侍郎口中得知,他们已决定联名推举四皇子为此次清剿流寇的抚远大将军,折子也已拟好,只待明日陛下返朝,就呈上,故而不敢耽搁,特来禀告。”

微一点头,风晴远淡淡道:“辛苦了,不但要你以舞取悦他们,还要你以色侍人,替本候探听消息。”

君莫舞一怔,回道:“不,侯爷言重了。”既为棋子,早有做棋子的觉悟,从她被选中的那一天起,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避免成为眼前人的弃子。

武定安候府弃子的下场,从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还有什么?”仿佛感应到她的犹豫,风晴远蹙起眉,冷声道,眸底闪过一丝不悦的精芒。

“呃。”身一震,君莫舞赶忙道:“今日挽香阁内来了位娇客,向莫舞提了个很是心动的主意,其后,暗梢跟踪回来说,她进了七王府。”

“七王,又是冀青昊。”深思的目光落在众横交错的棋盘上,风晴远缓勾起唇,微眯的星眸,仿佛笼着层薄雾,让人看不透,猜不着他究竟是喜还是怒。

半晌,屏风后传来他波澜不惊的沉稳嗓音:“无论她提出什么,你都姑且答应下来,看究竟意欲何为。”

及出房门,君莫舞再一次拢了拢披风,却依然难以挥去心底的寒意,款下台阶,就见迂回的甬道上行来一人。

她默然的一点头,那人同样一点头做回礼,擦肩而过,瞬时一股清冷之气扑面而至,君莫舞心一颤,隐约间鼻端嗅到丝不易察觉,极淡的血腥气。

刚捻起一枚白玉棋子置于棋盘上角,突然听一个轻微的脚步声踩进房门,风晴远心下了然,出声道:“回来了,仇羽?”

忽的他皱起眉,声音一寒道:“你受伤了?”

面无表情的看了看自己的袖摆,沾染上的鲜血已近干涸,色泽暗红,仇羽简洁的回道:“没有。”

“那就好。”无需多问,只要她平安回来,就代表着麻烦已经解决。

武定安候府的规矩之一,未完成任务者,不得归府,哪怕倾尽一切,也要达成,至死方休。

挣扎一番,仇羽咬了咬唇,终道:“禀候爷,我已找到了寒烈。”

不,或者现在已不该叫他寒烈,她听那丫鬟唤他做大牛,那双曾经冷酷嗜血的眼眸,竟会变得这般清澈澄明,乍见时几乎让她有片刻的错觉,以为只是长相相像的两个人,但那左手五指处的茧子,无论如何却是骗不了人的。

“他人在何处?为何不带他回来?”风晴远尽力压低了嗓音,却掩饰不住其中的怒意,下意识的握紧了手里的棋子。

“他,好象失去了记忆,没认出我。”仇羽道:“我会找到他,带他回来。”

在从没有过的私心作祟下,生平第一次,她向他隐瞒了,此刻的寒烈,人正身在七王府。

东方微曙,天边漫起了茶金色的霞光。北都门朱红宫门大开,金水桥青石玉栏一侧以皇后为首,其后按品阶依次立着沈贵妃,萧淑妃,慕容婕妤,两位公主以及身着各色宫服的宫人,另一侧七王冀青昊领文武百官身着朝服肃立。

远处响起奔腾的马蹄声,大地好似在雷声的咆哮中震动着,尘土扬起处,旌旗猎猎。一匹高大矫健的雪花骢先行电驰而来,急奔至门前缰绳一紧,前蹄跃空,仰天长嘶。但见马上之人一身明黄劲装,眸飞冷霜,眉似利剑,尊贵倨傲,张显出非凡的威仪。

“恭迎吾皇回朝。”

云帝翻身下马,将马缰甩给尾随而来的侍从,一挥手,道:“平身。”随即大步流星走到冀青昊面前,眉宇间冷肃之气瞬敛,微笑道:“七哥,我回来了。”

冀青昊回以一笑,没有应声,只轻握了握他的手,同胞手足之情,不言可喻。

风后与沈贵妃对视一眼,凤眸流泻出淡隽的笑意,缓缓柔声道:“陛下狩猎辛劳,请摆驾回宫,好生休憩。”

云帝这才朝他们看去,视线一一扫过多日不见的众人的脸,忽剑眉一拧,不悦道:“无双在哪?”

