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朝鸾殿，已近天明。周若双眼沉涩，提着宫灯，走在前方引着路。
往右一拐，隐约已见寝宫的飞檐，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殿下，快到了。”忽一转身，刹时一个激灵，长廊尽头除他一人外，连半个鬼影也没有，困意顿时飞到九霄云外，抓耳挠腮，急的直打转。
笼罩在淡淡雾气中的文澜阁，彼时朦胧的亮起微弱的光。
“子循以为殿下今晚不会来了。”温润的嗓音在寂静之中回荡开来，清晰却不显意外和突兀。
少年神情专注，目光依旧定在书页上，头也不抬，淡淡道：“今日皇祖母有些不适，留的晚了些。”
袖敛风华，缓步上前，拔下木簪挑了挑烛心的灯花，扫了眼泛黄的书页，范缜之随即轻笑出声道：“哦？竟是在看老子？”
无声翻过一页，冀无双沉默不答，素知他恃才自傲，不拘礼法，景佑十三年，年仅十二的范缜之即被孝帝钦点为状元，先任侍诏，后拜弘文院首，可不到一年便被贬在此处任秘阁校理，一做便是二十多年，即使如此，依旧不改其孤高狷洁，轻狂直爽的本性。
但这样的人，恰恰是真正能为自己守秘的人。
“何时对这些圣人之说起了兴趣，记得你之前最是反感，不是吗？”范缜之毫不理会他的冷淡，继续道。
“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也有让人吃腻吃烦的一天，偶尔也要来盘清淡爽口的豆腐白菜，别有一番滋味。”阖上书，他抬起头望向他徐徐道，薄唇微弯，乌眉长挑，现出远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气势。
“有趣有趣，这比喻甚合我意。”范缜之抚掌笑道：“这不由让我想起老子提出的治大国，若烹小鲜一说。”
修长的手指按着书面，轻柔的来回抚触，冀无双悠然道：“小鱼很嫩，烹的时候要掌握火候，不能随意翻搅。就像治理国家，也要体谅百姓的承受能力，制定朝政定要经过深思熟虑，要有稳定性和连贯性，不能朝令夕改，而让百姓无所适从。昔日前朝文帝改制号令反复，失了民心，就是前车之鉴。”
神色一凛，收起玩笑的表情，范缜之盯着他的脸，追问道：“那下一句：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又该如何解？”
“圣人皆云，凡事物至理，大都暗合于道，以道治天下，恶人无计可施，无法行恶，各种诡计自然无法伤到人，连权谋计策都无法伤人时，居上位者也就无需惩罚任何人了，上位者、人民互不相伤，上下就归化于有德了。”答完，指尖瞬的划过书面，留下道长深的痕印，冀无双嘴角绽出一丝轻蔑的笑意道：“想法虽好，但却过于天真理想。”
无视范缜之惊诧异样的目光，他长伸了个懒腰，站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也得赶紧回寝宫，免得人起疑。”
走出几步，又停住道：“哦，对了，别总是喝的烂醉如泥，每隔三年的政绩大考之期将至，你这小官若是再降，就得降出宫外去了。”
一愣，范缜之把眉一挑，故作哀怨的戏谑道：“难道殿下不满意子循的服侍？”
“光我满意有个屁用。”听出他话中的揶揄，饶是他城府再深，心机再重，毕竟还是个少年，脸不禁微一红，冀无双半嗔半怒道：“你个酒蠹。”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范缜之朗笑出声：“哈哈哈哈。”及止，他缓缓收敛笑意，轻叹一声，露出少见的凝重表情。
默默将书收回到架上，范缜之踱步回到案边，如往常般拉开藏酒的暗格，一愣，随即摇头笑道：“这臭小子。”
取出一瓶，忙揭开顶盖，顿时一股清醇的酒香扑鼻，他抿了口，沥沥下喉，赞道：“好酒啊，有如斯好酒，又有如斯好书，天下哪有地方比得上此处，我怎舍得出去，呵呵。”
忽目光定住，犹豫了下，拉开下方的另一个暗阁，但见其中躺着一尺来见方的扁平锦盒，取出小心翼翼的打开，盒内搁着一串红色珊瑚手串，于光下，袅袅流转着红色光泽。
手串下方还压着张素色云纹洒金宫笺，他仗着酒意，没有再犹豫的拿起展看。
宫笺上那熟悉的字体笔锋一改往日的狷放大气，柔中带刚的只浅浅勾勒了三个大字：思无邪。
一转眼，三日之期已至，沈思正准备赶赴结彩坊，却不料横生枝节，一场预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小姐，让我陪你一起去吧？”小八紧随沈思身后，噘着嘴，碎碎念道：“自从来了京城，你就没带我一起出门过呢。”
“好，好，好，带你去，小八祖宗。”沈思回身，拱手讨饶道。
“呵呵，这还差不多。”
两人正言语间，忽前方匆匆行来一高个侍女，一见她俩就道：“啊，小姐，王爷有请。”
“叔叔找我？”沈思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侍女，问道。
小八急不可耐的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道：“小姐，快走吧，别让王爷久等，见完好出门。”
到了流云轩外，那侍女一福身，转身便欲走，即被沈思叫住道：“等等，你和我们一起进去。”
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侍女点点头，默不作声的随她们一同进了轩门。
奇怪，侍卫都去哪了，沈思只觉这流云轩不同往日，死一般的寂静，静的让她很是不安，不由蹙起黛眉问道：“王爷在里头？”
见侍女不言语，只点点头，面色却隐约有些不自然，越发让她感到困惑，遂下移视线，骤然瞳孔一缩，那裙摆处露出的分明是双皂角靴。
“王爷，小姐来了。”小八不察，已抢先欢蹦乱跳的闯进屋报信去了。
沈思一惊，忙呼道：“小八，先别进去！”一回头，那侍女竟像遁了地般，已然不知所踪。就在这时，只听屋内传来一声尖叫声：“啊！”
“小八！”来不及多想她喊着冲进屋，就见小八一脸惊恐的指着地上，蠕动着嘴唇，道：“王，王爷，他，他。”
仰躺于地的冀青昊，双目紧闭，毫无生气，胸口被什么利刃刺穿了，伤处正汩汩的向外流着血。
“叔叔！”沈思大呼一声，跪倒在地，慌张的把他搂到胸前，手忙脚乱的用手去捂那伤口，可血还是不断从她的指缝间渗出。
见血色开始从他双颊渐渐褪去，肤色苍白里透着微青，她心急如焚不已，急涌而上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一转头，朝还没缓过神的小八喝道：“傻着做什么，小八，快找人，快去找大夫啊，快去！”
“哦，好，我马上去。”
她方应完，屋外响起一串杂沓的脚步声和兵器相撞的叮当声，还有一人喊道：“抓刺客。”下一刻，冰冷的刀锋迅疾就架上了她俩的脖子。
“啪啷”清脆的一声响，杯落，碎作一地的晶莹。
猛然听到这个消息，猝不及防被击中，沈艾银双腿一软，跌坐回椅中，垂头轻摇，失神的自语道：“怎么会？他怎么会？”
一抬头，眼中隐见泪光流转，她握紧了椅背，指甲泛白，勉力询问道：“老封，可有探到王爷他伤势如何？还有，小思怎会被当作刺客？”
“从王府好不容易打探回的消息，说是皇上已派了宫中所有的御医会同诊治，可王爷此番伤到了要害，失血过多，尚不醒人事，情况甚是不妙。”封成深知滋事体大，不敢有一丝遗漏，肃容道。
“伤到了要害，不醒人事，”她喃喃念道，恍惚间，似看到他张扬的眉眼渐渐在眼前淡去，一点点泯灭于暗中，心霎时被抽紧，连呼吸都忘了。
半晌，她听到自己的嗓音幽幽响起，和着急促剧烈的心跳声：“思儿呢？”
愁容满面，封成凝重道：“在王爷房内没找到凶器，而小姐说的那领他们去的可疑丫鬟，事后也未曾找到，皇上下令先将她们暂押王府地牢看管，待王爷醒转，问清再做处置。”