此言一出,无人做声,心一紧,风晴远向风后望去,见她的侧脸沉静如水,纤细的身姿挺傲有若苍竹,不见丝毫的惊慌失措,不由心下稍安。

见状,在他身后的几个朝臣低下头,脸上却同时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皇后。”云帝眯起长眸,风暴渐渐在他眼底凝聚,只听太监尖声报道:“太后驾到。”顿时包括云帝在内的所有人皆齐齐跪倒。

在冀无双的搀扶下,莞诚太后缓缓行来,在看到云帝的刹那,柔美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漾起欣慰的笑容,步履蹒跚的走到他跟前,颤巍巍的扶起他,激动道:“皇儿,你可算回来了,让为娘好好看看你。”

“母后。”云帝喃喃道,眼底隐有水雾泛起,瞥见无双后,脸瞬时阴了下来,喝道:“无双,你好大的胆子,太后病体未愈,为何不加以劝阻出迎?”

“父皇。”冀无双刚一出声,就被太后打断道:“你别怪这孩子,这些日子多亏了他,天天入夜都来为哀家揉腿,端药递水,不得安睡,哀家这才能走着来迎你啊,皇儿。”

云帝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幽幽自责道:“原来如此,朕对母后尚不及这孩子啊。母后,朕送你回宫歇息吧,外头风大。”

点点头,太后的目光转向一侧,抬起青筋暴突的手向那为首之人伸去,无限柔情的唤道:“昊儿。”

结彩坊外,封成直愣愣的看着满面含笑的沈思,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少女,一身银红色丝质襦衣绣着大朵的白玉兰,柳叶云肩,月华罗裙,系着一条素雅的银色腰带,将纤腰显得不盈一握,迎风而立,仿若天人。

莫非他认出了自己,应该不会啊,她自认那一日的装扮,没有丝毫破绽,且今天上门的这身打扮和妆容,更是颇费了番心思,她暗想着,勾起不染而朱的唇,柔柔唤道:“封老板,请为小女引见贵坊慕容坊主。”

据闻那慕容翼绣法超绝,所绣不多的每一件绣品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三年前他为太后六十寿诞所献的寒雪傲梅图,得太后赞许和嘉奖,只剩三天不到的时间了,他能在这短短时日内再绣出一幅来吗,可不管结果如何,她都要尽力一试。

奇了,那封成回过神后,竟不派人通禀,就带着她进了府,实在有些不寻常。

一路穿廊过庭,分花拂枝,一座独院乍现于面前。才一踏进院门,沈思就见宽敞的庭院正中的葡萄架下,坐着两排绣娘,一个个正专心的抵靠着绣架,穿针引线。

封成回头朝她一笑,转而对着一背身而立的蓝衣男子道:“公子,沈姑娘求见。”

原来他就是慕容翼,沈思好奇的打量他的背影,只见他对着一个绣娘言道:“就这样绣,别心急,你绣的很好。”那嗓音清润淡雅,闻之如沐春风,待他转过头,刹那间她愣住了。

一瞬间,仿佛时光倒回到了昨夜,火树银花下,那情,那景,那人的眉眼历历在目,只一眼,似乎世间一切都在里面,她痴痴凝望着,无法言语,就一如此时此刻。

“沈姑娘,沈姑娘。”封成见她神色异样,忙唤道。

慕容翼注视着眼前这位陌生少女,心里虽感到有种说不出的特别感觉,但波澜不兴的眼底却未透出任何情绪,倒是众绣娘见状,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嗤嗤的掩嘴而笑。

猛的她回过神,对上那双清冷的眸子和众人戏谑的眼神,双颊飞快窜起两朵红晕,咬着唇,直想找个地洞能钻进去。

“姑娘找在下有何事?” 慕容翼淡淡道,眼角余光瞥见封成悄悄打的手势,顿时明白了方才那种异样为何,原来她就是沈思,不由的,冰色的眼眸染上了薄薄的暖色。

“慕……容……公……子。”她结结巴巴的一喊完,绣娘们终忍不住,哄堂大笑开来,就连封成也涨红了脸,强憋着笑意,甚为辛苦。

眼睛里泛起一层水雾,透过它,沈思朦朦胧胧的瞧着他,依稀见他一笑,虽轻浅的有如风起的涟漪,却自有种安抚人心的神采,那不是嘲笑,更加不是奚落。

一低头,她眨去泪意,深吸口气,抬头展颜一笑,落落大方的朗声道:“慕容坊主,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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