找不到凶器，又找不到疑犯，看来思儿这回是掉进了别人精心设计的陷阱里，捶着额头，沈艾银长叹了口气。
封成上前一步，迟疑了下，建议道：“主母，不如进宫找娘娘商议，先把小姐救出来吧？”
“不！”她毫不犹豫的拒道：“现在绝不能进宫，大姐此时的处境已十分尴尬，不能牵累了她。”
说完，她瞬的站起身，目光坚定无比，冷静道：“你帮我安排打点，我要即刻进王府。”
“是，那公子那边？”封成问道。
“这事就不要告诉他，这孩子好些天都没阖过眼了，让他好好歇息。”沈艾银挥挥手道。
“沈姨。”忽一声清定的呼唤自身后传来。
对上他们讶然的眼神，慕容翼的目光清朗如冬夜星辰，神色宁静而认真，道：“我随你去。”
稀疏的月色透过布着铁隔栏的小窗，照入幽暗湿冷的地牢。小八抱膝而坐，嘤嘤而泣着：“小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轻柔的抚拍着她的背，沈思略显苍白的面容泛起苦涩的笑意，道：“傻瓜，你哪对不起我了，快别哭了，你的哭声都快把耗子给招来了。”
“呃。”一听，不禁吓的打了个嗝，小八泪眼婆娑的抬起头，赶忙用袖子一擦眼，就往角落暗处张去，道：“耗子，耗子在哪？”
“别怕，不会有事的。”沈思安慰道，话一出口，小八小嘴一扁，眼底立刻又凝了一汪秋水，泫然欲泣道：“小姐，我们会被砍头么？”
沈思浅浅一笑，道：“我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担心，睡吧，睡吧，没准天一亮我们就出去了。”
“嗯”小八信任的应了声，伏在膝间，缓缓闭上了眼。
抚着她的头，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沈思的目光渐渐转为幽深沉凝。
也不知道叔叔怎么样了，若是，她微闭了闭眼，安抚自己，不，七叔叔一定能吉人天像，化险为夷的，刺客究竟是谁，是那领她们来的侍女吗，可为何传来全府的侍女也寻不到那人，是逃出府了么，不对，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什么地方。
她抿唇摇摇头，目光忽定在小八的绣鞋上，电光火石间想起那惊鸿一瞥，又将之前的一幕在脑海中细细回想了一遍，猛一拍手，道：“啊，我知道了。”
“小八，快醒醒。”她摇晃着小八，焦急的唤道：“快醒醒。”
“怎么了，呜，小姐？”小八揉着睡眼，不解道。
微弱的亮光下，沈思娇俏的脸庞焕发出熠熠神采，道：“你还记得吗，那侍女和我们打了个照面后，就一直半低着头。”
“嗯。”擦擦嘴角的口水，小八点头应道：“那又怎么样？”
“这说明她不想让我们看清她的脸，或者，”她顿住，停了停道：“想要掩饰什么，你有没发现我问她什么，她都点头，不开口。”
“对哦。”听她这么一说，小八转而认真起来，拧着眉苦苦思索，眼睛忽一亮道：“我想起来了，小姐，她说话的时候口气很生硬，像，像捏着嗓子似的。”
沈思接道：“再加上我看到她穿的鞋子，她不是个女人，而该是个男人。”
“这，这怎么可能？”小八瞪大了眼，挑高了眉，惊声道。
“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他能消失无踪，而且还能那么快带人来，你想你喊的时候，可没喊王爷遇刺，而门口也没血迹，进来的人怎会开口就是抓刺客呢？”沈思眸一沉，似笑非笑，冰冷的嗓音凝结在空气中：“那人从一开始预备杀了叔叔，然后把罪名栽给我。”
“该死的混蛋，小姐，他是谁？得把他揪出来，还咱们一个清白才是。”
“啊，不好！”沈思冷不防叫道。
小八急道：“怎么了，是不是那家伙跑了？”
“不，他该还在这府里，因为他本就是这府中人，这时候消失太惹人怀疑，不行，我们得快些想法子告诉外头，否则，叔叔和我们都危险了。”
